《八月桂花香》翔子

8、青玉碎 七

　　吴苍南端坐高堂之上，精神抖擞，气派威严。堂下站着几名嫌犯，杜三金和冷霜平赫然在列，王秋仁心中忐忑不安，一双眼睛再不敢四处乱瞟，只听知府大人清了清嗓子，厉声喝道：“昨夜本官梦中见到夏大夫冤魂，那冤魂告诉本官，凶手就在你们五人之中，若是不想受刑，就老老实实招认了罢。”
　　堂下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一人作答，王秋仁眼皮突突直跳，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吴苍南居高临下扫视了一遍，皱眉道：“既是无人招认，休怪本官无情，来人，每人拖出去重大五十大板——”堂下顿时哭天抢地，一个羸弱的青年还未待差役来拖，双眼一翻就晕了过去，围观群众一阵轰然大笑。
　　吴苍南喝止差役，作势沉思半晌，道：“也罢，昨夜那冤魂告诉本官，要待此案了结后方才返回地府，既然无人认罪，只好依照那冤魂之法让它自己来指认了……来人，速速将这五人带往夏家灵堂。”众差役应声而上，将几人锁上镣铐带出公堂，吴苍南整整衣襟，上轿随后跟来。
　　到了夏大夫灵堂内，吴苍南便嘱差役用布幔将灵堂四周透光之处遮了，灭去明灯，又命清瑜打了一盆水，叫那几名嫌犯进来，依次将手洗过，将他们上衣脱去，各拿绳子绑在灵堂前面，方道：“那夏大夫的冤魂两个时辰内必会出现，在那真凶的背后留下记号，”嘿嘿冷笑两声，又道：“如今都老老实实在这呆着，两个时辰后，本官自来捉拿真凶。”说罢，将门一关，率领众人出去。
　　灵堂内伸手不见五指，夏大夫的棺木静静放置在一边。王秋仁冷汗簌簌而下，只觉得黑暗中鬼影憧憧，似有无数双狰狞的眼睛正浮在半空中窥视着自己，背后凉飕飕的，好像有东西轻轻拂过，他背脊骨一阵发痒，浑身顿时一个激灵，忙伸出手去在身后不断乱摸。晨间所听到的形容此刻在脑海中愈加清晰起来，夏大夫临时前的面目化作青面獠牙的鬼脸，在暗处不断漂浮，王秋仁几欲崩溃，双手死死护住背后，冷汗自额角滴滴下落，呼吸渐渐沉重。

　　两个时辰后，吴苍南从外打开房门，命人取下布幔，一一查看众人身后，只见王秋仁沾满冷汗的背上，几个乌黑的手印赫然在目，吴苍南厉声喝道：“果然是你，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王秋仁面色青白，双眼发直，精神早已崩溃，只伏在地上磕头哭道：“大人饶命……”夏家院子里早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见这鬼魂如此灵验，俱都暗暗咋舌。吴苍南面有得色，将手臂一挥，喝令道：“既已认罪，来人，将王秋仁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王秋仁瘫软在地，嘴唇翕动了两下，却一句话也不能说出，王氏早已赶来，见儿子这副模样，拨开众人抢上前紧紧抱住王秋仁，放声哭道：“我儿糊涂，还望知府大人网开一面，饶了我儿性命……”
　　清瑜扶着夏夫人站在一边，冷冷道：“杀人偿命乃是天经地义之事——”王氏忽地抬头，一双眼睛似化成利剑一般直刺向清瑜，喝道：“住口！若不是你这狐狸精勾引我儿，让他迷失了心窍，他又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你别高兴得太早，若我儿因此丧命，老娘也绝不会放过你！”
　　清瑜面色一白，垂下头默然不语，吴苍南不耐道：“啰嗦什么，快把他带走。”王氏只死死抱住儿子不松手，吴苍南无奈，只得命人将王秋仁母子一并带走。围观人群见好戏落幕，摇头感概一番，便也渐渐散去。院子里重又冷寂下来，清瑜默默安顿好母亲，去灵堂内重新燃起的烛火，跪在夏大夫的棺木前，将脸贴在冰冷的棺木上，缓缓闭上双眼，终沉沉睡去。

　　夏家凶案终于尘埃落定，吴苍南府内一派喜气洋洋，这日园中秋风送爽，佳肴飘香，吴苍南正设宴为江苏巡抚谢之翟接风洗尘，他春风满面，替谢之翟满上一杯美酒，敬道：“谢大人辛苦了，不知下官安排的住处，大人还满意么？”
　　谢之翟含笑点头，接过酒杯，顿了顿道：“吴大人心思缜密，居然想到借鬼魂之说来破案，只是本官尚有一事不明白，那王秋仁背后的印记，难道真是那冤魂所留？”
　　吴苍南呵呵笑道：“不瞒大人，那印记不是别人，正是王秋仁自己留下的——下官事先曾让他们在黑暗中洗过手，那水中倒了墨汁，是以嫌犯的双手俱被染黑，结果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那王秋仁作贼心虚，生怕冤魂真的在自己背后留下记号，便用手去护住背后，如此一来，他手上的墨迹便染到了他背上……”
　　谢之翟不断点头，师爷见状，在旁加油添醋，连连形容吴苍南那几日间是如何地冥思苦想，又是如何地茶饭不思，连知府大人为此添了几根白头发，也说得口若悬河，吴苍南但笑不语，待他说完方才作势瞪了他一眼，喝道：“多嘴——”
　　谢之翟笑道：“吴大人如此兢兢业业，为民着想，实为苏州百姓之福也。”吴苍南听得巡抚大人称赞，不由喜上眉梢，连连敬酒，谢之翟喝了半日，忽沉吟道：“说起来，这冷霜平还是本官旧识，多年不见，倒想和他叙叙旧。”
　　吴苍南面上僵了一僵，强笑道：“既如此，下官这就派人去请冷先生过来。”回过头悄悄嘱咐师爷，道：“你到外面去走一遭儿便罢了，回来就说冷先生不在家中。”
　　师爷心下领会，正待出去，却听下人来报道冷霜平求见，谢之翟喜道：“说曹操曹操就到，快请——”吴苍南只得命人将冷霜平迎进园来，片刻之后，冷霜平素衫飘拂，朗然跨进园来。
　　谢之翟起身笑道：“多年不见，冷兄还是这般风采照人。”霜平笑道：“前日就接到你的信了，说你这几日要来，我琢磨着你今日定在吴大人府上，便来冒昧求见，还请知府大人不要怪罪。”吴苍南牵动嘴角，哈哈应了一声。
　　谢之翟拉霜平到身边坐下，对吴苍南道：“冷兄五年前曾与本官是同僚，可惜竟为了尊夫人之病辞去官职，当日朝堂上下，都是十分惋惜啊。”顿了顿，又对霜平道：“如何，听说你在此地十分逍遥快活，可曾想过随我回去为朝廷效力？”
　　霜平微微摇了摇头，笑道：“谢兄就饶了小弟罢，小弟向来懒散，还是在这乡下做个教书匠自在一些。”谢之翟呵呵笑道：“方才正与吴大人说起夏家凶案一事，冷兄平白无故惹祸上身，看来在这乡下也不见得太平啊。”
　　霜平苦笑一声，道：“辛亏吴大人英明，否则谢兄只怕要在狱牢中探望小弟了。”吴苍南听霜平此言，已知他不会将借用鬼魂破案之事向谢之翟说明，这掠人之美一事大约不会戳穿，心下便一松，忙殷勤向霜平劝酒。
　　一时酒过三巡，众人又不免说起夏家一事，谢之翟道：“那夏清瑜为父伸冤，倒也算得上是个孝顺女子，听说她心灵手巧，长得也不错？”霜平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吴苍南正急于讨好谢之翟和冷霜平，忽生出个奇妙主意，道：“听闻冷夫人去世多年，我看冷先生与那夏清瑜正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不如就让本官来替先生做媒，彩礼也由本官包办，如何？”
　　此言一出，霜平顿时愕然，谢之翟一拍桌子，笑道：“妙啊，因祸得福，真乃佳话一桩，冷兄意下如何？”霜平沉默不语，吴苍南只道他不乐意，尴尬笑了两声，道：“呵呵，是本官唐突了，冷先生若不愿意，就当本官没说过，呵呵，没说过。”
　　霜平思索良久，却起身向吴苍南行了一礼，肃然道：“那就烦劳大人了。”

　　接连几日秋雨绵绵，天空中阴云层层，细细密密的雨滴随着风势斜斜飘打在窗棱上，渐渐浸湿了窗纸，清瑜放下手中针线，索性起身推开窗户，对着雨幕深深吸了口气，凝思半晌，转身去了母亲房中。
　　夏夫人靠坐在床头，披着一件旧衣，见她进来，便问道：“刚才吴大人亲自过来提亲，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你怎么倒好像不乐意？”
　　清瑜坐到母亲身边，垂着眼道：“我早说过，此生再不嫁人，守着娘就是。”
　　夏夫人沉默半晌，叹道：“你向来有自己的主意，只是这冷先生你原本就很喜欢，这次他帮了我们，又愿意娶你，如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怎能白白错过？若你爹泉下有知，只怕也要替你可惜。”
　　清瑜心中一痛，抬头望着母亲，眼睛渐渐红了：“只因我心中存了对他的非分之想，爹爹才……如今我又怎能放下这一切，安安心心去嫁给他？若不是当日九姑的舅舅去说亲被王秋仁听见，他就不会冒冷先生之名来找我，也就不会杀了爹爹，这些日子，我心中一直想着这些事儿，我但愿从来也没有遇见过他，这样，爹爹就能一直在我们身边……”
　　夏夫人听她说的酸楚，也不由悲从中来，长叹了一声。清瑜定了定神，强笑道：“如今再怎么想也没有用了，我们就这样不也挺好的吗？”夏夫人摇摇头，握住清瑜的手，道：“女儿家总归要嫁人的，你蹉跎了这好几年，别人又总是说三道四的，我这心里终归是不痛快，这次知府大人亲自说媒也是天大的面子，你嫁过去也正好堵了别人的口，咱们风风光光的，有啥不好？你就当是为娘，还是应了罢。”
　　清瑜只默不作声，夏夫人见她还是不答应，心中渐渐有些恼怒，道：“你若还是当我是你娘，这次就听我的，这些彩礼，我已应承了下来，你准备准备，好好置几套嫁妆，明日你去请宋大娘过来，我和她商量商量。”
　　清瑜道：“娘——”夏夫人别过脸去，赌气道：“我话说在这里，嫁还是不嫁，你自己看着办罢。”清瑜无法，只得起身，默默站了一会儿，夏夫人忽然垂下泪来：“难道你想这样被人指着脊梁骨说三道四一辈子？咱们夏家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到底也是清白人家，被人这么说来说去，又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爹爹？你若嫁过去，再过两年生了孩子，别人也就渐渐没什么好说的了，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难道想气死我才甘心？”
　　清瑜一片茫然，长叹一声，低声道：“娘，您别再说了，我嫁就是。”

　　傍晚雨势未减，霜平散了学，便撑开一把油纸伞，慢慢往家中走去。远远见到家门在望，却有一人青伞素衣，正立于门前树下，濛濛雨雾中，她的衣衫被细雨飘湿了大半，身影寥落寂然，纤瘦却又倔强，就似一抹素色的兰花花瓣，在一幅水墨画中淡然生香。
　　他愣了一愣，上前温声道：“夏姑娘？你找我？”
　　清瑜垂眸，低声道：“我已等了你一会儿……”
　　霜平道：“进来再说。”打开院门，将她让进屋来。清瑜在门口收了伞，将湿衣拧了几下，方才进屋，霜平道：“我去烧水，先喝口热茶再说。”
　　清瑜忙道：“先生不忙，我只有几句话要说，说完就走。”
　　霜平笑道：“你说你的，我烧我的，你说，我听着便是。”
　　清瑜踌躇一会儿，道：“我如今已是声名狼藉之人，先生却还愿娶我，我很感激……我自知配不上先生，愿长在先生身边侍奉，报答先生恩情，只是这夫人的名分却万万不敢当，先生日后若遇到心爱之人，我自当离开……”
　　霜平顿住手，静静看着她：“你真这么想？”
　　清瑜咬唇：“请先生成全。”
　　霜平微微叹了一声，道：“你不必这样的，你可是怪我当初拒绝了你？”
　　清瑜猛然摇头：“不，我只是想到我爹爹，我……”
　　霜平沉默一会儿，望着她诚恳道：“清瑜——我当初拒绝你，是因为觉得我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并不需要改变什么……谁也不知道后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并不是你我的错，若因此而惩罚自己，实在不必。”
　　清瑜睁大双眼望着他，霜平微微一笑，探身过来，慢慢伸出双手握住她的小手，清瑜面色一白，轻轻挣了挣，却未挣开，她的手指冰凉，霜平不觉眉头微皱，顿了顿道：“你是个很好的女子，我请知府大人为我提亲，是因为我想娶你——也许你我相互之间并不十分了解，但我相信，我们未来的日子会过得很好，你愿意和我一起试试吗？……当然，你若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
　　他眸光温暖，闪烁着丝丝光彩，手心中的热度一阵阵传来，渐渐暖化了清瑜僵直的身体，她只觉心中的压迫之感渐渐散去，抬头向霜平微微一笑，轻声道：“我愿意。”
　　霜平面上闪过一丝喜色，眼眸中荡漾着隐约的快乐，凝视她半晌，笑道：“那我便准备迎娶之礼了，我看了日子，这月十七便是宜嫁娶的好日子……”
　　清瑜道：“简简单单就好，千万不要铺张。”
　　他笑了一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