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青玉碎 六 ...


  •   不出几日,夏家凶案一事便传遍了城内的大街小巷,街头巷尾随处议论纷纷,当然,说的不仅是夏大夫离奇身亡的经过,所议更多的却是夏家独生女儿不知廉耻,败坏门风之事,谣言愈传愈烈,竟连那夏清瑜曾勾搭了哪些青年子弟,乃至如何勾搭成奸的,俱都说的活灵活现,嗤笑之余,夏清瑜便沦为全城父母教育闺中女儿的典范。
      秋意已深,清晨的松江岸边照例弥漫着淡淡的雾气,江面上的乌蓬渔船鳞次栉比,晨风荡起浅浅的水浪,温和拍打着岸边青苔累累的石栏。岸上人来人往,吆喝声此起彼伏,石桥边的面摊旁,已围坐了不少贩夫走足,面摊老板一面掰着一颗白菜,一面不住招呼客人,旁边一口大锅中,沸水正滚滚翻动,蒸气袅袅上升,被微风一吹,便四处散逸开去。
      铁锅边的一张桌子上,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扒完碗中的面,抬头见旁边早点铺边上站着一个素衣女子,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侧头对旁边一个瘦弱萎顿的男子大声道:“张老四,我记得这月初十那晚,约你打马吊你说没空,我看该不会是拿着绣帕去找你的相好去了?那夏家老头不会正是死在你手里吧?”
      张老四吸了吸鼻子,转头看了那素衣女子一眼,怪声怪调道:“我哪里排得上号?人家心中爱慕的,可是冷先生那样的人……”面摊上顿时一阵轰然大笑。面摊老板跟着笑了两声,忽转头见远处一张桌子边不知何时已坐了一个宽袍广袖的青年,忙向那群哄笑的人使了个眼色,赶上前将那青年面前的桌子擦了擦,躬着身子陪笑道:“冷先生,今日还是一碗阳春面么?”
      冷霜平淡淡点了点头,目光越过若有似无的轻雾,凝视着远处那名素衣女子。
      夏清瑜要了四个肉包,正往怀中摸钱,清清楚楚听到那边传来的暧昧笑声,不由愣了一愣,早点铺的老板不耐道:“一共四文,你到底有没有钱哪?”
      清瑜忙定定神,掏出钱来一看,却只得三文钱,她面上红了一红,道:“老板,这肉包我不要了,你给我四个馒头罢。”老板向那边看了一眼,微微叹了一声,道:“算了,肉包你拿去吧,有多少钱给我就是了。”
      清瑜欠身谢了,用一张干净的帕子包好肉包,捂在怀中一路回到家中,厨房灶头上正热着一小锅稀粥,她盛好一碗,又将肉包热了热,一并端到母亲床前,轻声道:“娘,起来吃早饭了。”
      夏夫人自床上坐起身来,接过粥碗,顿了顿,道:“清儿……那日可打疼了你?”
      清瑜眼皮一红,垂下眼轻轻道:“不疼。”夏夫人道:“你爹就这么走了,娘也是伤心过了头,又气糊涂了,你别怪娘……”
      清瑜心中一酸,道:“我知道,娘,您先吃罢。”
      夏夫人长叹了一声,愣了一会儿,又道:“我虽足不出户,这几日街上的闲言碎语,却还是听到了一些……清儿,我看等你爹的丧事一了,还是搬个地方另外过活吧。”
      清瑜抬头,诧异道:“为什么要搬?”夏夫人望着女儿,叹息道:“若是不搬,这苏州城内,还有哪家敢上门提亲?难道你想孤身终老一辈子?”
      清瑜强笑道:“女儿再没想过嫁人,从此以后,一心一意侍奉娘便是了。”夏夫人道:“可这城中的风言风语,不知何时才能停息,我老了也就罢了,你一个年轻姑娘,又怎么受得住?”
      清瑜咬唇:“他们要说便由他们说去,我不在乎——我还欠九姑这么多,怎能一走了之?再说,杀害爹爹的人一日不除,我便一日不离开这里。”
      夏夫人欲言又止,半晌道:“那王秋仁一口否认,连知府大人也没有法子,你一个弱女子,又有什么办法可想?我看——”
      清瑜道:“娘,您别再说了。总之我不离开这里。”顿了顿,坚定道:“公道自在人心,他早晚逃不过的。知府大人找不到证据,我便自己去找,总有一天会找到。”
      夏夫人动容道:“清儿,你……”清瑜不待母亲再说,起身道:“娘,粥冷了,您快吃罢。我先去绣庄一趟,把活计拿些回来做。九姑帮了我这么多,我也不能只想着自己的事儿,再耽搁绣庄的绣活了。”
      夏夫人望着女儿倔强的脸,只得轻叹一声,不再说话。

      清瑜收拾停当,又到父亲灵堂前上了一注香,便出了院门。一路上过往行人指指戳戳,她只做不知,快步来到江岸边,遥望见对面王家宅院内的葱郁大树,忽心中一动,想了一想,回身拐过石桥,来到王家宅院外,细细观察院内情形。
      正在心中计较,身后一个温润的声音忽然响起:“夏姑娘……”
      清瑜犹豫片刻,转身低头道了个万福,轻声道:“冷先生今日不用讲学吗?”
      霜平道:“这几日都在家中休息,正有要事想找姑娘,姑娘若不嫌弃,请随在下进屋。”
      清瑜抬头,见他神色诚恳,不由疑惑道:“不知先生找我何事?”
      霜平笑道:“进屋再说。”转身进了自己院门,清瑜在院外踌躇片刻,便跟了进来。屋内窗明几净,虽不甚宽敞,却井井有条,书桌上笔砚精良,纤尘不染,靠窗的墙壁上挂着两幅山水画,闲意淡远,侧边一座红木书架上,摆满了书卷,顶端上放置着一张断纹古琴。
      微风自敞开的窗户中不断飘散进来,屋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霜平一面斟茶,一面道:“这是今春的新茶,本地产的洞庭春,姑娘尝尝看。”
      清瑜接过,轻轻搁在几上,面容一肃,深深对霜平拜了一拜,道:“清瑜一时糊涂,冤枉了冷先生,不敢求先生原谅,还望先生受我一拜。”
      霜平一愣,忙将她扶起,微微笑道:“姑娘也是情有可缘,我又怎好责怪?已经过去的事儿便让它过去罢,姑娘且坐——”
      清瑜落了座,霜平方道:“夏大夫遇害一事,姑娘有什么看法?”
      清瑜怔忡片刻,见他目光一派澄明,不由自主道:“只恨官府无能,拿不到王秋仁的证据,若是能搜出血衣……”
      霜平替自己斟上茶,喝了一口,淡淡道:“若是他早将血衣毁了去呢?”见她垂目凝思,顿了一顿,便问道:“夏大夫可已出殡?”
      清瑜愣了一愣,摇头道:“入殓还只三天,请人看了看日子,定在后日出殡。”
      霜平神色肃穆,沉吟片刻,道:“如今指望官府是不成的了,若姑娘信得过,在下倒有一个办法……”

      秋阳灼灼,月华绣庄的绣房内鸦雀无声,绣娘们正弓腰而作,飞针走线间,一幅幅精巧的图案在她们手下逐渐成形,或山水,或飞禽,或人物,精美绣致,巧夺天工,令人叹为观止。
      窗边却坐着个游手好闲的红衣女郎,翘着二郎腿,一面磕着瓜子,一面拿一根稻草,去逗弄她面前竹篓中的一只蛐蛐儿。
      绣娘莫兰绣好一片花瓣,抬头看了那红衣女郎一眼,又四顾瞧了瞧,起身凑到她身边笑道:“程大小姐,听说最近绣庄来了不少退货的?”
      那大小姐程观砚眼皮也不抬,只轻蔑地哼了一声,道:“来多少本小姐便挡多少——想要回咱们的定金,还得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莫兰陪笑道:“好在有大小姐——不过话说回来,清瑜也实在太不检点了,自己做出这等事儿不算,还连累了绣庄的名声,我看大小姐怕也只挡着住一时,这样下去,只怕绣庄的生意——”
      话未说完,程观砚已皱眉道:“绣庄的生意自有九姑操心,你在这儿嚼什么舌根?”
      莫兰面色变了变,却又不敢得罪她,只得强忍心中不快,讪讪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绣娘王惜惜在旁道:“莫兰说得也没错,如今咱们绣庄都快成全城的笑柄了,昨日我娘还跟我说,叫我做满这月就辞工。”
      程观砚冷哼一声,丢了手中的稻草,将那竹篓盖上,起身拔脚就走,一面道:“烦死了,到底有完没完啊?他们男人日日花天酒地,寻花问柳也没人说个不字,我要是夏清瑜,有人敢在我面前说一句,我就绞下他的舌根,看他还敢不敢乱说。”
      王惜惜暗暗对莫兰伸了伸舌头,莫兰冲她摆摆手,程观砚发完牢骚,推开门正待出屋,却瞧见一人推开院门,径直往画室而去,不由愣了一愣,道:“那不是夏清瑜么?”

      画室内,小七紧抿嘴唇,在一张长宽约两丈的白娟上绣底上细细勾上底稿,清瑜坐在一边,心不在焉望着窗外。
      小七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完成这幅绣图所需的心思和精力都非同一般,你若觉得不能保证,还是交给音绮罢。”
      清瑜收回目光,只轻轻摇了摇头,小七也不多说,收了笔端详一阵,道:“我看过你的运针起线,倒是没什么不妥,只是你需牢记,物之华,取其华,物之实,取其实,意趣与情思是最关键的,尤其这绣底比原画大上两分,细微之处需得愈加细致才是。”
      清瑜道:“我晓得。”小七微微一笑,道:“原图运笔多变,多有侧锋、逆锋之笔,更间有湿笔、枯笔,用针时需得仔细分辨其轻重缓急疾、偏正曲直,万不可失了原画的神韵。着色大致按照原图,有需要更改的地方,我已经注明了。”
      清瑜接过绣底,点头道:“是。”小七伸了个懒腰,忽道:“你悟性不错,又精于刺绣,若是多掌握一些绘画技法,今后必能更上层楼——清者自清,有些不明真相的谣言,不必太过介怀,你若过得好,自然便回应了那些传言。”
      清瑜指尖微微抖了一下,低下头默然不语,小七看了她一眼,又道:“你若是有兴趣多学些画技,待你爹的事儿一了,我介绍个师傅给你。”
      清瑜诧异抬头:“这苏州城还有比你画得好的人?”小七美目流转,看着窗外刚刚走进院门的桂九,笑道:“当然,我的画技就是向他学的。你若学成,日后我不在了,阿九也不用再为画工之事操心了。”
      清瑜看着他俊秀的侧脸,不由道:“小七,你……”小七回过头来,淡淡道:“这绣图十分繁复,若有为难之处,随时来找我便是。”

      连着几日案情毫无进展,吴苍南心中烦乱,清早起来便把府中众人骂了个遍,坐在院中柳树下的躺椅上,不断唉声叹气,两个丫头大气也不敢出,端茶递水,捶腿揉肩,十分殷勤,生怕一个不小心,又惹得知府大人变脸发怒。
      师爷在旁战战兢兢道:“大人也无需太过烦忧,不如再将那夏清瑜和杜三金传来细细盘问,说不定能问出个蛛丝马迹,我们再顺藤摸瓜……”
      吴苍南怒道:“这几日还问得少了么?都怪你们无能,巡抚大人三日后便要来此地巡访,若是知道区区一件小案也查不清楚,本官又不知道要送上多少银两了。”
      师爷只得噤声,正心下暗暗腹诽,忽闻下人来报有人求见,吴苍南不耐道:“不见。”师爷问道:“何人求见?”那下人回禀道:“来人自称冷霜平,说是有关夏家凶案一事,有话要当面禀与大人。”
      吴苍南与师爷对望一眼,摆了摆手,师爷道:“快请。”

      是夜星光黯淡,凄风阵阵,刮得树梢沙沙作响,夏大夫灵堂内,三两个守夜的夏家远房亲戚昏昏欲睡,清瑜红着双目,跪在灵堂前面,默默烧着冥纸。
      三更时分,一阵冷风吹过,灵堂前的烛火忽然熄灭,灵堂前面夏大夫的棺木中,忽然传来几声轻微的声响,那几人朦胧中听见声音,不由睁开眼睛,俱瞪向那棺木,过了片刻,棺木中的声音再次响起,众人登时睡意全无,汗毛直竖,一人面色发白,喃喃道:“今夜正是三朝,莫非他回魂了?”其他人面面相觑,正毛骨悚然间,棺木中的声音已越来越大,随着声响,棺木开始轻微颤动,清瑜直直瞪着棺木,忽“哇”地大哭一声,扑上去抱住棺木,哭道:“爹爹——”
      众人魂飞魄散,吓得屁滚尿流,争先恐后夺门而逃,一人慌乱间被门槛绊倒在地,顿时尖声怪叫起来:“鬼啊——”一时阴风阵阵,鬼气扑面,那人顾不得疼痛,忙爬起来抢出门去,清瑜凄声哭道:“爹,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众人远远听见,心下愈加恐惧,撒开两脚狂奔,不出一会儿便逃了个无影无踪。
      第二日清早,夏家闹鬼一事便传遍了全城。王氏在集市上听见传言,心中暗暗害怕,顾不得买菜,忙转回家中,王秋仁还在蒙头大睡,王氏上前将他被褥一掀,道:“就只晓得睡,你可知道,夏家老头子昨夜回魂了?”
      王秋仁闭着双目,扯回被子,埋怨道:“娘说什么呢?别打扰我睡觉。”王氏将他从床上揪起,道:“那夏老头子阴魂不散,莫非死不瞑目,要来找你报仇?”
      王秋仁此时方省过神来,愣了一愣,随即笑道:“什么回魂,娘从哪里听来的?”
      王氏急道:“好几个人亲眼所见,难道还有假?”顿了一顿,忽然哭了起来:“你这孽畜,好好儿的事儿不做,偏要去招惹那夏清瑜,还做出这等事来,害你娘替你担惊受怕……”
      王秋仁不耐烦道:“死了还要做怪,那老头子要敢来找老子,老子便让他再死一次。”话虽如此,心下到底有些不安,忙穿了衣服,洗了脸欲出门去探听消息,王氏道:“你去哪里?”王秋仁道:“气闷,出去走走。”王氏喝道:“哪儿也不许去,一会儿随我去寒山寺烧注香。”王秋仁只得停步,闷闷回到床前坐下。坐了半日,越想越怕,便趁母亲不注意偷偷溜了出来。
      他出得院门,到集市上转了一圈,见面摊上行人围作一堆,便在旁坐下一听,果然正在议论夏家脑鬼一事,居中之人说得活灵活现,口沫横飞,连那回魂的夏大夫头上长了几只角,眼睛是何眼色,舌头伸得有多长,都说得清清楚楚,旁观者不时发出一阵惊呼。
      王秋仁面孔微微抽搐,又惊又怕,抬头一看,桌子对面坐着一人,正闲闲喝着面汤,却是冷霜平。
      王秋仁强笑道:“鬼神之说,终属渺茫,冷兄觉得呢?”
      霜平放下面碗,凝视着他,道:“信则有,不信则无,若未做亏心事,便是真有什么鬼,也不必怕的。”
      王秋仁牵了牵嘴角,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冷兄说得有理……呵呵,说得有理……”
      霜平淡淡一笑,对他微一点头,起身离去。王秋仁坐了一会儿,不敢再听,怏怏回了家中,叫了母亲,正待同去寒山寺,却有差役来传唤,王秋仁心中七上八下,也只得强作镇定,整整衣冠,一路往府衙而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青玉碎 六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