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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花荫醉 三 ...


  •   顾北亭非常郁闷,郁闷到茶饭不思,几乎想收拾了包袱离家出走。
      今日下午,他正在书房写字,刚刚写完一副,却被父亲叫到房中,母亲也在,两老神情凝重,顾夫人眼含泪光,见他一进门,便抱住他哭道:“我苦命的儿啊……”
      顾北亭心头疑惑,听父亲说了半日,渐渐明白自己非娶程观砚那母老虎不可,一时只觉天昏地暗,不由大声嚷道:“程观砚不守妇道,未曾嫁人便暗结珠胎,爹爹!你就算不顾及儿子的幸福,也要顾及顾府的声誉啊!”
      顾老爷沉着脸道:“风言风语也信得?今日程老爷说了,那只是一个误会。”
      顾北亭冷笑:“误会?她那样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爹爹莫非不知,大半月前,她居然亲自跑来向我提亲!哪个懂礼守节的女子会做这种事?”
      顾老爷面皮抽了一抽,居然道:“做事不墨守成规,也算是标奇立异的奇女子了。”
      顾北亭对父亲行了一礼,转身便走,一面走,一面笑道:“原来爹爹竟是她的知己,那你娶她吧。”
      顾老爷一拍桌子,大吼一声:“站住!”
      顾北亭慢慢停住脚,顾夫人垂泪道:“本来向程家说的是二小姐,可程老爷怎么也不肯,非要把大小姐嫁过来,儿啊,你就委屈委屈,当是为顾家牺牲吧,反正程家只说要大小姐做正室,没说不许你纳妾,等她过了门儿,娘亲自给你操持,娶几个你喜欢的回来可好?”

      原来顾北亭的大哥顾东篱在京中担任户部侍郎,近日朝廷下旨整顿吏治,朝廷御史监察官查到顾东篱私下贪污了一大批税款,那官员原是顾老爷的学生,看在顾翁面上,答应说只要顾东篱填满亏空,便不向上通报。顾东篱自升了官后,时时花天酒地,花钱如流水,贪污的银子早不知去向,顾老爷在翰林院之时,俸禄不高,没有留下多少存余,他又爱摆面子,顾府看上去门庭锦绣,实际上不过一个空架子而已,他排行第二的庶子顾西舟只是礼部一个小小的知事官,在朝廷中既说不上话,又没有银子可贡献。
      顾东篱此番撞到了枪口上,贪污的银钱数目又大,如被捅到皇帝那里,只恐天颜震怒,顾家上下都会受到牵连。顾老爷四处筹钱不果,走投无路之下,便想起程家来。程老爷与他结交所欲为何,他心里一清二楚,灵机一动,便忙托人去探程老爷口风,程老爷十分爽快,满口答应顾老爷提出的庞大嫁妆数目,并且承诺顾府可以随意支配这笔嫁妆,条件是得让大女儿嫁进来作顾北亭的正室。
      中秋一宴后,顾老爷对程家大女儿深恶痛绝,兼之最近满城风雨,纷纷议论她品行不端,顾老爷与夫人关起门来商议了半日,最后不得不痛心地承认,顾府的门庭此番只能遭到玷污了,毕竟面子与顾府一家性命相比,孰轻孰重,自然不言而喻。

      顾北亭虽然愤怒,但也清楚要想保全顾氏一族,如今也只能仰仗程家。他纵使委屈万分,但冷静下来一想,若真的离家出走,于情于理都行不通。
      于是含着金钥匙出生,受尽万千宠爱,从小到大一帆风顺的顾府小公子,终于在十八年的人生岁月中,第一次深深理解了什么叫做世事无常,英雄气短,也第一次真真切切明白了,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顾北亭想起信誓旦旦在众位好友面前赌咒发誓,说即使苏州城内的女人全死光了都不会娶程观砚的那幕情景,便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他和父亲一样极好面子,如今迫于现实不得不低头,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不仅会受到众好友的讥笑和嘲讽,还会沦为全城百姓的笑柄和谈资,他只要脑海中一浮现出这种情形,便不寒而栗,只觉生不如死。
      好在他天性乐观,消沉了不过一夜,便给他想到了一个计划,自觉不仅可以令全城百姓重新刮目相看,还能教众位好友心悦诚服,再三思量之下,越发觉得可行,于是天色一放明,便兴冲冲去见父亲。
      顾老爷昨晚也是一夜未睡,绞尽脑汁想了无数说服他的理由,预备等天明之后,便要旁征博引,借古喻今,讲一番大道理,岂料顾北亭一进房,他还未开口,便听儿子道:“爹爹,孩儿想通了,什么时候去程府商议婚事?”
      顾老爷瞠目结舌,一番慷慨说辞没了用武之地,心中居然有微微的失落,研究了他半刻,才道:“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这日清晨,秋风送爽,满城桂花开到荼蘼,馥郁香风之中,顾北亭骑着一匹通身雪白的骏马,踏过一地厚厚绵绵,似碎金闪烁的丹桂花瓣,脸上带着恍惚的笑意,如仙人降临一般,停在了程府门外的两尊石狮子面前。
      可惜这幅美好的画面很快便被破坏殆尽,原来程观砚早已听到丫头通风报信,此刻随随便便挽着发髻,穿了一身火红的衣裳,拿着一把叉头扫把,警惕地候在大门之外。
      顾北亭暗暗皱了皱眉头,跳下马来,露出春风一般的笑容,上前两步,深深鞠了一躬:“大小姐,你……是在等顾某吗?”
      程观砚点头:“不错,就是在等你。”话音一落,手中扫把带风,一记一记往他脚下扫来,顾北亭吃了一惊,急忙跳开,一面躲,一面愕然道:“大小姐,你这是——”
      程观砚冷笑道:“不要脸的东西,居然还敢上我程府来,今日要让你进了门,我就不叫程观砚!”
      顾北亭躲开她一记扫帚,百忙之中瞅住一个空档,上前抓住她手腕,在她耳边柔声道:“卿卿,你这又是何苦呢?你怎么赶,我也不会走的。”
      程观砚不能置信,目瞪口呆停住手,半晌方道:“你叫我什么?”
      顾北亭笑道:“你我成亲在即,我唤你卿卿,你喜欢么?”
      程观砚鸡皮疙瘩掉了一满地,一脸嫌恶将他手甩开,大声叫道:“不喜欢!”
      顾北亭道:“哦,原来你不喜欢,是我心急了,那等成了亲之后,我再这么唤你好么?”
      程观砚吼道:“不准!你最好现在就滚!”
      顾北亭为难道:“观砚,如果能让你高兴,我是很愿意滚给你看的,可是岳父已经来了,你当真要我在岳父面前滚么?我怕他会责备你,这样我会很心疼的……”
      程观砚气得直翻白眼,深觉此人脸皮之厚,变脸之快,当真天下少有,明明不久前还义正言辞拒绝了自己,不出一月,又作出这般不知羞耻的讨打样,真是平生未遇的荒唐无赖之人。
      只听程老爷一声断喝:“把大小姐拖进去!”众家丁齐齐上前,程观砚扔了扫把,顿足道:“我自己走!”恨恨看了顾北亭一眼,见他正满含关切地望着自己,恶心得几欲吐血,只巴不得在他可恶的笑脸上抽上两鞭。
      顾北亭见她怒气冲冲进了程府,心中冷笑:“跟我斗?这还没开始呢!”拍拍衣衫上的灰尘,恭恭敬敬对程老爷行礼道:“岳父早。”
      程老爷顿时一脸灿烂,喜不自禁,一叠声道:“快请进!”

      没多久,程家与顾家的婚事便传遍了城内的每一个角落,梅裕华与秦瑾思等一干人吃惊之余,只不敢相信,便急着想找机会问个清楚明白,岂料顾北亭一连多日都在筹备婚事,无暇相见,两人欲探究竟,便相约来到顾府,逮住正要出门的顾北亭。
      顾北亭急匆匆甩下一句:“戌时潇湘苑见。”便与父亲一同去了程府。这日定好成亲之日宴请的宾客名单,已到傍晚之时,顾北亭便推了程家晚饭,急匆匆往潇湘苑而来。
      潇湘苑是苏州城内最近兴起的一处勾栏,戏台精美,陈设豪华,顾北亭赶到之时,台上的一出《赵贞女》已在上演,扮演赵贞女的那名花旦生得妩媚娇艳,楚楚动人,一双凤眼秋波流转,此刻清喉娇啭,哀声切切,正唱到凄楚断肠处,勾得台下一干观众俱都失了魂儿。
      顾北亭站在门柱边上,听赵贞娘唱完一出,方慢慢上了二楼雅间,梅裕华赶忙迎上前道:“老天爷,终于见着你了,快说!究竟怎么回事,你真要娶程家大小姐?”
      顾北亭道:“正是。”
      梅裕华跌足笑道:“顾兄,你吃错药了?”
      顾北亭面色严肃:“佛家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甘愿牺牲自己,解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怎么你非但不感谢我,还说我吃错了药?”
      梅裕华啧啧两声,脸露嘲讽之色:“我才不信你这么好心,那晚你明明发过誓的,顾兄,你今日真该穿一身绿衣裳来的。”说罢,哈哈大笑。
      顾北亭充耳不闻,秦瑾思上前笑道:“顾兄这么做,一定有什么原因,别卖关子了,快说来听听。”
      顾北亭胸有成竹,替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两口,方才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缓缓道:“如果我说,半年之内,一定能让程观砚变成苏州城内最贤淑、最温柔,最懂礼守节的女子,你们信么?”
      梅裕华嚷道:“贤淑?温柔?懂礼守节?别做梦了,我死也不相信。”
      顾北亭朝秦瑾思看了一眼,秦瑾思也笑道:“恐怕登天也比这个容易。”
      顾北亭满意道:“这么说来,你们都是不相信的了?”见那两人齐齐点头,不慌不忙翘起二郎腿,整理整理衣袍,才慢慢笑道:“那咱们便来打个赌,如何?”

      正说间,雅间门廊的帐幔忽被人一掀,走进来个风神冶丽的男子,却是刚刚扮演赵贞娘的那名花旦。
      秦瑾思拍手笑道:“十六郎到了,快来快来,我们正和顾兄打赌呢,你来给咱们做个见证。”
      那被称作“十六郎”的男子已卸下戏妆,干净的脸上肌如凝脂,色若春晓,举手投足之间风流蕴藉,闻言垂眸一笑,低声道:“我刚刚都听见了,赌注是什么?”
      秦瑾思道:“赌注顾兄定了便是,反正这赌约他赢不了。”
      顾北亭笑道:“那你可不要后悔——若是我赢了,秦兄,你家太湖边上的那处别院,就送与我做书房可好?”
      秦瑾思愣了一愣,笑道:“早知道你一直惦记我那儿……”
      顾北亭道:“反正你秦家家大业大,那别院你也一直荒废着,不如给了我还有些用处。怎样,你敢不敢跟我赌?”
      秦瑾思双亲早逝,小小年纪便继承了偌大家业,他整日里跟顾北亭、梅裕华等一干人厮混,荒唐之事早做过不知多少,当下被顾北亭一激,沉吟片刻,便道:“我有什么不敢赌的?若你输了,便把青痕送给我做书僮如何?”
      顾北亭想了一想,点头道:“好。那么梅兄……”
      梅裕华立刻警惕地看着他,顾北亭笑道:“梅兄那里,我还真没有什么看得上眼的,那就以一千两银子做赌注吧,我若输了,双倍奉还。”
      梅裕华哈哈笑道:“那我就等着收银子啦!”
      十六郎安安静静坐在一边,此刻便起身道:“既说好了,那我便立字为据,三位请留字画押,以免日后有人翻脸不认。”
      梅裕华自觉胜券在握,忙道:“对!还是十六郎想得周到!”说罢,瞄了一眼顾北亭,意味深长道:“有人自己说过的话转眼便忘,还是留下字据才好啊!”
      顾北亭板起脸,朝梅裕华伸手一摊:“拿来。”
      梅裕华道:“什么?”
      顾北亭冷笑道:“银子啊!你不是承诺说若有人敢娶程观砚,便要送给那人一大笔银子么?怎么,想抵赖不成?”
      梅裕华神色恼恨,悻悻然道:“明日送银票到你府上便是。顾兄,莫非你是为了要赢我们的钱才娶那程大小姐的?为了这些钱,你连绿帽子都舍得戴?”
      顾北亭正色道:“我之行事,岂是你们能猜度的?钱财本是身外之物,不过助一助兴而已,我顾北亭若能将程观砚改头换面,那才是天大的本事,这样的挑战除了我,你们谁能做得到?”
      众人齐齐摇头,顾北亭得意一笑:“她虽是残花败柳,不过既然我娶她意不在此,也就不足挂齿,如花美眷,冰洁玉女,要多少有多少,我又不在她一棵树上吊死。”
      梅裕华听他说了半天,摇头叹道:“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就不怕全城百姓笑话你?”
      顾北亭语重心长道:“自古成大事者,行事必异于常人,又怎会去管别人说什么?待半年之后,全城百姓对我刮目相看之时,还有谁会去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如愿堵住了众好友的嘴巴,顾北亭暗自松了一口气,回到府中,便将书僮青痕叫到自己房中,细细叮嘱了一番。
      青痕听说自己已成为这桩赌约中的赌注之一,不由哭丧着脸道:“公子,您怎能这么做?我,我死也不愿离开公子到秦家去,那秦公子他、他……”
      顾北亭笑道:“既如此,那你便要全心全力帮我赢了这赌约,到时少不了你的好处。”
      青痕急忙点头,两人直计较了半宿,顾北亭方放他去休息。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婚期将近,主仆二人竟生出了几丝期待之意,摩拳擦掌之余,只盼快快将程观砚娶过门,好好将她折磨一番。

      这段日子程府自然鸡犬不宁,大小姐既不愿嫁入顾家,便三番五次到程老爷夫妇面前哭闹,怎奈二老这次铁定了心,软硬兼施,毫不动摇,程夫人怕她出逃,还命人时时监视,只差没有将她绑起来。
      程观砚连绣庄也不能去,好不容易这日绣庄的当家绣娘夏清瑜出嫁,九姑亲自上程府好说歹说,程老爷方才同意放大女儿去给夏清瑜撑撑场面,又派了两名家丁暗中跟着。
      程观砚便收拾了细软藏在身上,不想在婚宴上被人打破了头,桂九心中歉疚,一定要亲自送她回来,程观砚本不把那两名家丁放在眼里,碍于桂九面子,推脱不得,只得不动声色跟她一起回到程府,打算等桂九前脚一走,她后脚便溜。
      谁知到了门口,桂九又要亲自送她进房包扎,程观砚只得引桂九进了花园。两人经过程启墨房间时,她见妹妹窗前还亮着灯,便从敞开的窗户外朝里面看了一眼,一看之下,却见程启墨形容消瘦,下巴儿尖得都快脱了形,只愣在窗下出神。
      这大半个月来,她拒不与妹妹见面,冷不防看她憔悴得似换了一个人,不由吓了一跳。桂九将她送进房间,又唤了下人来替她包扎,她也一直没说话,等桂九离去,便闷闷将身上金银细软拿出来放好,上了床蒙头睡去。
      第二日清早程老爷和程夫人又喜又忧。喜的是程观砚从此不哭不闹了,也不再反对嫁入顾府,忧的是她额头上多了一道伤痕,程观砚自己满不在乎,程夫人却心疼不已,研究了半天,见那伤痕长约寸许,就算密密的刘海盖下来,也还能见到一点尾子,生怕女儿因此嫁过去不得丈夫欢心,便慌慌忙忙四处找去疤药。
      怎奈婚期在即,再好的药都无力回天,于是出阁这日,天还未亮,程夫人便率领众丫头将程观砚自睡梦中扯醒,在她脸上扑了厚厚一层又一层的粉。

      是夜金桂飘香,秋月如镜,醇香的美酒在这花团锦绣的夜晚始散开来,薰香晚风,醉了一城。
      佳期正值,顾府景星焕彩,珠玉满堂,顾北亭春风满面,过了寅时方拜别宾客,于万众瞩目之中,踌躇满志进了新房。
      一干好友惧怕新娘子威名,竟都不敢来闹洞房,顾北亭踏进悄悄静静的采桑院,在新房门口站了半刻,待身上的酒味被风吹散不少,深吸一口气,“吱呀”一声推开房门。
      房内金绣红幔,喜气盈盈,顾北亭慢慢踱到歪坐于床榻上的新娘子面前,轻轻挑开她头上的盖头。
      红烛掩映之下,被母亲搽了厚厚白粉的程观砚抬起头来,顾北亭见她惨白的粉脸上盖着厚厚一层留海,连眉毛也遮了去,一双瞪大的黑眸中寒气森森,只有唇上胭脂鲜红如血,冷不防吓了一大跳,几乎以为自己见了传说中的艳鬼,震惊之下,三魂中倒去了七魄。
      他后退两步,定了定神,迟疑道:“观……观砚?是你么?”
      程观砚跳起身来,将揭了一半的红盖头一把扯下,怒道:“不是我又是谁?坐了半天,连只鬼都见不到,你府里的人都死哪儿去了,嗓子喊哑了都没人答应,我都要饿死了你知道么?”
      顾北亭听见她声音,方放下心来,心道:“这里不就有一只鬼么?”暗笑了片刻,柔声安抚她道:“今夜是咱们的大好日子,花朝月夕,死啊活啊什么的说起来多不吉利!卿卿——今夜我便要唤你卿卿了,你饿了么?都怪我,这就让人给你送吃的来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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