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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花荫醉 一 ...


  •   苏州城中程百万程老爷家的两个女儿,在城里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好事之人说起来,莫不是口若悬河,眉飞色舞。
      程家世代经商,家业传到程百万头上时,已是十分可观。程家主业丝绸布匹,到了程百万这一带,又拓展了更多的生意。苏州城内刺绣工坊密密麻麻,他瞅准机会,把收购来的上等蚕丝一分为二,一半用来制成丝绸,一半用来纺成精细丝线出售,不过几年时间,程家的商铺便占据了城内东巷的小半条街,他又趁胜追击,不断命人从杭州、扬州等地搜罗来优质丝线,专供城里几家大的刺绣工坊使用,从此生意更是如火如荼,待程老爷中年之时,程家已俨然成为苏州城里的望族。
      程老爷极有经商头脑,不过书却读得极少,除了会看必要的账目之外,认得的字寥寥可数,他十分遗憾,便免不了时常唉声叹气,对于城内的官宦诗书世家十分艳羡,极尽巴结之能事。那些官宦诗书世家虽嫌他满身铜臭味,但既然程百万时常做东宴请大家,每次宴会也都是山珍海味,美酒歌舞尽心招待,便也欣然赴会,只是私下里免不了将他的阿谀奉承之俗态拿来嘲笑一番。
      程老爷也心知肚明,不过他人过中年,自持肚量宽宏,便也不以为意,每月到了十五,便又张罗发帖请客。
      程夫人看不过眼,便埋怨他道:“作死你个大王八,拿了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都拿你当笑话看,你还作你的美梦呢!”
      程老爷胡子一翘,瞪着眼睛道:“你知道个屁!我这也是为女儿们打算,我们程家就算钱再多,又怎么抵得过当官儿的?等咱们女儿嫁进去,生个儿子出来,有朝一日做了官儿,我才算得上真正光宗耀祖了。”
      程夫人啐了一口,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当官有什么好?不如咱们平头百姓活得自在。”
      程老爷在夫人面前向来是缩头乌龟,方才装腔作势说了一通,心下早已惴惴不安,此刻脖子一缩,辩解道:“我爹在世时就三番五次叮嘱过我,让我一定生个儿子出来让他读书做官,谁让你肚子不争气,只生了两个闺女?”说罢,眼珠四处乱飘,细声埋怨:“你又不许我纳妾……”
      程夫人被戳中软肋,抱起案上花瓶作势欲砸,横眉怒眼道:“作死了你!还想着纳妾!”
      程老爷赶快一溜小跑,缩头逃出夫人房间。

      尽管夫人反对,程老爷还是一意孤行,势必要将那些官宦诗书世家攀附到底。
      不过一想到自己的两个女儿,他便免不了唉声叹气。程夫人当年过门之后,肚皮一直不见动静,四处求医问药,方才得了一个女儿,程老爷附庸风雅,请人取了个颇具书香意味的名字程观砚,他得意非凡,第二个女儿出生后便又请了那先生来,给次女取名程启墨。
      忽忽十六载过去,二女儿程启墨如今年方二八,出落得黛眉桃腮,杏眼樱唇,秀美非常,奇的是她性子从小便与程家人大相径庭,温柔娴静不说,又好读诗书,小小年纪便时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她十五岁那年,女扮男装偷偷出席苏州城内的中秋赛诗会,便以一首“月下江南”的五律赢得众才子刮目相看,后有好事者认出这名身材瘦弱,未及弱冠的清秀少年便是程家二小姐后,苏州城里一时如炸开了锅的沸水,惊诧四起,一月过后,众世家公子、青年才俊便踌躇满志登门求亲,不想却都纷纷铩羽而归,原来程老爷放了话,大女儿不出阁,二女儿便不议婚事。
      诸位年青公子扼腕叹息,对程家大小姐程观砚又多了一层厌恶之感。
      大小姐程观砚相貌虽也算得上清秀,但被千娇百媚的二小姐一比,便显得平平无奇,偏偏为人极其骄纵,眼睛长在头顶上,对人颐指气使,与程夫人相比极有青出于蓝更胜于蓝的趋势,兼之从小便在街坊间赌酒斗蛐蛐,传言说她稍有不如意便要耍横撒泼,蛮行霸道,浑无女儿家的样子,导致苏州城里的百姓见了她一根头发便要退避三舍,抱头鼠窜,只恐惹祸上身。
      程老爷见大女儿恶名在外,又舍不得打骂,管教无效之下,便想着法子将她送入桂九的月华绣庄,觉得耳濡目染,她即便学不来女儿家的本事,好歹能修身养性一番,日后嫁入别人家里,也不至于太丢脸面。
      程观砚见老父一把鼻涕一把泪在母亲面前哭诉,不耐之下,抬脚去了绣庄。她这一去,便如放了缰的野马,日日睡够了懒觉,便大摇大摆蹬车出府,到了绣庄打一逛,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桂九碍于程老爷的面子不好推辞,见她整日里游手好闲,生怕她穷极无聊在绣庄内无事生非,便客客气气请她帮忙管理绣庄的生意。
      本来桂九只道她做不了一两日便要丢开,正寻思着给她另外找点事做,哪知程观砚这回新鲜劲儿倒很持久,她本是程府大小姐,一干商人虽惧怕她河东狮吼之名,为了巴结程老爷,俱都忍气吞声来绣庄订货,她有时咋咋呼呼把别家绣庄生意抢过来,别家绣庄见她蛮横,也不敢吭声,一来二去,桂九尝到甜头,便时不时把她夸一夸,程观砚越发得意,竟认认真真接起绣庄对外的生意来。
      她在绣庄做得风生水起,程府里自然清净了不少,程老爷乐得吃斋念佛,闲暇之余,更是操心起她的婚事来。

      程老爷结交的官宦世家中,有一位名叫顾枫弃的,本是翰林院的学士,年过五旬之后便告老还乡,回到苏州老家安享晚年。顾家世代为官,祖上还出过两朝宰相,顾府上原有四位公子,三公子不幸夭折,如今大公子和二公子都在朝中为官,只有幼子顾北亭在苏州侍奉两老左右,程老爷到顾府上拜访了一两次,暗中便对顾北亭起了心思。
      顾北亭今年刚满十八,已在秋试中夺魁,如今正踌躇满志,预备参加来年春闱,顾夫人从他中了举人后便张罗着给他说亲,怎奈顾老爷对这名幼子十分宠爱,又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对媒人前来说合的各家小姐挑三拣四,城内媒婆忙了两年,都是无功而返。
      程老爷见顾北亭一表人才,温文尔雅,带人接物礼数周全,心中早将他视作大女婿的最佳人选,回来跟程夫人一说,程夫人心下倒也乐意,只怕顾北亭看不上大女儿,便与程老爷商量,今年的中秋之夜,单独请顾府一家人过来圆席。
      程老爷派人送了帖子,又千叮呤万嘱咐,一定要请顾老爷带着小公子前来,顾老爷听闻程家二小姐之芳名,心中虽看不上程家,抱着一探究竟的想法,便点头应承下来。

      这夜秋风送爽,明月高挂,程府中花团锦簇,美酒佳肴如山堆砌,不多时,顾老爷带着家眷下轿登门,程府霎时蓬荜生辉,程老爷满面笑容,低头哈腰,引着顾府老小,来到假山流水之畔的醉翁亭内。
      顾北亭一身水色长衫,腰畔简简单单系着一枚烟青色的和田玉,更是衬得面如冠玉,风采翩翩,程老爷越看越喜,忙低声吩咐下人去请大小姐,怎奈下人去了片刻,回话说大小姐听见叫她出来迎客,只将他骂了出去,道:“今日头疼,管他什么古老爷、今老爷,一概不见。”
      程老爷急得跳脚,眼见顾老爷眼光不时往二女儿脸上瞟去,只得频频向顾家父子敬酒,一面在桌下踢程夫人的脚,要她亲自去请大女儿。
      程夫人寒暄了两句,便起身离席。顾老爷见程启墨端雅娴姿,与坐在自己身边的顾北亭一衬,倒是璧人一双,心下也有了几分意思,寻思道:“这程家二小姐,仪容仪态倒比其他世家小姐生得好,可惜出身不好,亭儿年纪也大了,不如说给他做个侧室,先生个一男半女也未尝不可,待亭儿中了进士,再在朝中物色一名身家好的千金做正室便可。”
      想到此处,便向程老爷问道:“程世弟,早听闻你府上二位小姐贞静贤淑,不知贵庚几何?”
      程启墨见问,顿时羞得满面通红,程老爷眉开眼笑道:“大女儿今年十八,二女儿今年十六,都未曾许过人家。”
      顾老爷见他说得如此直白,不觉微微一笑,程老爷见他眼光又微微扫向程启墨,忙道:“不瞒顾翁,我家祖上向来便有一个规矩:排行长者,不娶亲不嫁人,幼者便不议婚事,所以要我家大女儿出阁之后,小女儿才能嫁人呢。”
      顾老爷听说,便抚须沉默不语,程老爷替他满上酒杯,满脸堆笑道:“我家大女儿——”
      话未说完,程夫人已揪住程观砚耳朵从远处出现,顾北亭“呀”了一声,忙起身离席,提醒父亲道:“爹爹,程夫人、大小姐来了。”
      程夫人远远看见顾家父子起身迎接,忙讪讪松开手,程观砚瞪了母亲一眼,揉揉耳朵,黑着脸进入亭内,顾北亭抢上一步,替她拉开座椅,温声道:“大小姐请坐。”
      程观砚瞄了他一眼,懒得说话,只略点了点头便一屁股坐下,旁若无人拿了筷子去夹菜。
      程老爷见她如此无礼,气得脸色铁青,顾北亭倒是不以为意,微微一笑扶着父亲在她对面坐下。程观砚对父亲的吹胡瞪眼视若无睹,倒是妹妹在她身边将她袖子轻轻一拉,她方才抬起头来,对顾老爷和顾夫人随口道:“见过顾老爷、顾夫人。”
      她本来在自己院内和丫头们斗蛐蛐,正斗得起劲,便将仆人骂了回去,不想过不多会儿母亲就亲自来找,见她又在斗蛐蛐,顿时勃然大怒,程观砚虽横,横不过愤怒之下的母亲,无奈之下,只得心不甘情不愿随母亲前来见客。

      当下顾老爷与顾夫人心头微微诧异,顾老爷心道:“好个不懂礼数的女子!果然如城内传言一般,和她妹妹是天壤之别,她妹妹虽好,奈何有个这么无礼的姐姐,看来和他家攀亲一事,还得再思量思量……”
      他正沉吟间,忽见程观砚伸到他面前来夹菜的袖子中,掉出一只通身黑色的蛐蛐儿,原来程夫人到了大女儿院中,将一干丫头的蛐蛐儿全踩了个稀巴烂,程观砚舍不得自己的常胜将军,急中生智之下,捞起自己那宝贝儿便藏在袖中,不想夹菜之时却正正掉了出来。
      顾府贵宾齐齐傻眼,但见那虫子惊惶之下,在席上盘盏之间高低乱窜,众人一时手足无措,眼睛只随着那蛐蛐儿四处乱溜,顾北亭脸色一白,见那蛐蛐往自己桌边窜来,忍不住低呼一声,白着脸起身一躲,不想慌乱之间碰到了酒杯,桌上顿时一片狼藉。
      程老爷喝道:“快捉住那虫子!”众仆人正待赶上前,程观砚已跳起身来,举起手中的紫檀木饭碗,“啪”的一声,将那蛐蛐儿拍死在顾北亭面前。原来她怕母亲又发飙,无奈之下只得对自己的宝贝痛下杀手。
      顾北亭面白如纸,心有余悸,转过头不敢去看那蛐蛐儿的尸体,程观砚轻蔑看了他一眼,脱口而出道:“娘娘腔!”
      她声音虽低,奈何此时席间无人说话,她这一句便清清楚楚传入顾家父子耳中,顾北亭从小生得面红齿白,美貌更甚于女子,向来最忌讳别人说他长得女儿家气,听闻此言,一张脸顿时冷若寒霜,好在他自小家教严格,涵养甚好,到底也未发作,只沉着脸一言不发落座。
      程府人仰马翻,重新张罗上菜,可惜顾府一家再无心赏月喝酒,宾主双方都是如坐针毡,过了片刻,顾老爷便起身告辞。
      程老爷诚惶诚恐,一叠声道着歉将客人送出府去,回到府中便将程观砚一瞪,吩咐下人:“拿鞭子来!今日不好好打你一顿,我便不是你老子!”

      顾府一家绕过半个苏州城,一路默默无言回到自己府邸。顾北亭侍奉两老梳洗歇息,见两老房中熄了灯,又等了片刻,偷偷爬过墙头,一路往城中洗月楼赶去。
      他刚刚走上楼梯,好友梅裕华和秦瑾思便迎上前来,齐齐笑道:“顾兄今日来晚了,赛诗会早就结束了。”
      顾北亭扼腕叹息,懊恼道:“我不在,谁夺的魁?”
      梅裕华扬扇笑道:“正是小弟我。”
      顾北亭心有不甘,见他一脸得意,歪了他一眼,不怀好意笑道:“你猜今日我跟老爷子去程府见到了谁?”
      梅裕华顿时一脸紧张:“谁?不是启墨吧?”
      顾北亭笑道:“正是。我家老爷子看中了她,说不定要请人去说了她来给我做侧室。”
      梅裕华哭丧着脸道:“顾兄,你可不能夺人所爱。”
      顾北亭心中大为快意,拍拍他肩膀,意味深长道:“放心,朋友妻不可欺,我顾北亭绝不会做这种坏人姻缘的事……今日我到程府,还替你观察了一下程大小姐,观察的结果嘛……”
      梅裕华忙问:“如何?”
      顾北亭神情凝重,面带忧色摇了摇头,缓缓道:“我看你们的计划是行不通的了……除非有人吃了豹子胆或是得了失心疯,否则就算程大小姐嫁妆再厚,恐怕也是无人敢娶。”
      梅裕华与秦瑾思对视一眼,垂头丧气道:“这……如何是好?”

      原来梅裕华与程启墨暗通款曲已半年有余,程启墨私下常以男装偷溜出府,与顾北亭、秦瑾思等一干人都是熟识,梅裕华与她情投意合之下,托人三番两次上程府提亲,奈何程老爷十分固执,坚持大女儿不出嫁,二女儿便不准媒人来说,一对有情人难以见面,思之甚苦,梅裕华无奈之下,便与众好友计较,想在苏州城内物色一名勇气颇佳的勇士,承诺他若愿意取程大小姐,便在程家原本嫁妆的基础上,再由梅家暗中多添一笔,只盼有人能看在钱财面上,快快将程观砚娶走了事。
      程启墨虽巴不得姐姐赶快出嫁,但到底手足情深,对梅裕华挑来的人选总是毫不迟疑摇头否决,一来二去,敢于娶程观砚的不外乎是些对偌大钱财垂涎欲滴的贩夫走卒,程启墨坚决看不上眼,而出身高贵的青年公子,又没有谁肯为钱财折腰,要命的是,程观砚自己一点儿也不着急,程启墨想尽办法在姐姐面前明提暗示,她都置之不理。

      梅裕华眉头紧皱,摇着折扇在雅间里踱来踱去,一叠声不断重复:“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顾北亭落井下石道:“我看你死了这条心吧,我若是你,就直接把程二小姐带走。”
      梅裕华道:“私奔?使不得使不得,我还要参加来年会试呢,等我中了状元,别人若说我曾拐跑良家妇女,那可就坏了名声了。”
      顾北亭冷笑道:“梅兄对于夺魁一事倒是胸有成竹,罢了,你既不愿带她走,那我可就没有法子了……”
      秦瑾思在旁笑道:“顾兄这话说的,其实要依我看,这苏州城里,最适合娶程大小姐的,就是顾兄你了。”
      顾北亭一愣,脸色由青转白,摔了手中酒杯,怒道:“你说什么?”
      梅裕华听说,忙转头看定顾北亭,顾北亭心头恼怒,不悦道:“看什么看,你们想都别想!”
      秦瑾思不理他,只对梅裕华笑道:“咱们倒是说说看,他究竟合不合适?他私下里和咱们在一起,偷鸡摸狗的事儿可一件没少干,偏又掩饰得极好,顾翁和不明究里的外人还只当他斯文懂礼,温顺谦和,殊不知他要捉弄起人来,简直要教那人生不如死,恨不得跳河了事。”
      梅裕华作出茅塞顿开的摸样,一拍脑袋道:“是了是了!你还记得不,那年我们去寒山寺,遇到个外地来的秀才,他看人家不顺眼,表面上和人家称兄道弟,暗地里使了不少绊子,让人家出尽洋相,最后连道别都没说就跑了。”
      秦瑾思补充道:“而且他骂起人来洋洋洒洒,非把别人骂到哑口无言决不罢休,妙的是骂人不带脏字,人家听了多半还不知道他在骂自己。”
      两人一唱一和,数尽顾北亭之斑斑劣事,顾北亭脸色越来越难看,恨恨道:“你们说够了没有?”
      秦瑾思点头道:“差不多了——顾兄,我看能对付程大小姐的,真就非你莫属了,咱们几个兄弟一场,你不如先受些委屈,娶了程大小姐,待程二小姐与梅兄成亲,找个借口休了她便是。”
      梅裕华热泪盈眶,过来握住顾北亭双手:“顾兄!你不看我的面子,也看看启墨的面子,帮帮我们如何?”
      顾北亭想到饭桌上被程观砚拍死的那只蛐蛐儿,打了个寒噤,举手发誓道:“就算苏州城内的女人都死光了,我顾北亭也绝不娶程观砚!否则,就叫我经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梅裕华和秦瑾思本来也只是捉弄捉弄他,并未当真,见他给捉弄得神色烦恼,又如此郑重其事发誓,不由哄然一笑,安慰他两句便将此事丢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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