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桂花香》翔子

10、青玉碎 九

　　卯时未到，夏清瑜便起身了。
　　她轻手轻脚把屋子打扫个遍，烧了两壶热水，便去整理花圃。天气一日冷过一日，花圃中的几株菊花傲然怒放，寒风中更显娇艳，她却有些心不在焉，总觉得今日好像有什么事儿不对劲，凝神想了一会儿，方记起原来今日没有听见隔壁王氏院子里的公鸡打鸣。
　　正纳闷间，只听“吱呀”一声，冷霜平推门出来，对她道：“早。”
　　清瑜急忙抬头：“怎么今日王大娘家的鸡没有叫呢？”
　　霜平愣了愣，笑道：“许是她家公鸡生病了罢……清瑜，你操心的事儿也太多了点儿，别人家的公鸡打不打鸣，咱们又怎么管得着？”
　　清瑜讪然一笑，半晌却又道：“这几日也没听见她在院子里叫骂了，你说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霜平再也忍不住，在她额角上轻轻敲一记，笑道：“她骂的时候你听不得，不骂的时候你又不自在，她骂了这么久，总也有累的一天，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清瑜只得作罢，返身去了屋内，霜平跟进来，她已斟好一壶清茶，茶香四溢，霜平只觉心旷神怡，不由笑道：“这茶天天喝，近来越发觉得味道好了，莫非两个人喝就是比一个人喝更有味道？”
　　清瑜抿嘴儿一笑，接过他递过来的茶杯喝了一口，轻轻放在桌上，道：“丝线用完了，我今日得去绣庄取点回来，晚饭我在我娘那吃，待会儿我烧两个菜，你晚上回来就自己热着吃。”
　　霜平颔首道：“好。”
　　原来夏夫人过来住了几日，见清瑜与霜平分房而睡，劈头盖脸骂了她一顿，非要搬回去，说是要见清瑜怀了孩子才肯过来住，清瑜无法，只得随她。

　　两人吃过早饭，霜平正要出门，清瑜却叫住他，自东屋捧出一件衣裳，道：“绣活快要完工了，我得闲给你做了件衣裳，你试试看。”
　　霜平见那新衣针脚细密妥帖，一面展开换上，一面笑道：“这便是娶绣娘做妻子的好处了，你做的这衣裳，比万凰庄三两银子买来的还好。”
　　清瑜听他称赞，心中一喜，见那前襟处似是宽了少许，不由道：“哎呀，做大了些，你快脱下，我回头改改。”
　　霜平道：“改什么改？我正喜欢穿大些儿的……”也不脱下，径自出门去了。
　　清瑜不多时烧好菜，放在灶头上，用纱罩盖住，这才往绣庄而来。

　　刚一跨进绣庄门口，李音绮便迎上前来笑道：“哎哟，新娘子来了……”
　　桂九正在张罗明目汤，闻言回头一看，忙舀了一碗叫道：“清瑜快来，刚刚熬好的。”
　　说罢，见清瑜面色一变，双眼发直，呆呆看着她手里的明目汤，知她想起夏大夫，忙将碗一搁，喜滋滋道：“咱们绣庄是喜事儿成双，清瑜，你还不知道吧，程大小姐的喜事定了，过两日就要出阁呢。”
　　清瑜一喜：“真的？是哪家公子？”
　　李音绮扮个鬼脸：“还不是那顾家公子。哎，真不知道顾北亭吃错了什么药，肯娶这母老虎回家。”
　　桂九沉下脸来：“音绮，不要乱说。”
　　一众绣娘嘻嘻哈哈，莫兰笑了两声，道：“程大小姐终于出阁了，这下向程二小姐提亲的，不知道会有多少。”
　　李音绮点头：“这倒是，也不知道程夫人怎么回事儿，生出这两个女儿来，一个天，一个地……程老爷也真怪，大女儿不出嫁，就不许别人向二女儿提亲，这么说来，那顾北亭倒是做了天大的善事儿一桩……阿弥陀佛。”
　　桂九狠狠瞪了她一眼：“你有完没完？我问你，你的绣活儿做好了么？不是说昨日就要交的么？”
　　李音绮吐吐舌头，忙一溜烟儿跑向绣室，大伙儿嬉闹一阵，喝完汤，不多会儿也各自散开。

　　桂九这才拉住清瑜细细打量，见她面色红润，这才满意点头，丢开手道：“冷先生对你还好吧？”
　　清瑜默然点头，桂九不由扑哧一笑：“我昨日顺道去看你娘，你猜她怎么说？”
　　清瑜红了脸，低声道：“她还能说什么好的。”
　　桂九板起脸学道：“你说清儿那榆木疙瘩脑袋，到底是怎么想的？嫁也嫁了，还拿腔作态的，那冷霜平也真是怪，居然由得她这样，莫非是有什么毛病？他那夫人过世前也没给他留下一男半女的……”
　　清瑜急道：“你别信她，她什么也不知道。”
　　桂九道：“清瑜，你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你可知道，这城里大半的人都在盯着你和冷先生呢，还有不少人等着看冷先生的笑话，你娘都快急死了。”
　　清瑜嗫嚅道：“我……”
　　正说间，小七自画室推门出来，见了清瑜，打个呵欠道：“好久不见……”又向桂九埋怨：“一大早就吵吵闹闹的，阿九，你怎么也不叫她们小声点儿？我都还没睡醒……”
　　桂九见他睡眼惺忪，衣襟散乱，凶他道：“就知道睡觉！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
　　小七委屈低语：“枉我为你做牛做马，阿九，你从来都没有一句好话。”

　　傍晚冷霜平回家，果然不见清瑜身影，只得自己热了饭菜，吃了一会儿，他却不由微笑起来。他向来口味清淡，不喜甜食，清瑜做菜却是用料颇足，初时他尚不习惯，只因他生性随和，便未告诉她，谁知吃了这段日子，竟也慢慢吃出了味道。
　　他慢慢吃完，收拾干净，又给花圃里的花草浇过一遍水，仍然未见清瑜身影，他只觉满屋子寂寥冷清，只得回到西屋点起灯来，去准备明日的课案。
　　他正要坐下，窗外人影一晃，片刻间清瑜已进得屋来，他心头一喜，忙迎出去，只见清瑜笑问：“你吃过饭了么？”
　　霜平道：“吃过了——岳母还好么？”
　　清瑜点了点头，将手中一个篮子放在桌上，道：“冷饭冷菜的，我想你一定未曾吃好，我买了一只烧鹅，一只卤鸭，还有两壶清酒……”
　　霜平微微笑道：“今日是什么好日子？”
　　清瑜道：“今日去绣庄，九姑支了月钱，”她顿了顿，脸上浮现一丝喜色：“那幅白鸟朝凤图还有几针就完工了，明日就可交给绣庄。”
　　霜平道：“那倒是真该好好庆祝一下，我这会儿倒不饿，不如等你做完绣活，我们一起吃。”
　　清瑜便道：“也好。”

　　她刺绣之时向来心无旁骛，今日却有些心神不宁。东屋连着王氏的院子，往日总能隐约听到王氏那边传来的声音，此刻却是一丝动静也无。那幅百鸟朝凤图只缺正中那只凤凰的眼睛还未点上，不过十来针，却返工了两次方才最后完成。
　　她收了线，仔细端详一番，这才满意点头。这幅图是月华绣庄此次贡品中最为重要的一幅，她只用了不到两月时间，竟比预期还早了一个月。只见八尺见方的丝绢上，百鸟姿态各异，穿梭于花团锦簇间，虚虚实实，令人目不暇接，正中一只凤凰幻翼飞羽，展翅欲飞之时，却又昂然回首，斜睨众生，顾盼神飞间尽显王者之气。
　　她心中欢喜，便将心中那丝不安压了下去，站起身来，对着镜子理理鬓角，这才去厨房，热了烧鹅卤鸭，合着酒壶酒杯一并端好，过来敲西屋的门。

　　霜平忙将桌上笔墨一收，起身接过酒菜，笑道：“这么快？”
　　两人深夜对酌，这倒还是头一遭儿。一时相对无言，清瑜面上渐渐浮起一层红晕，见丈夫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更是有些手足无措，忙斟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
　　霜平沉吟半晌，道：“我听小七说，你想学画？”
　　清瑜一愣：“我自是想学，小七也曾对我说过此事，你怎么知道？”
　　霜平道：“小七小时，曾向我学过三年的书画。”
　　清瑜诧异：“怪不得……原来你和他早就认识。”
　　霜平顿了顿，缓缓道：“我们既已结为夫妻，这些事儿也不该瞒你……小七的姐姐少馨，就是我五年前过世的妻子。”
　　清瑜从未听他说过此事，闻言心头一紧，低下头去，半晌才轻声道：“她一定很美吧？”
　　霜平微微点头，目光转向窗外。月色明朗，洒落一地清辉，满院银霜白露，更显得寂静非常。
　　他陷入回忆之中，轻轻啜了一口酒，道：“那时少馨扮作男孩，和少隐一起来找我学画，我第一眼便看出她是女子——”他笑了一笑，又道：“我从未见过她那样聪慧美丽的女孩儿……少隐日日来找我，少馨三天中倒有两天不来，可一年后，她作出的画却和少隐不相上下……”
　　清瑜听得出了神，不由问道：“后来呢？”
　　霜平转回目光，神色间颇有酸苦之意：“可惜她嫁了我，不久之后就一病不起，她家祖上是苏州人氏，我知她想念家乡，便辞了官带她来此地，可最后还是无济于事……”
　　清瑜默然。她不由想起五年之前的一个夏日夜晚，正是桂花浓郁的时候，已经入睡的她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偷偷爬起来扒开窗户往外瞧，只见一个青年怀中抱了一名女子，急急走进她父亲的房间，她一时好奇，便起身跟过来，借着为父亲帮忙，一面打水，一面偷偷看那两人。
　　那女子面色枯黄，早已病得不成人样，那青年眉目俊朗，亦是瘦骨支离，虽然神色焦急，发丝散乱，衣襟却一尘不染，紧抿着嘴唇，用他修长如玉的手指，一遍一遍地为怀中女子抿上乱发。
　　她父亲忙乱一阵，最后束手无策，那青年面上一片绝望，倒也不埋怨发怒，只将那女子牢牢抱在怀中，脸紧紧贴在那女子面上，欠了欠身，一语不发便往门外走，经过她身边时，她听见他颤抖低语：“少馨，我们回家……”
　　清瑜心想，他是不记得她了。她虽然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也无意去打听，可那一夜的那桩事、那个人，从此便深深印在了她的心头。

　　两人各怀心事，不知不觉间酒已过半，清瑜已是微熏，头脑渐渐发涨，只听霜平道：“我从此便定居于此，总念着这里是少馨的故乡，亦不想再去别处，更不想回京城。少隐顽皮，知道我在这里做了书院先生，偷偷背着他爹跑来找我，谁知道他遇到桂九姑娘，却又到绣庄去做了画工。”
　　他伸出手来，握住清瑜的手，看着她道：“我本以为这一生就要这样度过了，谁想还会遇见你。这段日子以来，我总会忍不住想，难道是上天要给我一个补偿？又或者是少馨冥冥之中的安排？清瑜，我第一次看见你，你就站在这院子里东张西望……”
　　清瑜心想，那可不是第一次，不过你不记得罢了。
　　霜平继续说道：“你穿着淡绿色的衣裳，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我，我总觉得，你这样的姑娘，应该是嫁给像少隐那样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少年郎……”
　　清瑜忙道：“我不喜欢那样的！”话一出口，倏地羞红了脸，低下头去。
　　霜平微微一笑，随即面色一肃：“后来就出了你父亲的事，没想到原来你根本不是你看上去这样柔弱。能够娶到你，实在是我的福气。可是清瑜，我们成亲以来，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关于少馨的事儿，其实无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
　　清瑜不好意思笑了笑，道：“好，往后咱们好好过日子。”
　　她似是下定了决心，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走到门口。
　　霜平以为她要回东屋，心中隐隐有些失落，谁知她却将门掩上，回转身来，望定他道：“我今夜不回东屋了……好么？”
　　霜平闻言顿时一愣，顿住半晌，唇边渐渐漾起笑意，起身将她拥入怀中，低声笑道：“当然好……”

　　清瑜这一夜便宿在西屋。夜半之时只觉唇干舌躁，似是有浓烟呛鼻，迷糊间往枕边一探，霜平已不在身边，她吃了一惊，忙坐起身来，大门已大大敞开，霜平在门外叫道：“清瑜，你醒了么？快起来——”
　　清瑜应了一声，忙问：“出什么事儿了？”
　　霜平道：“失火了，你那幅百鸟朝凤图我没有来得及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