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住在青芝坞》Xyloto

8、房客

　　夜色，或深蓝或黝黑，在这里永远等不到薄暮时的玫瑰红。有点可惜，许晏很想再瞧瞧狐妖波浪般的长发在朝阳下的样子，他记得那是种温暖的咖啡色。

　　“咚……咚……”空洞的回响从远方的远山传来，许晏听了皱起眉头。

　　他小声嘟囔：“别吵……”

　　烦躁的情绪在胸口不受控制地鼓噪起来。

　　早春的清晨，阳光把空气照得清亮。“咚咚咚” ，殷暝屈指在房门上扣出轻快的声音，“许晏，起来了吗？老板娘在叫我们去吃早餐。”少年的声音听起来很快活，他喜欢这种干净的早晨，能把一夜的更深露重都带走。

　　没得到应答，殷暝拖长了声吆喝道：“许——少——爷。”

　　“闭嘴！”许晏倏地立起身，大吼了一声。话音刚落，他用手捂着左脸，大口大口喘着气，感觉浑身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每次都是这样，这梦醒之后人就如同跑过马拉松一样头晕乏力。

　　门外静默了片刻，许晏渐渐回过神来，勉强下床到门口开门。

　　殷暝并没有恼火的神色，而是双手抱在胸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起床气这么大呢？”

　　许晏没什么力气地白了对方一眼：“偶尔罢了。”

　　殷暝冲他强撑着门把，微微颤抖的手挑了挑眉毛：“你知道特殊的梦往往不是什么好东西对吧？劝你一句，别做傻事。”

　　许晏不答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站都站不稳，别杵在门口了，以为自己是门神吗？你先洗个澡，我等你。”

　　许晏呡了呡嘴，无可奈何地让开道：“进来。”

　　“怎么？要杀人灭口啊。我真的对你在搞什么夜晚活动没兴趣。”殷暝笑着，还不忘挤兑他。

　　许晏按捺下用红绳把他捆成个粽子的冲动，解释道：“这些梦是自然发生的。我没用什么乱七八糟的药剂或是符咒，你看，我连安神香都不点。”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费劲向殷暝解释这些，可能是不想被当成那种在梦境里寻求慰籍的软弱废物吧。

　　不过就体验感而言，许晏觉得自己和那些人也没多少差别。

　　手里都是冷汗，他也不与殷暝多话，自顾自冲了个澡，出来时对方果然没有食言，还在等他。

　　少年歪在椅子上，褪色的牛仔裤有些不合身，随着他把脚屈起来搭在另一边膝盖上的动作，露出截苍白的脚踝。较高一边的膝盖上搭着匕首的尖端，剑身被他拿着布一下一下的摩挲着，那双漆黑的眼睛却定定地望着某处阴影发呆。

　　许晏神情复杂地瞅着他，他在想什么？不会谋划着趁自己不注意把枕头和被子都划开看个究竟吧，而那毕竟是他职责所在。

　　见许晏出来，他立刻回过神，眼睛有了聚焦，变得和黑曜石般炯炯有神。匕首往大腿边随手一挂，便凭空消失了。仔细一看，消失位置的布料上出现了一道纤长的银白色绣纹。

　　只片刻功夫，许晏就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他随意地说：“老师给我的书里从来没有提到过冥刃还有这种时尚方面的用途，长见识了。”

　　“有眼光。”殷暝答道，露出了一个看起来开心得很真切的笑容。

　　看吧，有时候十分钟的“冷却时间”就能让两个聪明的年轻人重新划好“不多管闲事”的界限。

　　他不会和我来阴的，许晏想，没那个必要。

　　“这是我姐姐发明的咒铭。”殷暝说着愉快地眯起了眼睛，毫不掩饰他的自豪。两人一同离开公寓楼，肩并肩边走边闲聊。

　　“她是我们这代最好的铸剑师和巫医。不，实际上真正能出师的就她一个吧。”

　　“哦？能自己发明法术，你姐姐真是个天才。”

　　“那是必须的。不过她本人听了一定会谦虚的说，自己不过是个书呆子，这都是从整理的古籍里借鉴来的云云。但我早就跟她说过了，她做什么都是天才！”谈到自己优秀的姐姐，杀人不眨眼的鬼差就像普通人家里的小儿子一样，满脸仰慕和骄傲。

　　“这样啊，真好。”许晏听了，简短地感叹道。

　　殷暝没有听到下文，转头看他。

　　许晏的嘴边噙着抹笑意，眼睛望着小路的尽头。殷暝有种错觉，仿佛许晏是预料到了他探究的目光，故意摆出这副令人琢磨不透的神色给他看。

　　“有个姐姐，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吗。”许晏轻轻说。

　　“不过，我这会儿可不想碰见她，要不然下场大概很惨。”殷暝慢悠悠地说。

　　“她在找你？”

　　“还没有，但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就麻烦了。”少年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僵了僵。

　　“所以你才是真的离家出走的那个。”许晏波澜不惊地说出对方想他得出的结论，好奇他下一步会如何亮明自己的意图。

　　“这怎么能叫离家出走呢？抓通缉犯的事儿能叫离家出走吗？”殷暝还在开玩笑。许晏莫名有种阴暗的想法——假如被捅了个对穿，胸口滴滴答答地流着血的时候，这家伙说不定还是一边嘶着气儿，一边笑着说：“刀口不够利啊老兄，要不然我第三根肋骨也能给你弄折了。”

　　“你是在违背冥府的命令私自行动。”许晏分析，很体贴地意识到有些事也许殷暝只能暗示，不能直接告诉别人。“这意味着你没办法获得原有的情报与资源，人手也不足。”

　　“嗯嗯。”殷暝大为欣赏地点头，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

　　“而你现在告诉我这些，是想要我帮你。”

　　“真聪明。”殷暝这口气听起来像是在训练小狗。是在不适合来请人办事。

　　许晏在心里皱了皱眉，脸上笑吟吟地说：“我不要。”

　　殷暝有些惊讶却一点不泄气： “你还没问我追查的目标是什么，我为什么要追他们。”这和正常套路不一样啊！有点好奇心好不好，小神官。

　　他轻咳一声，自顾自说起来：

　　“五年前，一个偷猎案，是我的第一次正式任务。本来偷猎这种事情都是归九重天那群米虫处理，但我那次运气特别差，赶到的时候现场除了血和一些烧焦的动物毛发，什么都没留下。作案团伙非常之狡猾，溜得连影子都没了，我还被九重天那边带队的给挖苦了一番。”他说着，想起那个趾高气扬的小科长不由得觉得一阵好笑。

　　“那些废物还不让我往上面报，也不会过脑子想一下，寒酸到为了两块皮毛以身犯险的猎人，怎么可能阔绰地一口气甩出几十张传送符咒，还是林家卖的最贵的，查不到目的地的那种。每年限量200张！”他气呼呼地说着，到后来话题方向渐渐走歪，语气也酸兮兮的。

　　许晏倒是从来没考虑过钱的问题，在亲生父母的家中做少爷的时候没这概念，这些年在黑市上也算是赚的盆满钵满，但林家这种限量版纸符他也是听说过的，于是点了点头。

　　“反正你也应该猜到了吧，那群倒霉催的猎人背后是一个大团伙，堪称社会毒瘤的那种，这种所谓“偷猎”的事件拔萝卜带出泥般，牵涉到了更危险的团体。于是我傻瓜级别难度的新手任务一下就升级成了地狱级别的副本。”殷暝继续诉苦。

　　嚯，看来冥府也能打网游。

　　这种热络又聒噪的语气太假了，一点也不适合你。许晏在心里讥讽地说，察觉到那审视着自己的冰冷双眼，正从笑容可掬的面具下窥视他一丝一毫的反应。

　　许晏不确定殷暝拿这些情报想从他这里套出什么，沉默了片刻仰头问：“如果我问你那个团伙……”

　　“哔——”殷暝面无表情地撅起嘴，模仿消音声。

　　“……到底……”

　　“哔——哔——”

　　“是……”

　　“哔——”

　　许晏住口了，无奈地歪头看着殷暝，对方报以无辜的眼神，却笑得顽劣：“涉及机密，恕难奉告。”

　　饶是许晏此时也想骂他一声虚伪。

　　“行吧，就你这反应猜都猜出来了。”许晏叹了口气，懒洋洋地说：“是‘古神会’剩下的人马吧。”事到如今，对方意图如此昭然若揭，没法再装傻。

　　“哔！！哔啵，哔啵，哔啵哔——”话音还没落，许晏的耳朵就被殷暝深吸一口气，吐出的哔哔声给轰炸了。

　　看给孩子“吓”的，还更新音效了。

　　“去你的，快收了神通吧。”许晏给他的幼稚行为气笑了。真是，之前停车场月下的翩翩杀手一到白天就是这副德行，亏得当初还被他唬得紧张兮兮。

　　“嘘，快到老板的地盘了，待会两个人的时候再说。我先去看看早餐准备好了没。”殷暝对他狡猾地眨了眨眼睛，转身就跑。他身子轻盈，几个起落，像只黑蓝的雨燕划过绿茵茵的草坪。

　　他似乎很喜欢用这种方式逃避自己不愿、或不能进行下去的对话，当然，如果那敏捷的身手中没有股浓浓的“落荒而逃”的气息，这招还是蛮潇洒的。

　　许晏看着他的背影，微眯起了柳叶眼，歪着嘴笑——这是他识破苏子红的恶作剧时的招牌动作。

　　“五年前……如果你是在以此吸引我的注意力好利用我……”他自言自语。

　　你会后悔的，非常之后悔。

　　两人很快再度来到了凤凌的住所，大厅如今有些不一样，原来空荡荡的桌旁坐了个女孩。她的背影笔直，正手拿一卷书册，对着面前的棋盘苦思冥想。

　　见有人进来，她抬起头，彬彬有礼地对二人点头致意，随即又把头低了下去。

　　房间里几乎无声无息，只有棋子偶尔落下的清脆响声。似乎女孩的专注在她周围自成一方屏障，飞鸟的啾啁都无法沁入这片寂静。

　　苏子红的书上也描写过这种人，但书上的案例都是群老人家，显然不适用于这种情况。从来只会照本宣科的许少爷看到她那副模样便一阵头疼，一点也不想与她有什么交集，觉得还是到门口蹲着编绳结算了。

　　他身边的殷暝却完全不会看眼色，大踏步就走了过去，凑上前打量盘上棋局，随后轻轻“咦”了一声： “骊山女的九阙局？”

　　姑娘闻言抬了抬眉毛，看了殷暝一眼。她眼睛挺大，却是对双凤眼，眼角有些傲气地微微上挑。

　　“你也涉猎棋道？”她问，语气中隐隐流露好奇，容易让人有种被盯上了的紧张感。

　　殷暝摇头笑着说：“怎么可能，只是看过几策兵书，对古代排兵布阵略懂一二，看到你棋子排列形状像书上图例，随口猜的。至于下棋，我旁观过街口老人家比划，这算‘涉猎’吗。”他说着，装作很天真的样子眨了眨眼。

　　那女孩却不买账，凤眼一转：

　　“哼，哪个人随便看个形状就能把阵法融汇在棋道上的，你是在瞧不起我吗？”她说着忽然出手扣住殷暝的手腕，动作出奇迅捷，位置也拿捏地颇为专业。

　　殷暝有些意外，他低头打量着扣住自己手腕的这双明显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硬生生克制住把它拗脱臼的肌肉本能，他被女孩推着，顺从地在长椅前坐下。

　　女孩气定神闲地抚平裙角，在对面就坐，收拾好棋子。一摆手说道：

　　“请吧。你是客，先选子。”她说着脸上有了些笑意：“我听说了，你们就是新来的客人吧。之前还琢磨着该怎么和你们认识，凤姐不早说你会下棋，先前告诉我不就得了吗？”

　　见两人一脸迷茫，她理所当然地解释道：“既然有棋道这种最坦诚便捷的交流手段，何必你来我往地寒暄问好，怪麻烦的。”

　　殷暝拈起一枚棋子，嘴里仍悻悻地嘟囔道：“嘛……在‘怪麻烦’这一点上我们的意见是相同的，但我其实更偏爱动刀子的交流。对了，姑娘贵姓？”

　　“问这个做什么？”女孩皱了皱眉。

　　“看看你是不是在欺负门外汉。要是败在棋道名门之后手下，我大概也不会太尴尬。”殷暝半开玩笑地说着，看着她的眼神有点挑衅的意味——

　　怎么？该不会连自报家门的胆量都没有吧？

　　对方听了这话脸色不变，“我姓唐。”她干脆利落地说，“而且我可以保证，我家与棋道没有半分渊源。来，别拖时间了，我们快开始吧！”唐姑娘已经跃跃欲试了。

　　许晏怀疑扯了那么多“坦诚的交流”，其实本质上她只是想揪个人练手吧。他半点不懂下棋，连规则都记得模模糊糊，但还是很捧场地搬了张凳子在一旁坐下，看两人对弈。

　　说是看下棋，他的注意力却丝毫不在棋盘上。

　　许晏先是打量起了女孩：

　　唐姑娘竖着高高的马尾，秀发一丝不乱，笔直地垂下来，一张鹅蛋脸脸微微低着，皮肤白皙，不大像江浙这边的沿海人。她举止讲究得体，看来是出自传统家族的大家闺秀，坐姿却板正得像军人，后背如有块铁板撑着，直挺挺的不曾懈怠。

　　她的眉眼很俊秀，七分俏丽三分英气，神色间带着点与生俱来的傲容，这样的人一看胜负欲就比较强。从开局起，她的目光就不曾离开棋盘，甚至都鲜少眨眼，下半身活像是尊与凳子焊在一起的雕像，几乎一动不动。

　　许晏不禁暗暗叹服这个奇怪的女孩。不说别的，能这么快进入状态并保持集中注意力的人实在少见，看来从小是经过严格训练的。

　　他又转过头看殷暝。

　　出乎意料，这位也是正襟危坐，他似乎明白吊儿郎当的样子会被对面自尊心极强的小姐解读成对她的轻蔑，只是手里还是拿着棋子，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敲着桌子。

　　每下一着，少女的脸上并不见端倪，但还是有些小到不能再小的微表情，值得津津有味地琢磨：她偶尔会稍稍眯起眼，大概是在谨慎揣摩对方是否在布下陷阱。偶尔则在殷暝落子时颇有些赞许地微微点头，眼睛稍微睁大，体现出她的兴奋——要么是想出了一着好对策，要么是抓住了殷暝的破绽。

　　殷暝倒是夸张得很，动不动就大惊失色，唉声叹气。许晏冲他翻了个白眼：

　　“戏精。”

　　几番揣摩两人表情，许晏这个外行也将棋局的走势看得差不多了。

　　一经交手，女孩立刻就明白过来，殷暝先前不是谦虚，他确实没怎么下过棋。但她还是保持十二分的认真，一丝不苟地应对着这个小白玩家，手下也丝毫不放水。

　　这么一看，许晏便对她有了些好感。

　　不错，确实有名门之风。

　　不出意料，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殷暝就被她杀了个片甲不留。

　　他倒也没有不好意思，反倒很高兴地笑到：“厉害啊唐姑娘，你是我见过下棋下得最好的。先前都跟你说了，我是真不会下棋。这回是舍命陪君子了。”

　　女孩倒是没料到他胸襟还挺宽广，被夸得有些愣住了。回过神来后有些不好意思的咳了一声：“我没那么厉害，进步空间还很大。倒是你，反应力和思维都不错，如果接受系统训练的话能下得很好。”她说着挑眉笑了笑，补充道：“不过，要追上我。再修炼个二三十年吧。”

　　殷暝闻言也笑了，答道：“好啊，我就喜欢说话这么狂的人。”

　　“谁和你说笑，我是认真的。”

　　殷暝： ……

　　女孩站起身，优雅地捋了捋裙子。

　　“我叫唐烛伊，‘井底点灯深烛伊’的那两个字。你们二位怎么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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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事实上青芝坞的名宿其实不怎么经济，能这么实惠的就无间旅店这一家吧：）以及这可能是青芝坞门牌之所以混乱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