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住在青芝坞》Xyloto

6、无间

　　回到青芝坞的时候，天已经快要破晓了。细碎的流光迅速从云翳纱上消逝，它的主人掐在最后一秒，踮着脚尖，恋恋不舍地落回了地上。

　　许晏推开无间旅店的大门，眼前是一个四壁空空的房间。里面什么家具也没有，甚至没涂油漆，像是水泥毛胚房，角落里大概还结了不少蛛网。
　　由于没有照明，屋内黑洞洞的。

　　他见状翻了翻口袋，找到一张被他无聊之下折成千纸鹤的符纸。捋平后还是皱皱巴巴，但好歹能用。

　　两指夹住朱砂在纸沿的最后一笔，轻轻吹了口气。符纸就从顶端碎开，化成一团光晕被他团在手里。

　　许晏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却没有找到开启结界的阵法，转念想起那个叫霓裳的小花妖，又把四壁上手摸了一遍，触手之处都是实实在在的墙壁。

　　也不是妖族的幻术啊……

　　许晏走出大门，木着一张脸，给联络方式上那位凤女士打电话，不出所料回应的是：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候再拨……

　　“不在服务圈内吗？”他嘟囔着坐在台阶上，有些纳闷。

　　受建国后“保密协议”的约束，无论是五台山的道士还是少林寺的和尚，喧嚣城市里的世家大族、深山老林窝藏的妖怪，都不能在不知情的凡人面前露出马脚，扰乱社会治安。

　　寻常掩人耳目的手段无非是设结界，找到象征出入口的标记就能进出，纯粹用来隔绝凡人。

　　所以许晏理所当然的以为这家无间旅店也应该随大流，没想到它居然这么不友好。

　　环顾四周，周围没一个人影。许晏叹了口气，认命地说：“行了小鬼，你家旅店安保措施真严密，我没辙了。先放哥哥我进去好不好？”转念间他又笑了一下，语气变得恶劣起来：“你这么调皮，小心我一会告诉你家老板。”

　　“哦？我好心等着给你开门，你还要告状？”不远处角落里传来声少年的嗤笑，却不是霓裳那个小丫头。

　　许晏一愣，随即迅速反应了过来，暗地里磨了磨牙，笑着望向那边走出来的人。

　　“又见面了，许少爷。”穿着黑色长风衣的鬼差兴高采烈地笑着，一只手从裤兜里拿出来，冲他挥了挥。

　　许晏笑得一脸阳光灿烂，却用冰冷的眼神瞅着他。少年身上没了血迹，额前的黑发就显得过长，丝丝缕缕地盖过他的眼睛，使人瞧不清他的神情。他身后背着个长条布包，正是许晏帮他移开尸山抢救出来的那个，看来他与这东西真是寸步不离。

　　“会这么称呼我，看来是做了点小调查啊，鬼差大人。”许晏说。

　　他还没自恋到认为殷暝是一路跟踪他到了杭州，但活动范围内忽然多了一个执法人员总不是件令人舒心的事情。

　　见自己不受欢迎，殷暝倒没觉得尴尬，他像是猜到了许晏在想什么，笑嘻嘻地说：“别不高兴啊，你是不是以为我动了什么手脚故意让你进不去？”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暗色的金属制品，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你这样恶意揣测我，我可是会伤心的。你那么有独立探索的精神，我怎么好打断你的无谓尝试呢？”

　　说着他把那块金属抛了抛，它有一公分厚，方方正正，用古体镂刻着什么字。仔细辨认一下其中一个是“杭”。

　　“通行令。”许晏有些惊讶。他怎么会有通行令？

　　殷暝自顾自走到黑洞洞的房间里，他把通行令举到面前对着它大声说：“抢我桂花糖的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许晏：……，看来在别处被宝贝到难得见光的九重天通行令，在这儿充当的不过是个门卡的角色。

　　下一秒，淡淡的光芒从令牌上闪过，许晏感到微风拂过，克制不住闭上眼睛的冲动，再张开眼时，他的瞳孔被明媚的阳光刺得一缩。

　　眼前略有起伏的草地像是刚维护过的高尔夫球场，向四周绵延让人恍然觉得没有尽头，若隐若现的鸟鸣声昭示着原处葱绿的森林，阳光跌落在草尖的露水上，赋予草坪一层朦胧的光华。

　　不用提，他们已经在无间旅店里了。

　　“景物都是真的，我转了一圈确认过。后面还有森林，再过去就是结界了，但这地方还是大到超乎我预期。”不等他开口问，殷暝就心有灵犀的为他解惑。想了想又补充道：

　　“以及……咳，刚刚的口令是那个调皮的小妖精设的。”

　　“抢了她桂花糖的人是你。”许晏翻了个白眼。好嘛，最后还精准误伤了我。

　　“哈哈哈哈——”殷暝听了没不好意思，反而放声大笑：“我哪知道小朋友连个玩笑都开不起。要是她没有尝试用玉兰花汁喷我一脸，我没准还能给她剩下半块。”

　　许晏还想再问问关于通行令的事，但再纠结于这种危险分子才会感兴趣的小事会显得很可疑。

　　理论上来说主要持有通行令，你想要进入任何一处有关九重天机密的结界就如同进自己家大门般轻松，还能随心所欲地“设置密码”。不仅如此，通行令更代表了一种权威，是氏族们把自己和旁人区分为“管理者”和“平民”的底气，以此满足他们日渐膨胀的虚荣心。

　　所以这不会是殷暝随身带着的，冥界人是天庭最不可能相信的对象，通行令也只有九重天的地方要员才配保管。如此看来，杭州的“据点”和“要员”的情况都有些特殊。

　　殷暝随口介绍了一下他所知道的旅店的大致情况，小路通往旅店主人的住所，那儿的一楼同时也是接待处与公共活动场所。员工除了老板娘，就是小花妖霓裳。

　　除了他们俩之外这儿只有两个客人，常住的那种，不过都是女孩。好在她们都各有独栋，离招待旅客的公寓楼有一段距离。

　　“我也还没见到她们，还挺期待的。”殷暝说着把黑色风衣脱了下来，拿在手里，顺手抖了抖凝在上面的露水。

　　鬼差在夜里一般穿黑衣，而现在天亮了。

　　“你在那儿等了很久吗？”许晏顺手帮他摘掉衣服上一片草叶。虽然两人只有过一面之缘，过程也称不上愉快，但这种亲近随意的动作由他做出来却一点不违和。

　　殷暝笑起来： “也不是很久，前半夜我在旅店里逛了一圈，后半夜就奉命在门口等着给你开门。”

　　“怎么搞的你是来打工似的？”

　　“没办法，惹恼了小丫头，她消极怠工，我只能顶她的缺咯。”

　　“啊，原来是这样。”许晏眼睛微眯着看向远方，静了会开口：“说真的，你不用这种牵强的借口老板娘也会把通行令给你。”

　　“嗯？”

　　“毕竟身正不怕影子歪嘛，如果我是她，我可不会在九重天出资买的地皮上搞事情。”许晏耸耸肩，“不过你要怀疑存在灯下黑的话也有道理。”

　　殷暝有些无奈地侧头看他，有时候谈话对象太聪明这天也不大好聊。他比许晏高半个头，这个角度看过去对方嘴角那抹弧度显得更加戏谑。

　　“我没想那么多，就是好奇而已。好奇为什么这儿安保级别那么高。”他说着又把那块通行令拿出来，“这还不是一般的门禁那么简单。你知道，一般的接待处都是用结界或幻术掩人耳目，但里面的内容不管与普通人看到的有多么不同，空间体积还是不能更改的。打个比方，一栋建筑前门看上去是一家餐馆，里边可能是民宿，但绝不可能是游乐园，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许晏点点头，他当然也发现了无间旅店的不同之处。

　　“还有的有钱人会采用扩展空间的阵法，但那样灵力消耗巨大，一般人玩不起。无间旅店的房价简直就是做慈善，房租只是走个形式，不可能负担得起那么大开销，也没必要。”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殷暝说着，眸子微微眯起，“这里有个传送阵。”

　　许晏猛地一怔，不假思索地反驳：“可八年前，大部分私人跨省的传送阵都被毁了。”

　　殷暝用手指轻轻抚上黑衣上一条细密的银色花纹，那是他的匕首藏匿的地方。

　　“谁说不是呢？”他愉快地笑着说。

　　许晏读懂了他半挑衅半威胁的态度，却也很清楚他这份没来由的敌意不是冲着自己，于是不做表示。

　　殷暝调整自己情绪的速度很快，他岔开话题：“我们俩的公寓楼后面还有公共健身的地方，以及一间藏书室。”

　　“让我猜猜，里面有些地方只有持有通行令才能进去？”

　　“Bing go～，许晏同学加十分。”殷暝眨眨眼睛。

　　“而且大概没什么东西在里头，”许晏懒洋洋地不理会他。不然怎么可能把通行令随便交给你。

　　“也不能说什么都没有。一些空白纸符，受潮了的朱砂，还有一大堆应该上缴九重天的书籍——也没有什么违禁内容。老板娘非但不瞒着，反而在暗示我，这地方来历和八年前的事脱不开干系。而且她不喜欢和我正面提起来，希望我了解一定背景就做个本本分分的好房客。”

　　“那你会吗？本本分分。”许晏嗤笑，想不出这个词怎么和他联系在一起。

　　“当然。”殷暝回答得很快。

　　“为什么？”

　　其实许晏已经知道为什么了，但他还是想问，主要是想看看殷暝脸上的表情。

　　“八年前“古神会”那些事，对于很多人都是创伤。开玩笑和好奇心也是要有限度的。”年轻的鬼差笑得云淡风轻。

　　“那对你呢？你有参战吗？”许晏不太在意何为限度。

　　“我现在19岁，你觉得呢？”

　　“我猜你有，毕竟你们冥府没有“禁招童工”的概念。”说着两人顿了两秒后默契地一起笑起来。

　　许晏的直觉告诉他，殷暝某些方面和他很像，大概是因为从小都缺少与正常人类的交流——把握谈话能涉及的微妙区域、规避会让别人不适的话题、在适当的场合表达自己的同理心……这些对他们来说是很生疏的事情。

　　他也是在下山后，一步步在实践中摸索出来的。有那么一段时间，许晏每天都在感叹书本理论和实践的差距，因为和他搭讪的姑娘无一不是一脸菜色的被他吓跑了。

　　现在的许晏自认为已经把话术和表情管理锻炼得炉火纯青，成为了一个举止温文尔雅讨人喜欢的少年。他确实很努力在完成九尾狐布置的功课——做一个能自由行走人间的人。

　　但他知道，这份圆滑得体本质上只是层脆薄的糖衣，里面空荡荡的内核还是浮动着无数不合时宜的好奇、讽刺，被他耐心地迅速掐灭。

　　这么做确实蛮累，但苏子红说他的师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一代代小狐狸勤学苦练人类的音容笑貌，出师之时才有资格离家游历。

　　一想到苏子红也逃不过这番辛苦，许晏心里就平衡了许多。

　　但碰到殷暝的那一刻，他就敏锐地知道自己找到了一个同类。仿佛在国外找到说母语的国人似的亲切。

　　确实，对他而言所有的礼数和微笑都是模式化的输出，跟一门外语没什么区别。

　　许晏忽然很想问问殷暝，鬼差们从小是怎么长大的，他们不用被逼着模仿画册上不同情绪的表情，不用背诵不同场合的恭维话吗？

　　那真是蛮幸福的童年啊。

　　刚要开口，殷暝轻轻嘘了一声：“我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