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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情圣 ...

  •   晚风把许晏头上的纱衣吹开了一点,他赶忙伸手往衣领里压了压,把自己的脑袋裹得密不透风,免得让地面上的人们看到一个脑袋在半空中飞来飞去。

      他透过灰色轻纱往天边张望,满月已经露出了鹅毛般的素脸,再过几个小时天色就能完全暗下来,到时候一轮圆月当空,身上这件纱衣还能带他飞得再快些。

      没错,这也是苏子红留给他“解闷的小玩意”之一。

      三根用金线缠好的红绳,一把过分纤细的老旧剪刀,都包在这件灰扑扑的纱衣里,被随意扔在《五年中考三年模拟》上。十二岁的许少爷早就过了看什么都新奇的年纪,他倒从来不是一个爱吃爱玩的孩子。这小包裹愣是被他扔在角落里冷落了好些天。

      说起来,苏子红一个妖怪本不该有这种神格世家收藏的古器,但此人行事全凭好恶,又贪玩成性,保不准是她古时候从某个大臣家祠堂里顺出来的。道德感薄弱的许少爷懒得追究它们的来龙去脉,反正危难关头用的趁手就是了。

      这件“破纱布”能在每月十五让穿着的人隐身,明月之夜甚至能带人飞行——机缘巧合发现这些是好久之后的事了。彼时许晏下山游历一番,也有了些见识,知道这几件宝物绝对不是什么路边摊上哄小孩的雕虫小技,但他心里因此更加迷茫。

      苏子红为什么要留下这些来历不凡的宝物呢?她是早就打算好一去不回,还是迫不得已离开?她……会不会有什么苦衷,有什么计划?

      许晏曾经以为自己很了解这个孩子气的女人,毕竟她总把什么都写在脸上。但后来他发现,自己了解的那个“苏子红”只是九尾狐千面中的一面,像是花枝上飘落的一朵落樱,被他接在手中,抬头却看不清遥远的一树繁花。

      如果不装作没有过去,长久的回忆一定会让人不堪重负吧。苏子红选择这样没心没肺地生活也不难理解。

      九尾狐活的时间长到许晏无法想象,她甚至很可能是和古神同时代的古老妖怪。也就是说,在那些给人类留下所谓“神格”的真正神仙吃上人类的供奉,横空出世以前,她就已经和古老的自然神一同吸敛这山川灵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被部落中的人顶礼膜拜了。

      这样的苏子红,还有什么能威胁到她,还有什么事她不得不做吗?

      旋身惬意地仰躺在夜风里,许晏闭上眼轻声叹道:“这一点也不像你,狐狸。”

      一月一次的兜风机会,自然是要好好享受。至于已经眼巴巴等了他两个小时的陈先生,还可以再等等。

      ——陈知彬很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面对着面前的琳琅珍馐,他深深叹了口气,第五十六次拿起手机查看许晏发给他的GPS定位。

      这位姻缘神阁下怎么绕了个圈还越走越远了?

      他喃喃道:“我这是请了哪路野神仙帮我追女孩啊!”

      听到这句话,雅间角落里怀抱琵琶的“歌女”眨了眨她莲子雕成的眼睛,站起身对他微一福礼,笑吟吟地道:“这位客官似有烦心之事,小女子献上一曲,聊以解忧可好?”

      知道这是某种“自动程序”,陈知彬哼哼唧唧的不想搭话。

      片刻后歌女自顾自拨动手中琵琶,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琴音声声含情,唱词句句扎心。

      陈知彬越听脸色越僵硬,缓缓把头转向她问道:“姑娘,换首曲子可好?”

      歌女从善如流,指下音符如大珠小珠跌入玉盘:“——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不是,花间派给你家老板打钱啦?!”陈知彬心情郁闷,连带着看谁都不顺眼:“天天唱这些闺情艳曲,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个大姑娘这么恨嫁。这首不要!”

      面对无理取闹的客人,歌女仍然保持着完美的笑容,她微一沉吟一拢手指:“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一边唱一边还得意地对他抛了个魅眼,言下之意是:哝,你要的大老爷们,给你唱李白了,满意了吧?

      陈知彬已经没力气了:“也不要李白……这货有时候娘们兮兮的。换……换个豪放派的”

      “收到关键词‘豪放派’。”歌女仍旧笑吟吟,“经查找,曲库有包括辛弃疾、苏轼在内79位词手附和您的要求。若无特殊要求,小女将自动根据环境气氛按人气排行演奏乐曲。”

      陈知彬无语地想:当初在酒局上就不该劝芙蕖夫人给她酒楼里这个什么点歌系统升级。

      “那就苏轼吧。”他说着别过脸去,自斟自饮。

      “好的。”终于接收明确指令的歌女轻快地开口唱: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噗——咳咳……”

      陈文曲星被结结实实地呛到了,他猛地捂住耳朵,孩子气地嚷道:“啊啊啊啊!我不听了,你这什么乌鸦嘴?去,叫你家老板娘过来!你们家这样瞎搞迟早被人家砸场子。”

      窗棂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陈知彬被吓了一跳,收了声,忙转过身。只见木雕窗户上倚着一个人,已经不知道在那里看热闹多久了。他想到自己刚刚的失态不禁脸倏地红了:“那什么……您……我刚刚——”

      “我先说好陈兄,要是你那心上人已经故去了我可没辙,你还是趁早打点几个冥府的人,保她投胎路上一路平安吧。”那人说着把吊儿郎当挂在窗外的长腿收了回来,轻盈地从窗户上跳了进来。

      “啊不,人还活着……呸,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陈知彬面对这个面庞被遮得严严实实的神秘人,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不速之客浑身上下裹了一层灰色的轻纱,纱衣很薄,好像没有半分重量的翳影,随着他的动作泛着些许细碎的光泽。

      “云翳纱!”这三个字闪电般劈过陈知彬的脑海,好险没因为职业病像在拍卖行里一样大叫出来。

      他直愣愣地盯着许晏的衣摆,后者被他瞧得老大不自在。

      现在的人都什么毛病?不是对他的剪刀犯花痴就是垂涎他的衣服。

      啧啧,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

      许晏走到桌前正对着他坐下,顺手把纱衣从头上拽下来。丝线被他随手揉成小小一团,扔进上衣口袋里。

      陈知彬瞪着他,只感觉被揉皱的不是这奇珍异宝,是自己这颗心,拥有收藏癖的灵魂在脑海里放声尖叫。他不动声色地连喘了两口气才挤出些笑容,抬眼打量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许少爷。

      网上打交道时,陈知彬猜测过他可能三十左右,现在看来上没上大学还是个问题。但许晏面容温润,和“稚嫩”二字扯不上边。下颌的线条让人联想到“工笔白描”四字,雅致而不失锋芒,眉目却生得精致漂亮。

      真是微妙的一张脸,它使人直觉上感到容易亲近,细看又不免心生羡慕。一双柳叶眼是这份矛盾的点睛之笔,相面书上说,这种如丝媚眼生于女子脸上,显得斯人风情万种,男子则该是倜傥风流。但陈知彬总觉得这双漂亮的眼睛里有些东西让他不太自在,特别是那抹好奇戏谑的灼灼神采,刺在人脸上犹如实质。

      怪人。

      陈知彬幽幽地想。

      两人只在黑市上有过几次合作经历,如今是第一次相见。寒暄着试探着,把对方能让人摸的老底都摸清了,渐渐放下些包袱,开始切入正题。

      陈知彬叹了口气,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盏酒,开始讲他的不幸“遭遇”。

      故事其实也不复杂,无非就是“一见钟情”这种老掉牙的套路。但话说回来,如果不是亲身深陷这陈词滥调,怕是没有人能理解木石前盟的命中注定,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脉脉相思。

      许晏撑着头,状似十分认真的听着这个比自己稍长的年轻人长吁短叹,眼睛映着桌边莲灯的微光,很平静,令人安心。

      他在等待,已经有些百无聊赖了。

      在脑海里整理一下已知信息——陈知彬家在北京,家里还称得上是个书香门第,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他本人出于某种原因不愿留在帝都,和父亲大吵了一架,非要到杭州来投奔他叔叔,目前在Z大文学系读大二。

      而他那位貌赛天仙的心上人就是在他今年回家过寒假的时候遇见的。讲到如何如何惊鸿一瞥之后,便是将那个姑娘吹上天的八百字小作文——许晏听得昏昏欲睡。

      怎么还不醉?他有些烦躁地想,脸上却依然如解语花般盛满善解人意。无奈陈知彬酒量出奇的好,许晏只好趁他不注意,往酒里掺进了些桃花酩,这才达成目的。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陈知彬心口慢慢探出头来的情丝,在别人看来仿佛在发呆,温柔地笑着,任对方滔滔不绝,不发一言。

      “许……许少爷——”

      “叫我许晏就好。”

      “那……许兄。你觉得……我可能性大吗?”陈知彬觉得一阵恍惚,有些疑惑今日为什么醉得这么快,但迷迷糊糊间支撑着问出了这一么句。

      许晏终于正眼与他四目相对,反问:“如果我说可能性微乎其微,你要怎么办?”

      陈知彬歪头想了想,打了个酒嗝,傻笑道:“大哭一场,买醉两月,赋诗三百……然后离开她越远越好。”

      “当真?”许晏歪头,嘴角的笑容有了几分嘲弄。

      陈知彬皱了皱眉,似是自言自语:“可是,如果你说可能性微乎其微,这意味着也不是没有。不试一下岂不是抱憾终身。”

      最后他猛地一挥手:“罢了罢了,你当没听见我这句好了。”说着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折扇,啪地一声展开来摇头晃脑地扇着,另只手支头,嘴里哼哼唧唧正是之前歌女口中温庭筠的几句艳词。

      像是清醒的理智完全让了步,密匝匝的红线迅速铺满了他的心口,它们飞快地伸长,缠上他的胳膊、头颈,从凳子上垂挂下去。他本人却毫无觉察,放松地靠在那里,哼着“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世人坠入情网,总是这样毫不设防作茧自缚。

      许晏把下巴颏枕在胳膊上,像课堂上的小学生,乖巧地打量眼前奇景。他觉得陈知彬这副样子有点像纪录片里那些被真菌寄生的蚂蚁,又有点像珊瑚虫的触手里呆呆的小丑鱼。颇为有趣。

      再怎么有趣这也只是他一个人的消遣,假如一个笑话只有一个人听得懂,那这个笑话也就不那么好笑了。

      许晏有些遗憾地想:为什么只有我呢?连苏子红也看不到它们。

      他伸出手招了招,把奇怪的念头都甩开。现在该干正事了。

      情丝乖顺地向他飘来,努力的伸长着去够他的手指,仿佛是幼崽向母亲蹒跚爬去。

      许晏缓缓合上眼,他摸不到这些红线的实体,但他能感受到很多别的东西。

      在接下订单前总要验验货,再考虑干不干这一票。

      过了半个多小时,缠绕在他手指间的红色细线松开来,收了回去。

      许晏深呼吸几下,等待着胸中不属于自己的浓烈情感平复下去。他手有些抖,为自己倒了杯酒,细细品味着酒中每一丝的苦涩、辛辣、甜美,就像品味着别人的忧怖、悲哀、希翼。

      但这些波澜又很快消失在温暖的空气里,令许晏甚至莫名于它们的存在。

      真没想到啊,这家伙还是个情圣。

      更有意思的是,方才情丝让许晏看到的,除了陈知彬形容的那个姑娘,有几个画面不是这个时代,像是古代。前世残影难消,难不成他还真有神格?

      许晏看着醉得不省人事的陈知彬微微扶额。

      不管怎么说,看样子他的情丝是很上乘的了,可以为自己所用,不枉跑这么一趟。

      也罢,就当春天来杭州散散心。

      论给自己随心所欲做出的决定寻找理由,许晏是个行家。他抄起青瓷盏,将里面的淡酒一饮而尽,随后吆喝一声:“老板娘,算账了。”

      说着起身从窗口轻巧地翻了出去,滑入如水的良夜。

  • 作者有话要说:  诗仙:感觉有被冒犯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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