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旌尘之双生(2) ...
-
那日后,萧平旌时不时就往归鸿馆跑。
虽然宫中规矩森严,但他自小得陛下喜爱,随意出入已是常态,巡逻的禁军对他时不时的飞檐走壁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萧平旌甚喜攀在高处,有时是归鸿馆庭院里的那棵古树,有时又斜倚着檐下横梁,以至于阿苏勒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一角蓝色垂落下来。
“唉,你怎么总在写字,闷不闷啊?”萧平旌高高坐在屋梁上,习惯性的掷了簇花下去,那花落在纸间,晕开了几行未干的墨迹。
他总是喜欢朝他掷花,昨儿个是红艳艳的桃花,前日是清丽的水木兰,至于今日……
阿苏勒好脾气的将那簇淡黄迎春花拨到一边,“不闷。”
他连声音都是软绵绵的,像南淮城里醉软的春风。
萧平旌往后一仰,劲瘦的双腿勾着横梁,倒挂在他窗前,“瞎说!”
整个世界在他眼里为之颠倒,包括那坐姿端正的小少年,“我看着都闷,你别写了,我带你出去玩儿啊!”
“我还没完成夫子布置的功课……”
“那有什么,就不写呗!”萧平旌倒挂在窗口一晃一晃的,满是少年的灵巧与欢快,当然了,细听还能听出几分不满,“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天和姬野他们偷溜出宫时可没考虑过功课不功课的。”
所以他才被罚了啊……
阿苏勒扑闪着眼睫,无辜极了。
他睫毛不算浓密,但那双眼睛却清湛湛的含着水,萧平旌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有人的眼睛能干净成这样。
“可是……”
“没有可是,我不想听可是。”萧平旌心随意动,利索翻身落地,几步就冲到了阿苏勒面前,“跟我走!”
他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阿苏勒的一声惊呼还在喉间,就被他整个拉了起来。
有风从半开的窗户吹入,吹乱了阿苏勒身上质地轻薄的素纱罩炮,他清秀的脸上还残留着几分慌乱,但看着拉着他、开心跑在前面的萧平旌,那丝慌乱又很快转为纵容,软软浮在纯净的眸子里。
他一向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而萧平旌虽然经常跑来归鸿馆,但像这样一起跑出来玩也是头回,平日他只喜欢口头捉弄他,藏起他要用的东西、朝他掷花、或是做一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
总之,他乐衷见到他急得团团转地样子。
“你喝酒吗?”
萧平旌声音清亮,扭头问他的时候眼睛亮闪闪的,风中他髙束的马尾也被吹乱,有那么几缕和着淡香拂到阿苏勒的脸上,更是让他一阵恍神。
“嘿?怎么傻了?”萧平旌冲他晃了晃手,见他还是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忍不住捏了下他的脸。
触手温软,有若美玉,他一时舍不得收手,就又捏了两下。
阿苏勒被他捏的回了神,“唉?”
“唉什么唉,问你呢,能不能喝酒?”
阿苏勒正要答话,萧平旌却像是想起什么,嘴角撇了撇,一声轻哼,“应该是能喝,我都见你和姬野那小子喝过。”
倒也确实,姬野和羽然每回拉他出宫,都要混迹茶馆酒肆,听曲儿听戏,不过……
阿苏勒迷惑,“二公子见过我们喝酒?”
“你,和姬野、羽然。”
“?”
“你和他们才认识几天?很熟吗?怎么就‘我们’了?”
这指责来得毫无缘由,阿苏勒愈发茫然,“我们认识……”
“还‘我们’?!”
萧平旌气得跳脚。
阿苏勒实在不知道他在气什么,但还是好声好气的解释着:“……认识有一个月了。”
才认识一个月就跟人出去喝酒,还不止一次!
萧平旌心中忿忿,“那我们呢?我们认识多久了?”
“一年吧。”
其实也算不上认识。
阿苏勒犹犹豫豫的想着,虽然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年前,但是少有交流,也就是他三不五时跑来闹他一闹,要不是羽然兴奋跑来说:阿苏勒,长林王府的二公子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唉!
他甚至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不过,世上真有毫无血缘关系却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啊。
阿苏勒望向萧平旌的目光清澈如水,阳光映在他的眼底,像积聚了弯细碎星子,萧平旌被他看得心头一滞,心跳开始悄悄加速,“嗯……反正你以后要是想喝酒,就跟我说,我陪你去。”
阿苏勒那一句‘想喝酒的人是姬野和羽然啊,他只是个陪客’还在嘴边,萧平旌就笑着拉起他,继续朝着酒馆方向走去。
他束发的细绳混在乌黑的长发中,随着他走动的步伐一摇一晃,阿苏勒看着看着,忽然翘唇,浅浅一笑。
一颗小小的、可爱的虎牙露了出来,含羞带怯的腼腆。
***
萧平旌带着阿苏勒去了他惯常去的一家酒肆,将人安置进雅间后,他又蹬蹬蹬的跑到大堂招来小二,让他去一趟长林王府。
晨起时大嫂还说要下厨给他做糕点,算算时辰,现在托人去取,应该是正好的。
小二拿了赏银,兴高采烈的出门去了,萧平旌抬起胳膊撑着柜台,吩咐掌柜上了好酒好菜,便按原路回了雅间。
阿苏勒还是他离去前的样子,跪坐在桌前的身段笔挺,他看着都累。
“行啦,这里没别人,别端着了。”萧平旌撩袍一坐,就跟没骨头似的半瘫着,这要让宫里掌礼仪的女官看见,定要用小细条抽他腿。
“我没端着,只是……习惯了。”阿苏勒小声反驳,却没什么底气的样子。
原先来南淮的时候,他处处不习惯,这里的屋子太高了,放目望去,永远是数不尽的亭台楼阁,他看不到广阔的天,高耸的城墙切割出这方逼仄的小天地,他就像落入囚笼的孤鸟,怎么飞都飞不出去。
他想念草原的一切,可他也知道,他回不去。
后来,陛下将他和太子放在一起学习,言行举止被严苛管束,久而久之,竟也就习惯了,私下亦如一。
“你就是绷得太紧了,”萧平旌坐没坐相,吊儿郎当的往嘴里丢着花生米吃,“你看你,小小年纪就跟个古板的老夫子一样,平时只知道死读书吧,脑子都读呆了!”
阿苏勒实在不好意思说,他虽然认得东陆的文字,但那些课文里的圣人啊、义理啊、大道什么的……他是一个也不懂。
萧平旌见他蔫蔫的,索性抛了颗花生米过去,“来,张嘴。”
他是瞄着他嘴的方向抛的,按说阿苏勒只要乖乖张嘴,就能接住,可后者不知道是想事出了神还是怎的,那薄薄的唇还是抿着的,那花生米不轻不重打在他唇上,又咕噜噜滚到衣衫上。
阿苏勒如梦初醒,后知后觉的低头。
“蛮子!”
便在这时,隔壁忽然传来一声冷嗤,有人余怒未消的拍着桌:“字都识不得几个,还想学我们下唐的文化,简直对牛弹琴!”
萧平旌和阿苏勒俱是一怔,两人对视了眼,按说这酒肆隔音甚佳,应当是听不清声响的,可习武之人听力敏锐,隔壁人又没想着控制音量,自是让他们听了个真真切切——
“这文章大道,是要说给有灵性的学生听的,茹毛饮血之辈,毕生也没有机会学到真髓。若不是陛下下了死令,我死也不做这种有辱斯文的事情。”
“路公稍安毋躁,毕竟两国交盟,面子上还是要做的。陛下那么大的排场,让一个蛮子和太子同饮食同起居,用意很明显,不就是做给青阳使节看么?”
“今日我觐见陛下,陛下还是要他跟太子同食同宿,半点不得有差别。我真没多少耐心花在那个不开化的蛮子身上。而且这学问要是给蛮子学去了,将来他心怀二志,对我朝不利,我可是千古罪人,如何去见我们路氏历代的祖先?”
……
隔壁的人还说了些什么,可阿苏勒已经听不下去了。
他来下唐有一年多了,就算他很努力的去读那些对他而言艰涩难懂的古籍,尽量让自己的形容举止贴合东陆人,但是在其他人眼里,他还是个蛮子。
他有些委屈,可还来不及生出更多的情绪,身边的萧平旌便掀桌而起,怒冲冲的摔门而出。
阿苏勒被那震天响的关门声吓得一颤,条件反射抬起头,就见那门已被摔得落下一半……
隔壁有惊喊传出,伴随而来的还有瓷器碎裂的声响、重物落地的闷声……阿苏勒突然意识到那边在发生什么,忙不迭站起来,匆匆跑了出去。
然后他就看到萧平旌揪着一个文士打扮的人从房里出来,几个大步冲到酒肆门口,将人直接掷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