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一片月》黛西很困

4、花气熏人欲破禅

　　明正十二年，乔三小姐把先生又气病了。彼时，乔家高薪聘请的陆正儒陆先生已经坐馆四年。曾经培养出三科状元的陆先生，在乔家遇到了人生的劲敌，过不去的坎，翻不过的坡，乔三小姐。
　　陆先生早年迫于生计做过高官幕僚。按本朝律例，幕僚不得赴考，从此断了仕途。高官被倾轧流放后，陆先生只好坐馆授课，发誓将满腹经纶，毕生心血都倾注在学生身上，以弥补自己此生遗憾。陆先生披肝沥胆，呕心沥血，经年授业，桃李满门，还曾教出一位三科状元。这样一位春风化雨般的好老师，不幸遇到了乔炎。
　　陆先生没有别的嗜好，就爱个字画。乔府的家藏的字帖和书画，随他借出，或临摹或品鉴。上月初陆先生借了一幅黄筌鱼虫花鸟图，观摩一整月，月底依依不舍的差乔炎还回书房。陆先生以为此事已经勾销。不想那日中午看见几个仆妇坐在廊下边晒太阳边描鞋样。鞋样子赫然是黄筌笔下的牡丹和蝴蝶。乔炎把黄筌的画给剪了做鞋样。陆先生感到一阵晕眩。靠着时常喝小洞庭泉水打下的好底子，才没把一口老血吐出来。
　　此事立刻上报给了乔老爷。乔老爷一叠声的要把乔炎拿来。要打要剐凭先生处置。满府正乱做一团。然而乔炎却不见踪影。
　　乔炎倒没躲起来，她对自己的危险处境还全然不知。此时她正在谐趣园的竹林里对着竹子发呆。当然，她并非在格竹致知。她的风筝挂竹枝上了。风筝是拿黄荃画里的黄鹂糊的。丢下走开，乔炎有点舍不得。毕竟剪的还挺费劲的。
　　乔炎十二岁整。正是抽条长个子的时候。但脸还是孩子的脸，粉白团圆带着婴儿肥。尖尖的下巴上一个小酒窝。眉毛并没有镊过，也没有点胭脂，但因为刚才追风筝，所以面庞带着红晕，眼睛也如点漆般，黑到发蓝。乔炎还梳着孩童的双髻，穿一身翠绿的纱衣。这她春夏最爱的装扮，轻便凉爽，更如隐身衣般，只要钻入树林草丛，便全然不见踪迹。就像现在，乔炎大咧咧的站在白日里，偏生没人找得到她。
　　但并不是没有人看见她。不仅看见，还看了很久。竹林尽头，月门里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细细打量着乔炎。慢慢的，那人踱了出来，朝乔炎走过来。
　　“想要风筝？”
　　乔炎听到声音，瞬间警醒过来。
　　她看了看旁边站着的人。一袭白袍。
　　讨厌。又是穿白的。天下那么多颜色偏生爱穿白色，你也白，我也白。她爹乔林就是天天白袍，冬天还穿白狐狸皮裘。重要的是，白色不耐脏，一丁点泥都沾不得，乔炎从来不敢把脏手往他爹身上抹。但恐怕只有白色才配的上乔林的清高冷淡。
　　想到这里，乔炎问来者：“你也配穿白”。
　　“哪里是白色。你看仔细了。”来者移了移脚步，往树荫挪了下。在阴影里，白色调暗下来，啊，是月白。
　　乔炎不高兴了。这人真狡猾。尤其是他的笑容，牵着嘴角，像在等她承认眼拙。乔炎扭过头，不想再理她。
　　白衣人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小弓，巴掌大，看着像孩童的玩具。然后，随意扯下一段竹枝。以竹枝为箭，朝风筝旁边的枝头射去。弓虽小，咻乎射去，力道却十足，很快枝头变应声而断。风筝翩然落下。那人手一抬，轻轻接住。
　　白衣人把玩了一下手里的风筝，不经意又露出了惹恼乔炎的微笑。
　　“黄筌的黄鹂？”
　　乔炎心里冷笑，也是蠢货。越发不想理他。不想理人时，乔炎的脸就是冷冷的，这个太容易做到了，只要照着他爹的样子学就行了。
　　白衣人显然发讪了。转身掐一朵凤仙花，在手中揉出汁水。凤仙花汁不易洗掉。乔炎心想这人可真是蠢到家了。
　　突然，那人手伸了过来，拇指在乔炎眉心抹了一道。
　　乔炎大惊，太造次了，自己太大意了，被个蠢货摸了脑袋。脏死了，呸呸呸，今天要去隐泉使劲泡泡。
　　乔炎拔腿要跑。不想双肩被白衣人捏住，动弹不得。
　　“你。。。你要干什么？我喊了啊？”
　　“你不敢喊。你剪了黄筌的画，正怕被人找到吧。别动，别说话。让我看看你。”
　　乔炎咬紧下唇，皱着眉，警惕的看着对面的白衣人。
　　然而他却全然忘我般，一寸一寸在她面上仔细打量。
　　“像。。。太像了。”
　　“像什。。什么？”
　　白衣人并不回答。好一会儿，看够了般，松开乔炎的肩膀。
　　扯着嘴角，笑着说：“像摩诃乐”。
　　“呸，你才像泥娃娃呢”
　　这时竹林另一端淅淅簌簌响起一阵声音。
　　乔林。
　　又来了个穿白的。乔炎翻了翻白眼。
　　乔林看到乔炎的脸。眉心一道红印，怔了怔。
　　随即面色入常，慢慢把她掩到身后。
　　“岳公子”。
　　白衣人把风筝递给乔林。乔林接过风筝,本无表情的脸上抽了一抽。
　　“小女顽劣，公子见笑了。”
　　“无妨，本。。。本公子尚有一句话想要问令爱。”
　　“小女无知，有什么话，岳公子直接问在下吧。”
　　岳公子静静看了看乔林，笑道：“既然这样。那我换个问题吧。”
　　“乔小姐，可是对此画存疑？”
　　乔炎有些不自在。用脚踢了踢身旁的竹子。
　　“呵呵”岳公子乐了，笑的纯真又诚恳。
　　乔炎想，比假笑时好多了，甚至，有点好看。要是一见面就这样多好。
　　乔林有点摸不着头脑。
　　岳公子又恢复了扯着嘴角笑的样子。
　　“乔二，你可比令爱眼拙多了。”
　　言毕，转身顺着竹林小径，往小洞庭拾步而去。
　　乔林看着手里的风筝，又看了眼乔炎 。
　　乔炎在想是跑好呢，还是哭好呢。
　　跑可能来不及了。于是举起袖子，刚掩住嘴想哭。
　　不想头上就吃了一记爆栗。
　　“省点力气吧。”他爹说。
　　乔二望着小洞庭的方向，面容暗下来。清明已过，绿荫正盛，一派生机。
　　但乔炎望着他爹，突然觉得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