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一片月》黛西很困

3、往日崎岖曾记否

　　世人意淫乔府，金铺的地板，银贴的墙。珍珠穿的门帘儿，鱼缸里放的都是真珊瑚，假山都是玛瑙猫眼青金石垒的。
　　实际上，乔府依西山而建，白墙黑瓦，甚是低调。本朝礼制森严，不容半点逾越，从太祖开始又崇尚节俭。虽然富贵如乔家，也不敢逾制铺张，所以乔府从外看起来并无寻常之处。
　　乔府只在别人不在意的地方留心。院墙故意留着青苔，越显得古朴可爱。与暴发户煞白的院墙高下立见，有云泥之别。院子里的树多是两人合抱才能围过来的古柏，进门的照壁是太湖运来的太湖石。石头太大，夏天经运河上岸，剩余的陆路，只能等到冬天，夜里差人洒水，冻结实了，白天使十二匹马拴着冰车运。由夏到冬，整运了一年。光是路费人工，算下来倒比拿玛瑙堆山更费。这些谁知道呢。看着就是块石头而已。
　　乔府的厅堂正院都在山脚，全府起居都在此处，规规矩矩的四进院子。后院紧挨着缀秀楼，有个小小的花园。仿着苏州的逸情园所造，名唤撷趣园。小而精致，一个不大的荷花池，周遭围着游廊，游廊迁延，连着息风榭，静远堂。池上架着仿虹桥而制的小落虹桥。夏天荷叶浮萍，点映莲花，锦鲤游弋，十分趣致。但这只是乔府最寻常，可以随便给人看到的一面。挨着撷趣园的高墙，有条竹林掩映的小路。曲径通幽，沿小路拾步而上。爬的正要喘的时候，会看到一个月门。由此穿门而入，瞬间豁然开朗。站在月门处放眼望去，水光满目。谁能想到，在西山的半山处，有此胜境。这是乔府的小洞庭。晴天，烟波浩渺，水波不兴。阴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更妙的是，整个湖都是西山底下泉水涌出所致，清透甘甜，不染杂质，含在口中轻柔无比，如若无物。喝过的人都会感慨，乔家祖先太养生了，难怪乔老爷面色红润，底气十足。不过遗憾的是，喝过小洞庭湖水的人屈指可数。乔家最隐秘的宝物，犹如锦衣也行，未尝不寂寞。
　　小洞庭湖心有一座不染台。与湖岸无桥连接。夏天过去只能坐船，冬天可以经冰面，步行而至。不染台里藏着乔家至紧要的宝贝。

　　乔府累世经商，朝政更迭而屹立不到。靠的是祖训两个字：一曰“义”。元亨利贞。利者，义之和也。不管王公贵族，贩夫走卒，乔家一律待之以信诚。这是乔家的立家之本；二曰“敬”。对内谨言慎行，日三省其身。慎独，戒骄。这是乔家子弟的立身之本。以上是乔老爷每次训话时都会说的话。
　　其实有一半是放屁。乔府之所以逢凶化吉，长袖善舞。有一多半是因为不染台里的秘密。
　　不染台里有一眼小小的温泉。于小洞庭偌大的冷水湖之中，有一池终年高温的热泉水，乔家如何做到的，无人知道。尤其神奇的是，乔府如有男丁留在府中，无论老少，哪怕只有一人。这池泉水，都可无恙。但如果乔家举家出门，例如踏青、扫墓、郊游。泉水便开始变浑，然后转凉，甚至干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也许乔家的天命就是当洗浴中心的老板。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乔家生隐泉。隐泉能生赵家，也就是当今天家。
　　天家有天家的隐疾。从太祖传位太宗开始，凡所出嫡子，每六年，腰间都会长出一圈蛇缠疮。先是从左腰间生出一颗小红点，然后经背部慢慢向右蔓延开。若是生足一圈，那么就算华佗再世，也束手无策。
　　隐泉可以医治蛇缠疮，是由太宗嫡子，当时只有六岁的纯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德宗，宿在乔家时偶然间发现的。当时纯太子已经开始起病了。太宗之前早夭过两个嫡皇子，都是长到六岁病发蛇缠疮。所以赵纯刚满六岁，就被封为太子，有承天受命之意，希望上天垂怜，放他一马。然而该来的还是会来。纯太子在西山时，左腰生出了第一颗小痘痘。皇后承受不了打击，当即病倒。巡幸依仗只得就近歇在乔家。
　　纯太子年少不知愁。父皇母后忧伤的茶米不进时仍满园乱窜。终于在不染台掉进了隐泉，狠泡了一泡。结果捞上来后，左腰的小痘痘竟然长出了脓头。出脓了，病就好了一半。然后第二颗痘子冒出来，接着泡，出脓，愈合。直至右腹最后一颗痘子。总算是完结了此劫。太宗和皇后不能滞留太久，早已摆驾回宫。独留纯太子在乔家，日日泡汤。一泡就泡了三个月。不仅泡好了病，还与乔家泡出了深厚的友谊。又六年，纯太子再次病发，照旧方抓药，得保性命无虞。因此循例，凡是发病的嫡皇子，乃至天子本人都来乔家泡汤。乔家从此一跃成为官商。可以独贩盐铁，垄断漕运。
　　隐泉给乔家带来了天家的圣眷隆宠。乔家却秉承“义”，“敬”，绝不敢居功自矜。始终以谦卑的姿态，面对离不开自己的天家。这样巧妙拿捏的姿态才使自己远离祸患，慢慢生长起来 。然而看得见的各样专营权、种种便利，却不是乔家最大的收获。乔家通过泡汤，结识的储君，才是真正的政治资本。
　　乔家虽然是商贾之家，却有侠义本色。与满潮酸文加醋的文人不同，更迥异于天天卑躬屈膝的近侍内臣。小皇子突然从笼子里来到家风豪放的乔府真是老鼠掉米缸一般。而巧的是，乔府总能有一两个与皇子年纪相仿的子弟伴在左右。商人需要应对各色人等，所以乔家孩子以放养为主。皇子与乔家子弟一般对待，虽然锦衣玉食供奉，但并不拘者他们。在自然山水间，爬树掏鸟洞，玩泥巴打架培养出来的情谊，像小洞庭湖水般，清澈真挚。储君们回到宫中，也时常来乔府或消夏或过冬。由此，乔家各代家主都有个天潢贵胄的发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