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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梨园。

      那是季连珏最痛恨,却又最无法割舍的地方。

      他是个角儿。

      季连珏从记事起便活在戏班子里,先是打杂,后开始学戏。学戏是苦的,角儿都是被打出来的,季连珏上进,也肯吃苦,且他生得很美,戏班子的班主很是看好他。

      十四岁时,他初次登台,唱虞姬,从此,那些个爱听戏的,谁不知道梨园那身段极美,唱腔圆润似银珠落玉盘的季连珏,但也不知多少人知道,他在那个晚上麻木的失去了自己的贞操。
      或许,大家都知道,因为他拖着残败的身子回到梨园时,每个人的神色都是了然的悲悯。

      镜中,一张虞姬的脸,眉眼艳丽凄婉。

      他看着,几乎想要砸了那面铜镜,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师兄。”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面容仅仅称得上清秀,低眉顺眼,神色有些怯怯,“师兄,班主让我来帮你卸妆。”

      季连珏眯着眼睛看了她半晌,想起来,这确实是戏班子里的人,曾和他一起学戏的,但极不起眼,倒是让他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季连珏问道:“你叫什么?”

      女孩抬起头,抿着嘴小心翼翼的一笑,漆黑的眼睛眼睛干干净净,没有怜悯也没有不屑,一汪水似的倒映着他精致绝伦的脸,她的左颊上有一个小小的梨涡,像是盛满了甜蜜的酒液,她说:“我是东哥,师兄。”

      季连珏问班主要了东哥,放在身边当个丫头。季连珏正当红,是戏班子的钱袋子,班主恨不能把他捧在手心里宠,不过一个东哥,自然是随口就允了。

      东哥也是从记事起便在戏班子里,和季连珏是一道而学戏的,然季连珏是天才,她是蠢才,打了骂了也总是唱不好,班主几次想把她扔出戏班子任他自生自灭算了,但好在东哥勤快,什么粗活累活都肯做,人乖巧,吃的也不多,班主想了几次,也便留下了她,权当养了个仆役。

      东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入了季连珏的眼,她只是帮他卸了一次妆,就莫名其妙的成了他的仆人。清晨时她听见季连珏在院子里吊嗓子,有时也咿咿呀呀唱几句,唱的可好听了,东哥没学戏的天分,却也是个爱戏的,偷偷瞅着他的身段动作,觉得那样好看。

      但季连珏不喜欢别人说他好看。

      东哥第一次帮季连珏卸妆,看着镜子里,那张脸渐渐洗去精致的色彩,露出姣好的面容,眼如秋水,眉如墨画,眼角眉梢堆着一段天然风情,却莫名有些疲倦。

      东哥几乎看痴了,直到季连珏看她,才微红着脸讷讷道:“师兄,你长得真好看。”

      那是东哥唯一一次看到季连珏发怒,他随手拿了桌上铜镜就砸在她的肩膀上,下手很重,东哥痛呼一声,抱着肩膀后退,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敢去瞧他,只听见他的声音,全然不似戏台子上珠落玉盘之声,几乎像是细碎的冰渣子打在脸上,那样冷那样怒。

      “滚出去。”

      东哥疼得想哭,生生忍住,像她这样的孩子如果还娇气,那可真是件要命的事情。东哥低着头退出门,以为季连珏再也不会想看见她了。
      但没过几天,她却被班主送给了季连珏,那少年一身月白的衣裳,站在薄薄的日光下,没什么表情的面庞晶莹到几乎透明,像个一触即散的梦境,而东哥便从那时起,陷进了那个梦里,到死都没舍得醒来。

      东哥成了季连珏的小跟班,季连珏上台唱戏,她就眼睛亮亮的躲在台后,她为季连珏化装,一点点石青丹朱揉上那精致的眉眼,东哥手巧,化的妆一等一的漂亮,眉平直微扬,乌沉若羽,眉端下压着琉璃似的玲珑剔透的眼,但季连珏从不爱给东哥好脸色看,他任性惯了,纵然对东哥有那么点不同,也只是那么点不同罢了。

      梨园中渐渐传开了,那个台上身段优美擅演虞姬的季连珏,是那个总是低眉顺眼的小杂役东哥的掌中宝,心上花。

      那些话,东哥听见了,悄悄红了脸,只埋头洗季连珏的里衣,素白的轻软的衣服,季连珏爱洁,里衣更是不能有半点不干净,她抬手擦擦额上的汗珠,抿着嘴小心翼翼的笑。

      那些话,季连珏听见了,瞄一眼东哥,咂摸着,冷笑一声,唤东哥来给他洗头。云一样的头发浸湿,细细的握在手里。那年季连珏十七岁,东哥十五岁,相识的第三个年头,季连珏依旧美艳不可方物,东哥依旧只是个不起眼的清秀少女。

      季连珏躺着,看见东哥一方白玉似的精致小巧的下巴和专注的眼睛,忽而一笑,笑意一直从嘴角淌进眼里。东哥认真的洗着他的长发,他却随手扯过东哥一缕黑发捏在手中把玩,道:“东哥?”

      “怎么了,师兄?”东哥轻轻一笑。
      “他们说你喜欢我。”季连珏懒洋洋的,像只没睡饱的猫。

      东哥哗啦一下站起来,差点打翻了盆,却忘了自己一缕头发还在季连珏手里,当下头皮生疼,眼泪刷的就冒出来了。

      她想,跟着季连珏这三年,她许是变得娇气了,从初次登台算起,季连珏已是红了近三年,到哪里都是大把的人愿意捧着他哄着他,她作为他唯一的丫鬟,自然和从前做个小杂役时不可同日而语,且季连珏虽不爱摆好脸色,对她却也算是很好了,吃穿用度,一应都按他的标准来,也从不打骂。

      她喜欢他,毋庸置疑,难道她不该喜欢他吗?他那么好,那么好,好得就像个天上的人。
      但这样卑微的喜欢,他会欢喜吗?
      这样卑贱的喜欢,失了那一层半透不透的窗户纸遮掩,被这样剖到了阳光下,是不是也就如清晨的露水一般,轻易就要散了去呢?

      东哥咬着嘴唇,茫然无措的站在一边,季连珏却忽然大笑起来,问:“东哥,你可是真的喜欢我?”

      东哥的头都快低到了脚面上。

      季连珏站起来,湿漉漉的头发淌着水披在肩上,正是炎夏,衣裳本就十分薄,被水一浸,几乎能透出玉白的肌肤和那一点点淡淡的粉红,季连珏撩了撩头发,问道:“东哥,你可了解我?”

      东哥茫然抬头,看见季连珏的脸,又两颊烧红的低下头去。她了解他吗?她与他同吃同住三载,她知道他的一切喜怒,这算是了解他吗?

      季连珏冷笑:“我这些年当红,整个戏班子指着我挣钱,自然没人敢嚼舌根,你只同我待在一处,也不与人来往,又是个实心眼,有些事,我若真心想瞒你,瞒一辈子也不是问题。”他微微垂下眼,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今儿晚上戏班子要去知县家唱一台子戏,就不回梨园了,你好生待在园子里,不要乱跑。”

      说罢,季连珏转身往屋子里走,东哥没大听懂他的话,顿时有些惶急了,唤道:“师兄,头发……”还没洗干净呢。

      季连珏摆摆手,便进了屋子,东哥站在院子里,看着那一身月白的衣裳在阳光下干净的耀眼,她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再也找不回来了。

      梨园里,一批批的新人送进来,却无人抢得走季连珏的风头,他站在戏台子上,几乎像是会发光一样,轻而易举便使人挪不开目光。他是最好的戏子,但他不上台的时候,却没有半分戏子的模样,不上妆也不挽发,脊背永远挺得笔直。

      东哥曾求季连珏教她唱戏,她痴迷于他戏台上的风采,想要更靠近他一点,季连珏却伸出细长的指点在她小小的额上,皮笑肉不笑:“好好一姑娘家家,学那些个抛头露面的活计做什么?你那么笨,何苦难为自己?横竖小爷我养得起你就是了。”

      半夜,月亮正高,圆盘似的。东哥想着季连珏白天时说的话,心下不安。大半个戏班子的人都去了知县老爷家,梨园空空荡荡的,一直过了夜半,戏班子里的人才陆陆续续回来,东哥看见亮起的灯火,像飞蛾见了烛苗般飞奔过去,靠近了,却听见风里飘来嬉笑的议论。

      “这位知县,可是个爱玩儿的。”
      “可不是?什么把戏都弄得出来,听说有好几个都给玩残了。”
      “要是他被玩残了,还能唱戏吗?天可怜见的。”
      “班主怎么就舍得这颗摇钱树了?”
      “人家知县,季六他再精贵也就一戏子,他要,班主还能不给吗?人命如草,说的可不就是这个?我倒是想看了,他不是一向傲得很嘛?到头来不还是一玩物?”
      “他也活该,长了张狐媚子的脸,谁还能把他当正经儿男人吗?”
      “可千万别这么说,东哥不是把他当男人着吗?你们说他跟东哥之间到底有没有点……嗯?”
      “说话可仔细着点,他把东哥当块宝,要是我们说的这些给东哥听了去,他回来还不扒了我们的皮?”
      “那也得看他还有没有明回来啊……”

      肮脏的,让人作呕的声音终究是渐渐远去了,只剩了东哥一个人,躲在花木的阴影里瑟瑟发抖。
      季连珏从来什么都不让她看到,什么都不让她听到,他在她的面前永远是那个一身清爽的清傲少年,戏台子上凄美绝伦的戏子,他的神色总是很骄傲很明媚的,纵然疲倦悲伤,也是深刻入骨的艳丽。

      东哥转身跑出梨园,一刻不停的跑到了知县府,面对朱红的大门,她却不知所措了。她能做什么?她连进这个门都做不到。她蹲在那两尊高高大大的石狮子后,眼泪像是不要钱一样的往下掉,而这一刻,她终于是明白了。

      原来,这就是戏子。

      卑贱的,蝼蚁一样的玩物。

      她的掌中宝,心上花。

  •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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