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曜》金金金鱼

2、女帝

　　赵钰，字宝轩，已是将要知天命的年纪，乃当朝中书令，加封太师，亦是二十年前从龙之臣。
　　当年他也是文武双全少年郎，帐中运筹，马上杀敌，不过这些年休养下来，慢慢就成了一身儒雅书卷气的老人。
　　这一年来朝中变动，不少大臣都是云里雾里。太子虽未弱冠，却绝非年幼，为何需要摄政王？若是让赵宝轩这一辈的开国元老摄政也就罢了，为何却是过于年轻的宁江王？如今新帝身死，三皇子四皇子皆有罪在身，又由谁来继位？
　　动乱刚平复，还没人敢说话，但赵钰知道，他们的目光已经在宁江府和平翼府之间摇摆了。
　　太祖称帝以来，只封了两位郡王，一个是其堂弟季仙，镇守东北国土平州及翼州，为平翼王；一个是族弟季佑，守护季氏祖地江州及宁州，为宁江王。平翼王手握重兵，宁江王奉旨摄政，二人有龙虎相争之势。事实上，大部分人更看好平翼王，只因这一任宁江王季瑾素来体弱多病，不良于行，常年在方外休养，在朝中的影响力太弱。
　　不过，赵钰长年追随太祖，知晓一些隐秘。当年太祖谋天下时，前朝腐朽，江湖强势，便借季氏财力在江湖上建立了凤凰宫，其中高手不知凡几，是太祖手中一把利剑。宁江王只用两天便打败三皇子，想必是手握这凤凰宫的力量。
　　如此便能理解先帝的安排。先帝几个儿子中，唯有太子有明君之质，可惜天生脉弱不得习武，因此宁江王是来保护太子的。
　　虽然这个宁江王自己看起来也很需要保护……
　　思绪不知不觉有些偏了，赵太师看着无月之夜，叹了口气。

　　次日，五品以上官员以羽符为凭入宫，前往举行朝会的天易殿。
　　赵钰毕竟年纪太了，来得晚些，候朝的官员们见了他，纷纷行礼：“见过太师。”赵钰不在意地微微点头，直到耳边传来压低的声音：“我看太师似乎有些精神不济？”
　　赵钰抬眼看向身旁的人：“莫非杨侍中这几日都高枕无忧？”
　　杨旷乃门下侍中，也是四十来岁的年纪，相比赵太师温和的相貌，他看起来要清矍些。他跟赵钰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见他这般反应，便知情形不算太糟糕，当下笑道：“有太师在上头顶着，我等自然轻松一些，辛苦宝轩兄了。”
　　赵钰捻了捻长须：“逸谷说差了，如今顶着的是摄政王才是。”
　　杨旷听了，压下心底的不满：“这位宁江王倒是行事大胆。”
　　按他的想法，宁江王在京中素无根基，应当先到几位元老府上一一拜会，先交流一番，没想到他直接开朝会，大有以一己之力掌控全局的意思，好个行事张狂的年轻人。

　　季瑾昨日睡得晚了，早上起来便有些恹恹。
　　他的双脚并非全废，可短时间内站着或走两步，加上他并不喜欢由别人近身服侍，因此通常是他自己穿戴完毕，再由内侍来为他梳头洗漱。
　　收拾好了，天色已然不早，他便准备出门，然而开门时，季曜已经站在门外了。云屏跟在她身后，再后面是他派过去的月镜星烛，两个本来是做护卫的小姑娘正一人拎着一个疑似点心盒子的东西。
　　季瑾看着门外的辇车，不禁有些好笑：“臣正要去栖梧宫，没想到五殿下倒先来了。”
　　季曜仍然穿着男式衣袍，一身青云锦，头上倒好歹是规矩地束着玉冠。
　　“殿下还是不愿？”季瑾看她完全不像要上朝的样子。
　　季曜大方地向他展示自己今天的打扮：“你若允我这样去，我便愿意。”
　　她这样并不算女扮男装，任谁都认得出这是个少女，男式的宽袍大袖在她身上穿起来也毫不违和，倒是有些英姿飒爽的意气。
　　罢了，就当是个无伤大雅的小癖好。
　　虽然那些老臣们可能并不同意这位摄政王的想法，但季瑾相信有的是东西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于是他点点头：“那我们走吧。”
　　季曜其实并没有不愿意，但她这样做才能跟摄政王谈条件，保留自己便利着装的权力。得偿所愿的五殿下露出个开心的笑容，然后非常自然地从雪砚手中接过季瑾的轮椅。
　　“我们坐步辇过去，我让月镜星烛带了吃的，”季曜道，“那帮老臣话很多，不先吃点东西会饿的。”
　　季瑾仍然有些疑惑于她的亲近，但是他遵从内心地回应着：“殿下有心了。”
　　无事可做的雪砚和云屏三人交换了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
　　不知道为什么，当五殿下这么跟王爷说话的时候，他们都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然后他们就眼看着季曜把季瑾推到辇车旁，非常自然地弯腰将抱起，上了辇车。
　　雪砚：感觉整个重明宫有片刻的静默。
　　季瑾：“……五殿下，臣可以自己上来。”
　　季曜：“……”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不过有点开心呢。
　　于是她朝季瑾露出一个略带讨好的笑容，但是完全没有知错就改的意思。

　　天易殿殿门大开，众臣鱼贯而入，站定，然后便听见轻微的车轱辘声。
　　他们不禁抬头看去。
　　天易殿只是举行小型朝会的宫殿，中央高台也就不是九阶，而是五阶。一辆乌青色的轮椅驶了出来，椅上坐着的想必就是宁江王。
　　确实是个年方弱冠的青年，一身绛紫蟒袍，扶在轮椅上的双手被衬得雪白，待他转过身来，微微抬眸，整个宫殿似乎都亮敞了三分——那容颜简直有些耀眼夺目了，尤其是一双轮廓深邃的凤眸，那目光分明柔和，却藏着令人胆寒的锋芒。
　　赵钰和杨旷几乎下意识地朝对方看去：此子绝非善类。
　　季瑾将下面扫视过了，便开了口：“瑾身负皇恩，揆理社稷，虽初至上京，片刻不敢懈怠，亦有诸多不全之处，还望诸位海涵。”
　　先说自己是御批的摄政王，再服个软，赵钰自然是跟着台阶下了：“王爷言重了，不知今日朝会是个什么章程？”
　　季瑾道：“多谢太师，今日召诸位来，是有一些疑难困惑相商。”
　　一些疑难困惑？赵钰突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接下来，这位“初至上京”的小王爷，完全成竹在胸一般，从官位最低的开始，挨个敲打，雪砚站在一边，负责递各种证据。
　　季曜此时则坐在屏风后面，欣赏季瑾好听的嗓音，面上也不自觉地带着点笑容。
　　其实都是些小毛病，不至于受罚，但正是这些小毛病可以证明季瑾对上京的了解。季瑾此前确实很少在上京，但五凰便是他的耳目，成为凤凰宫的凰主之后，整个大虞朝廷中枢便已有七分在他掌握之中。
　　朝堂之上逐渐变得安静之极。
　　“至于赵太师……”
　　赵钰感觉自己有点出汗，大概是年纪大了的缘故，不宜久站。
　　季瑾微微一笑，接着道：“太师为我大虞殚精竭虑，此次动乱令太师受惊了，还请太师保重身体，好继续为国分忧。”
　　赵钰松了口气，总算进入正题了：“王爷，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不知王爷以为哪位宗室子弟可当此大任？”
　　看季瑾今日这阵势，他觉得这位摄政王该毛遂自荐了。
　　季瑾看着下方略有骚动的人群，不紧不慢地捋了捋袖口：“本王以为，五殿下聪慧贤明，肖似太祖，堪当大虞帝君。”
　　五殿下……是哪位殿下？？
　　众臣懵然。

　　说要这位五殿下，大家也不是全无映象。
　　首先她是大虞唯一的公主殿下，掌心生有凤翎纹，乃大吉之子，深得帝心。当年启蒙时，现在朝中的几位元老还去当过老师。
　　其次，这位公主殿下天生神力，据说三岁可举剑，五岁挥马刀，七岁拉重弓，十岁能扛鼎……大概还是夸张了些，不过公主确实擅武。
　　再次，这位公主殿下，不穿女装，不做女红，不爱呆在宫里，时常在京城里打抱不平，是各家纨绔子弟的克星。
　　再再次，由于公主殿下过于厉害，虽然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却没人敢动心思。
　　总之众臣表情十分复杂。
　　杨旷为门下侍中，向来善谏，大家默契地让他来打破沉默。
　　“王爷，为何不是三皇子或四皇子？”杨旷道，“既然二人所为乃宋姜质子陷害，臣以为当赦免二位皇子之罪。”
　　赵钰暗自点头。除了宁江王和平翼王，皇子是另一股势力，只是大部分人认为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这本是家丑，但杨大人问起，本王便答了，”季瑾淡淡道，“三皇子和四皇子所为确实情有可缘，本王自然是要放人的，只是那宋姜质子乃心狠手辣之辈，两位皇子如今已失了心智……”
　　季瑾说的有一半是实话。那晚他们虽然保住了季旸和季昕的性命，但他们身上的蛊毒发作，这几天都疯疯傻傻。不过，他本就不打算放人。
　　季旸奸戾，季昕懦弱，辅佐这两个中的任何一个，他都想直接去跟太祖请罪。
　　众臣略有唏嘘，杨旷则继续发问：“江州季氏人才辈出，王爷莫非没有更好的选择？”
　　季瑾则再次抛出一个沉痛的消息：“实不相瞒，本王之前赶赴宁江府便是季氏告急，诸位也很快就会得到消息，我季氏四公子惨遭暗算，一死三伤。”
　　“这……”杨旷看向赵钰，后者略点头，表示听过这个消息。
　　“此乃敌国所为，本王必报此仇。”季瑾缓缓压下殿中躁动，看向杨旷，“杨大人还有何要问？”
　　杨旷定了定神：“王爷，您与平翼王亦为季氏子弟。”
　　这些老头子好烦，什么都不知道还要说这么久，季瑾累了可怎么办。季曜在屏风后无聊地比划着剑招。
　　季瑾继续见招拆招：“杨大人有所不知，平翼王前几日已与本王传信，言明与太祖有约，不愿入宫继位，此事完全听从本王的意见，且不日就要进京，恭贺新帝登基。”
　　“至于本王……这病弱之躯，如何撑得起大虞江山，万没有残疾之人继位的先例。”
　　宁江王坐在高台上，从容不迫，直叫人觉得可惜。
　　杨旷下意识道：“可也万没有女子登基为帝……”
　　不，史上是有的。
　　何况自前朝起，民风开放，女子学文习武、抛头露面成为一时风尚，比那位女帝的时代要好得多。
　　季瑾等了片刻，终于拿出最后的筹码：“五殿下自幼聪颖，太祖知之。拥立五殿下其实并非本王之意，而是太祖留有密诏。”
　　雪砚将一卷黄帛捧上。
　　与遗诏极为相似，但内容非常简洁：晖若有不成，则曜取而代之。
　　事实上大家是不信的，谁不知道玉玺就在摄政王手里？但是先前已分析过种种情况，如今除非平翼王跑出来说要继位，或者他们中有人造反，季瑾的决定就无可反驳。
　　这道密诏不过是给个台阶下。
　　赵钰暗忖，看来季瑾并非无意大位，而是要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路子……也罢，如今摄政王势大，只可静观其变。于是他带头顺着台阶下了：“臣无异议！”
　　殿内响起一片“臣无异议”。
　　季瑾微微颔首，朗声道：“臣等恭迎皇上。”
　　季曜非常干脆地走了出去。

　　散朝的时候，已经过了巳时。
　　季曜推着季瑾漫步在宫中，雪砚等人自觉地退开几步。
　　今日天气极好，阳光在积雪上折射出漂亮的光芒，宫人小心敲打着屋檐下挂着的冰凌，以免它落下时惊了贵人。
　　偶尔有松针上的雪沙落下，季曜用内力挥开，一点也不觉得小题大做。
　　季瑾半晌没说话。
　　他在想之前的情景。季曜确实肖父，除了天生神力、武艺高强之外，相貌亦然。她今年才十四岁，身高却已经赶上成年女子，那一袭青衣往高台上一站，犹如修竹一般引人注目。少女的相貌尚有些寡淡，但与太祖酷似的桃花眼已然有了几分当年“帝王风流”的样子，加上她本不恋权势，果真便有了些睥睨众生的味道。
　　实在是很好。
　　“……季瑾！”
　　脸上突然传来温热之感，季瑾终于回神，便见刚才“睥睨众生”的小皇帝正站在他身前，一双手掌捂在他脸上。
　　“皇上？”
　　季曜皱眉：“冷不冷？脸都冻红了。”说着又去捉他的手。
　　季瑾有些僵硬地躲闪了一下：“皇上，臣不冷。”但手还是被捉住了。
　　“胡说。”季曜非常不满意，这双手明明裹在狐裘里，仍然比她的手掌要冷。
　　季瑾倒是心情很好：“臣想起来走走，也暖和些。”
　　季曜想了想，确认道：“不累？”
　　季瑾很有耐心：“臣也是习武之人，没那么容易累。”
　　“那好吧。”季曜感觉自己很大度，退开一步，扶着季瑾站起来。
　　季瑾有些偏瘦，但很高，此时的季曜比他矮了一个头。
　　雪砚自觉过来推着轮椅。
　　季瑾其实走得很稳，季曜则保持半步的距离跟在他身边，虽然不说话，但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季瑾试图让她注意点别的东西，一开口，却把之前的心思说了出来：“皇上今日表现得很好。”
　　“我没有表现，”季曜道，笑容如雪后晴空，“你才是很好。”
　　季瑾顿了顿，又道：“那皇上……”
　　“我不喜欢你叫我皇上，”季曜打断他，“我不懂政事，你我心知肚明。”
　　季瑾道：“就算只是做个样子，臣也不能给别人留下把柄。”
　　季曜反对：“你不用这样小心，我们私底下叫什么没人敢说，君臣相得不行吗？”
　　季瑾发现这位公主无论何时总是这样理直气壮，只能顺着来：“那我们私底下要怎么称呼？”
　　季曜眼睛一亮，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季瑾莫名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凤卿，”季曜说，“我记得你的字是凤卿。”
　　“……好。”
　　“我的字是紫熏。”
　　“嗯，紫熏。”
　　他们其实一般不用字，毕竟连能直呼其名的人也很少，但季氏还有江湖上的势力，行走在外，用字可以掩饰身份。
　　用字的时候，他们便不是矜贵的公子王孙，而是快意恩仇的侠客。
　　这样的称呼放在宫墙之内，仿佛别有一番隐秘的风情。
　　季曜达成目的就很高兴，于是道：“凤卿，你方才是想说什么？”
　　季瑾：居然忘了。
　　恰在这时，季瑾双腿有些脱力，身形一歪，季曜立刻忘了刚才的问题，一把搂住他，将他带到轮椅上坐下。
　　摸了摸季瑾的额头，上面有些薄汗，但脸颊确实红润了些，季曜问道：“走一走对你的脚会比较好吗？”
　　“不会”，季瑾诚实道，“不过对身体会好些。”
　　“我知道了，”季曜帮他理了理微乱的发丝，“我们回重明宫就传膳吧，我饿了。”
　　季瑾笑道：“好。”
　　作为凤凰宫同僚，雪砚同云屏保持眼神交流。
　　雪砚：凤主跟凰主相处得可真好啊，好开心。
　　云屏：是啊，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单看哪个都像换了个人，放一块儿又好像很正常呢，我也很奇怪。
　　……很遗憾，并没有交流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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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不是普通的男主
他是一个非常配合女主搞事的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