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三) 故人从前事 ...

  •   闲来无事,我坐在榻上做绣活儿,我想着做件衣裳给阿爹,先绣些帕子练练手。暮辞枕在我腿上睡着了,我近日睡不大好,屋里点了些安神香。
      我绣着翠竹,暮辞动了动,醒了过来,问我,“倾儿,我睡了多久了?”
      “好些时候了,我腿都被压麻好几轮了?”我放下了绣棚,给他掖掖被子,“你若是困,再睡上一会子。”
      暮辞起了身,给我揉腿:“不困了,我们出去走走吧。你做什么呢?”
      “我想着给阿爹做件衣衫,绣竹子试试手。我原想着给哥哥做件外衫,可哥哥的衣裳都是宫里司衣司最好的绣娘做的,也用不上我。赶明儿我给你量量尺寸,先给你做件外裳。”
      “你少在灯下做活,夜里就莫要再做了,小心伤了眼。”
      “好暮辞,我晓得了。”
      “你晓得什么,我和你说了几遭,榻上这样暗,这不还是做了这样久!”
      “暮辞!明明是你睡着了,我走不开才在这里做绣活儿,你倒还怪上我了!”
      “好了,那是我的错。我带你去转转,咱们去舒杏院,积了雪,我们去赏雪。”
      舒杏园在懿泽宫后头,是没有宫人的,我同阿辞在此处长大,小时候,阿爹在庭中教暮辞和哥哥剑法,我在廊下看着,时或觉着困了,就躺在满园的杏花树下睡了。那时哥哥身子好些,常和我们一处玩儿。多年来,舒杏园从来无旁人涉足,一直是我和暮辞亲自打理。那一园子的杏花,向来是宫里开的最好的。
      暮辞已在廊下铺好了狼皮褥子,点好了火盆,暖和和的。我们坐着吃点心,暮辞又要叨叨我:“你不许吃,顶着风呢!”
      那你还拿着我最爱的糖渍梅子,就要眼馋我!我忿忿地放下糕,躺在褥子上。阿辞拿了件狐皮氅给我盖上,墙瓦上积了厚厚的雪,红白相映,很是好看。园中扫出了小道,我有两日未来过,一定是暮辞打理过的。
      我扯了一把阿辞的衣裳:“阿辞,你什么时候打理好小圆子的?”
      “我终日无事,在你睡着不起的时候便打理好了。”暮辞虽是懿泽宫内监总管,但向来不理庶务,成日就是照料我,哥哥老笑话阿辞成天围着我打转。我突然觉得,阿辞文成武就,怎么能让他困于后宫?
      我坐起身来:“阿辞,你今后想做什么呢?”
      “做什么?你想玩儿什么?还是吃什么?怎么问起这些?”
      “你说什么呢?我是问你,阿辞你以后有什么心愿呢?”
      阿辞替我裹紧大氅:“我就想永远陪着你,伺候你长大。”
      我笑了:“这算什么心愿?我们一定是会一直在一处的。我是问你,阿辞,你想不想去禁军营?你武艺高超,去做教头如何?”
      “那你一个人怎么办?还是免了,我陪着你罢。”
      我坐正了身子:“那怎么行,好男儿志在四方!怎么能成日守着我?好阿辞,你去嘛,我在家里等着你。”我知道,阿辞是想去的。他一身本领,怎愿囿于小小一方宫苑?他只是放不下我罢了。
      我和阿辞已相识十二年了,在我三岁那一年,乳母带我在宫中玩耍,一路赏杏花,走到了内监所。好些五六岁的小孩子,神情默然,那时我还太小太小,不明白为何他们丝毫不害怕难过。长大后我才知道,穷苦让他们不再害怕失去像常人般为人生子的权利,只想着活下去。那些孩子里,只有一个小孩,即使很小很小的我也觉得他样貌很好,可是他在哭,无声而伤心,没有人理会他,他孤单地伤心着。
      我觉得很难过,因为我从未见过有人如此伤心。我悄悄跑过去,拉着那个孩子的手,乳娘吓极了,我想带那孩子走,可他们都不许,我气急了,好像都哭了出来。宫人们拿我没有办法,只能瞒着阿爹带那孩子回懿泽宫。
      我问那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他不理会我,只是哭,我也跟着哭,我哭喊着让他们都出去,我拉着那小孩子的手,他一直哭,一直哭。后来我们都哭累了,我抱着他,我们都睡着了。
      后来阿爹还是知道了他,可阿爹不知道他未净身,只以为他是个小内监。阿爹见我喜欢,就许我留下他陪着我。后来,他告诉我,他叫长宁,长久的长,安宁的宁。我对他说:“你名长宁却难长宁,可见名字同命途是反着的,不如,你以后叫暮辞罢,以后,我们永远在一处。”从那以后,十二年来,我们从未分开过。
      再后来,乳母和老内监们出了宫,宫中再无第三人知晓我和暮辞的秘密。暮辞就这样,一直守着我,直到如今。
      很久很久阿辞都没作声,我靠在他身上,也沉默着。我们在一处太多年,我懂得他是害怕我一人在宫中会遭遇不测。我太年少,太后、吴娘娘,都是我对付不来的。“阿辞,我答应你,你若不在,我就去哥哥宫里,不会有事的。”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他是答应了。我很开心。
      夜里我们就歇在小园子,我睡在内殿,阿辞睡在外间。我屋中未点安神香,有些睡不着。辗转几遭,突然听见有人在哭喊,我仔细一听,分辨出居然是阿辞的声音。我连忙掀开被子跑出去,阿辞在榻上颤抖,口中喊着什么,放开还是放下的,我听不清。我慌忙摇醒他:“阿辞!阿辞!阿辞!”他醒了过来,我替他擦下满头的汗,顺顺他的背。我抱着他的身子,他紧紧抱着我的腰,一直在颤抖。我抚着他的背,语无伦次地安慰他:“不怕不怕,阿辞,我在呢,倾儿在呢,不怕了。”
      阿辞逐渐平静下来,只是靠在我怀中,还在一直颤抖。我拍着他:“别怕,不怕了,你睡吧,我陪着你,不要怕。”我不晓得后来阿辞睡过去没有,只记得那一晚他的手很凉很凉,不像他平时,无论什么,时候手总是热热的。
      我曾想过暮辞的身世,他的样貌气度,绝非出自普通人家。若非穷苦,谁人会将自己的孩子送入宫中为奴?我隐约猜着暮辞大约是犯官之子,被贬为宫奴。但我从未问过他,我明白他的身世一定是他心中最大的伤疤,我不忍伤他。我也相信,若他有一日放下了,一定会第一个告诉我,绝不会瞒着我。
      第二日一早,我醒来后便到处找暮辞,他从园中练剑刚回来,笑问我做什么。我对他说:“大周有二月二扫墓祭祖的国俗,如今虽过了二月二,但仍在二月中,不如我们出宫去,出去转转,阿爹想是不会拦着你祭拜家人的,你也一道......”
      我未及说完,阿辞便打断了我:“不必了,我没处扫墓。”他从未如此呵斥过我,我一惊,看他动了气,我不敢再说。
      我转身走了几步,停下说:“我是想出宫去玩儿的,你若不想出去,就好好在宫里休息罢,不用担心我。”我转头看了看他,同他点点头走了。
      回到懿泽宫,茶颜同乐色伺候我梳洗,我等了好久,暮辞也没回来。我只好自己一人出宫去。内监久意备好马车,我四下看了看,阿辞还没回来,我一个人走出殿门。突然有人在身后给我披一件大衣,我转头一看,果然是暮辞。我低着头不理他,他替我系好披风带子,照旧数落我:“这么远的路,也不拿件大衣裳。”我不肯说话,他抱了抱我:“不是带我去祭拜爹娘吗,走吧,我的小公主。”
      我笑了,任他牵着我,扶我上了马车。一路颠簸,行至一片树林,暮辞叫停了车,我这是才看见,驾车的是哑巴忠叔。懿泽宫只七八个宫人,除了近身侍候的茶颜与乐色,只有几个从昭阳殿里拨来的哑奴。乐色又不爱说话,我和暮辞又不愿和茶颜说话,所以懿泽宫终日冷冷清清的。
      停了车,暮辞扶我下来,带着我往树林深处走,走了好久,我都快走不动了,暮辞突然停了下来。我看着他,他跪下身,磕了三下头,久久不曾起来。我的阿辞也只有十七岁啊。我跪下身,轻轻抱住他的身子,抚着他颤抖的背。无碍的,阿辞,你还有我。
      我在心里轻轻默念:“不怕阿辞,我会一直陪着你,不怕的,我陪着你。这里有你的爹娘是吗?他们一定是想要你好好过下去的。伯父伯母,我是倾倾,我会保护好阿辞,我会陪他走下去。若是你们在天有灵,就请你们保佑我们的阿辞,好好儿的。”
      回家的马车上,阿辞靠在我身前,我拍着他,轻轻地。他安安静静的,泪却打湿了我的衣襟。我自幼便是爱哭的,如今暮辞一哭,我便也跟着哭。可我很少见暮辞哭,只有一次。
      在我十二岁那年,我不慎落水,连日高烧不退,哥哥和爹娘都急坏了,连我师父都说没救了。哥哥心急之下病倒,阿爹阿娘又要忙着照顾哥哥,懿泽宫只剩下暮辞照看我。我睡了很久很久,阿辞怀抱着我,一直摇啊摇,直摇到我头晕。我晕晕乎乎醒过来,开口就对他说:“你摇得,我头直晕。”我话未说完,便有一滴眼泪落在我面颊上,我忙伸手替他擦去眼泪,那是我第一次见他落泪。
      我的手突然紧了紧,宫人的声音传来,到了正阳门了,阿辞握着我的手,突然说:“入得此门,不回首。”我紧紧地抱住他,不怕的不怕的,阿辞,你永远是有我的。
      年少时的我不明白何为“入得此门不回首”,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入的门,是宫门,我本就是着深宫中人,此生,我本就不配回首,也不能回首。

  •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份更新给倾涵儿安排感情线,敬请期待!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