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阙浮生》槿色书

3、（二）风雨欲满楼

　　方过了正月，大周与齐国便开了战。先是齐民借口牛羊走失入我大周边境，后又有齐国戍边将领寻衅。齐帝想要逼迫大周先出兵，他的举动实在可笑，阿爹早已存了灭齐的心思，只是在寻找时机罢了。如今，阿爹领兵亲征，决意夺取齐国大都邺城，明日便要启程了。
　　我找出从前师傅配的金疮药、驱寒丹、和药酒，收拾了大大一包，交由暮辞提着，去昭阳殿给阿爹请安。阿爹远征齐国，这些是用的上的。下了雪，暮辞替我打着伞，却遮不住他自个儿，我唤茶颜来教她自己打伞替暮辞提着包袱，往朝阳殿走。路上积雪不怎么好走，一段卵石路我滑了好几步，全靠暮辞扶着。若是阿爹出征遇到险途，他孤身一人有怎么走呢？
　　到了昭阳殿，我遣茶颜回去，她不忿的样子。这小丫头气不过我待暮辞好，常暗地里下绊子，欺负阿辞，我看在眼里，却碍于她是户部尚书最疼爱的庶女，只能暗暗敲打，不好明面责罚。我常暗地里给她气受，左不过让她给阿辞端个茶水什么的，阿辞却老是责备我孩子气。他心地最好，说茶颜性子虽不好，却是个没有城府的，宫里少有这样人，教我不许欺负她，我只得答应，免得他又要生我气。
　　阿爹在批折子，我前去请安：“儿臣参见父皇，吾皇万岁。”阿爹扶我起来，笑着问我怎么来了。我把药包拿给他看：“阿爹，这是从前我师傅给我的药，您带着罢。”
　　我从前和鼎鼎大名的圣医薄无伤学过医术，好照料体弱的哥哥，只得了师傅七分真传，便远远胜过宫中太医了。所以太医的药，我向来信不过，阿爹还是拿着师傅的药更稳妥些。阿爹笑：“放着罢，朕让元寿替朕带着。涵儿，你不必担心，朕此去不日便回，不会遇险的。”
　　“阿爹，您不是教过涵儿有备无患吗？”战场上刀剑无眼，我虽深信阿爹定会凯旋，但心中不免担忧。
　　“好了，那朕带着便是。涵儿，朕走之后，你好生照顾哥哥，你娘近来身子不好，你常去给她请安，照看好她。还有，今日也一同给你皇祖母去问安，往后就不必去打搅她老人家了。”
　　“是，阿爹，涵儿记住了。”
　　阿爹摸摸我的头，忽然变了脸色，改口说：“算了，你娘生了病，你还是少去闹她，今日去请安后，朕走了，就不必再去了。”
　　“阿娘怎么样了，我好些日子没见她。”
　　“还是生你哥哥时落下的病，只是难养，并不重，你这就去看看她。”
　　“是，涵儿晓得了。”
　　阿爹招手叫来元寿公公：“元寿，你陪公主去给皇后与太后请安”，话未说完又叫在昭阳殿一向很沉默的暮辞“暮辞，你留下，朕有要事交代你。”
　　我福身：“儿臣告退。”
　　元寿公公跟在我身后出了昭阳殿，我回头看了一眼，暮辞低着头站在阿爹面前，原本身量相差无几的两人，现在一个矮了好些。
　　阿辞在阿爹面前总是恭敬拘谨，甚至畏畏缩缩的。我不明白为什么，阿爹待他向来是同我一样的，暮辞的一身武艺，尤其是那高超的剑法，都是阿爹亲手教出来的。我和阿辞一同在阿爹膝下长大，从无主仆之分，阿辞和我更像是兄妹一般。但阿辞面对阿爹时，总是有一种小心翼翼，纵使我们二人亲密无间，暮辞也从未向我吐露半分。当我悄悄问哥哥时，他只是数落我：“父皇到底是天子，为君，我们是臣。暮辞是懂事的人，怎会像你一样无法无天？”我嫌他说我不懂事，就再也没问过他。只是自己在心里想，或许是我想多了。
　　走进凤仪宫，素词姑姑说阿娘在睡着，教我等着。离晌午还有好些时候，这宫里是没人敢在这时候睡的，怕人笑话懒，更怕父皇来时失仪。但，除了我阿娘。阿娘是中宫皇后，又有天女之名，深得阿爹宠爱，母族又是隐于世外的不死国，我舅舅凉世黎是吏部尚书，表哥凉深是兵马大元帅、威震四海的盛拓将军，凉氏一族繁荣。我阿娘可是全天下最尊贵最幸福的女子。
　　喝茶间，阿娘醒过来了，素词姑姑扶着阿娘走过来，坐在凤榻上。不事华裳，不施脂粉，仍然惊尘绝艳。可惜我样貌不大像阿娘，更像阿爹一些，哥哥和阿娘倒是很像，谁人一看便知他们是母子。我站起来恭迎母亲：“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千岁。”
　　“今日怎么想起给我请安，你哥哥可好些了？”
　　“回阿娘：阿爹就要出征了，嘱咐我给阿娘请安，哥哥近日已大好，阿爹此次远征齐国，特令哥哥监国呢。阿爹说阿娘病了，您可还好？”
　　“没什么，你爹大惊小怪了，你好好照顾昭许，今后不必来看我了，懿泽宫与这里相距不近，免得劳累。”
　　“是，阿娘，涵儿知道您没事便好，女儿不打扰您休息了，涵儿告退。”
　　阿娘点点头，素词扶着她回了内殿。我同元寿公公一起退了出去。阿娘性子冷，向来与我不亲近。宫里的老宫人曾说，在我刚出生时，阿娘便将我交由乳母喂养照顾，将我送离凤仪宫安置在懿泽宫，多年来几乎从不曾去懿泽宫看过我，只有在我十二岁那年，我不慎落水，连日高烧不退，几乎丧命时，阿娘才来过一次我宫里。后来据暮辞说，他亲眼看到阿娘在我床前守着我，还落了泪。可听宫人们说，在哥哥年幼时，他常生病，每一次都是阿娘拖着自己的病躯亲自照料，日夜不眠。
　　我曾问过阿爹，阿娘是不是不爱我，只爱哥哥？阿爹对我说：“你阿娘很爱你，你哥哥出生后，薄无伤诊出她身子有损，不宜再有孕。可她还是冒险生下了你，几乎因此离开了人世。没有一个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只是你阿娘身为羌族天女，看惯了人生万事，难免性子冷，不善表达。你作为女儿，应该理解她。”那时我第一次明白，爱一个人，有许多种方式。
　　还要给太后请安，坤乾宫是我最不愿来的地方，太后不喜欢我娘，也不喜欢我，尤其不喜欢我的哥哥。当初阿爹立哥哥为太子时，太后极力阻止，可阿爹一意坚持，哥哥聪慧机敏，群臣都心服这样一个太子，太后也只能答应。年少时，我不明白为何祖母不喜我，也极力想讨她老人家欢喜，渐渐长大后我才明白，对一个不喜爱你的人，怎样百般讨好都是无用的，只是惹人笑柄罢了。
　　太后在饮茶，我跪着，她未许我起身，我低着头不语，太后缓缓饮过茶，问着我：“做什么去了，怎么这时辰来了？”
　　“回太后：去给母后请安，说了一会子话就迟了，请太后恕罪。”
　　“你母后怕是才起罢，那里说得什么话？”我惊异太后耳报神灵通，默不作声。
　　“你娘身为皇后，不能表率后宫，你父皇也纵着她，她如此作为，如何母仪天下！”
　　“太后娘娘息怒！”
　　她顿了顿，“罢了，你退下罢，明日不必来了！”
　　元寿公公扶起我，我缓缓退出去，长舒一口气。远远看见暮辞在卵子路上等着我，我回头对元寿公公福身说道：“多谢公公今日陪着涵儿，公公快些回昭阳殿罢，父皇哪里离得开您呢？”
　　“公主抬爱了，奴才告退。”
　　我向暮辞跑去，他招手教我慢些跑，卵子路太滑，我不及小心，便打了滑，几乎要跌跤，暮辞忙跑过来，堪堪接住我。他扶好我，蹲下身子替我拍净衣摆上的雪：“来倾倾，我背你。”
　　我趴在他背上，拽着他的衣裳问他：“阿爹叫你照顾我和哥哥？”
　　“是啊，还要我提防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可有为难你？”
　　“没有，只问了我几句话。”
　　“一直让你跪着？”
　　“嗯，教训我。”
　　“别怕，明天我们就不必去请安了。”
　　“嗯，我不怕。”
　　雪早已晴了，梅花映雪，御湖上冻，实在是美得很，想来待阿爹回来，御湖便解了冻，到时，我一定去划船采莲，给爹爹做莲子羹吃，也给哥哥，给阿辞，还要给阿娘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