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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往昔初阳岁 ...

  •   前儿深表哥送来只翠顶画眉,好好儿的,叫声清脆悦耳,却教我养的那只猫儿叼了去。金丝笼子里只余下几片花羽毛,叫人见了伤心。我朗声唤来暮辞,让他好好教训下那只坏猫。
      暮辞笑着转出去,一会子,手上捉着那只猫。乌雪缩着身子在他手上发抖,我接过它,它爪子紧紧勾住我衣衫,不住地抖。我又心软了,摸摸它的皮毛,对暮辞说:“算了,猫儿拿鸟儿,天性使然,咱们就饶了它这回吧。”
      暮辞只是笑话我:“你向来心软,说一套做一套。”
      我也笑:“好暮辞,别笑话我了,我们还要去宣阳殿给哥哥请安呢。”
      暮辞扶起我,走过去给我取了件大氅披上。刚开了春,天气还冷得很。我催促他自己也披了件衣裳,我们偕着走出寝殿。
      绕进御花园,杏树都已发了苞,天气很是好,待会子该同哥哥出来走走。我转头问暮辞:“阿辞,这几日阿爹忙什么呢?都少见他来看我。”
      “近日来北齐边境有乱,怕是不日便有战火,陛下忙于政务,不得闲来看你。”
      “齐国莫不真想同我大周开战?他齐国已失兰陵王,举国再无大将,怎么打得?”
      “齐帝昏聩,大齐气数已尽,灭国之日就是这一两年了。可笑齐帝不自知,满以为敌得过我大周铁骑。”
      我摇摇头,总之有阿爹在,什么都是不怕的。
      转了几转到了宣阳殿,我没让宫人通报,便同暮辞走了进来。哥哥躺在榻上,我走上前去,
      暮辞同我一起跪下请安。暮辞扶起我坐在榻边,我轻轻唤起哥哥。
      哥哥睁开了眼,前日哥哥受了风寒,本以为无甚大碍,谁知竟日渐严重。“哥哥,你今日可好?涵儿和阿辞来看哥哥。”
      暮辞扶着哥哥坐起,哥哥脸色仍不好,我斟了一盏热茶来,让哥哥热热地喝下去。哥哥舒了口气,笑着对我们说:“我这身体老是这样,你们也不必挂心。”
      我和暮辞请过安,服侍哥哥睡下,走出了宣阳殿。阿娘怀哥哥时流落北齐,产下哥哥后身子落下了病,哥哥也自幼身体不好,总是病着。好在哥哥虽从来小病不断,却总无大事,想来过几日便好了。
      可未曾想,这病来势汹汹,哥哥一病便是多半年,错过了我的及笄礼,直到除夕节才大好。这半年来,北齐一直蠢蠢欲动,想来开战也就是这一二月之间。
      宫里年关将至的喜悦热闹并未被将燃的战火影响,宫人们忙着挂灯裹红,脚不沾地。
      天气愈发寒冷,我裹着厚厚的狐裘,殿中燃了个大大的火盆,我还是冷得很。暮辞进来往我手中塞了热热一个手炉,我摸了一把他的手,不知是他自幼习武不畏寒,还是刚捧过手炉的缘故,手热热的,不像我。暮辞边坐下边向我说:“我去昭许那里请过安,他已大好,陛下也在,命我嘱咐你好生保养,莫受了风寒。只是皇后娘娘那里还得你自己去请安。”
      阿娘向来不喜暮辞,这一点我们都是知道的。“阿娘喜欢清静,向来嫌我聒噪,我还是不去惹她厌烦了。”
      “天一冷你就懒怠动,不愿去就不愿去,我又不笑话你。方才大公主来看你,叫我打了回去。”暮辞相貌好,武功又高,大姐姐老是惦着他,和我开了几次口,我都和她说“舍不得”给顶了回去。
      “阿辞,过了年她就出嫁了,到时纵使太后惯着她,也有夫家管着她。你不必生气,好歹有我呢,她想怎么样也不敢的。”
      暮辞不做声,恼得很。他心高气傲,大姐姐却当他个玩意儿般讨要,莫说他生气,就连我都不顾身份顶撞长姐好几次。如今她嫁给言侯五公子,也算了了我的心病。我不愿再提起这件事,便问暮辞哥哥和阿爹还说了什么。“陛下说昭许身子好了,上元节让他带着我们出宫转转。还叫我嘱咐你多吃些膳食,说你近来清减了些。”
      暮辞这么一说,我自然很盼着上元。终于等来了除夕,暮辞从库里挑出从前阿娘给我的九转萤玉连环,作为我懿泽宫贺礼送给太后。我有些不舍,阿娘多年来只送给我这一件礼物,可库中其余的,太后都是见过的,送上那些,未免又要斥责我不上心。只好送她老人家这九连环罢了。
      打点出其余几宫的贺礼,暮辞催我赴除夕宴。换好衣裳便赶出来,天阴着,未几便飘了雪,琉璃瓦胭脂墙映得愈发颜色重。赶至宴会上,阿爹笑眯眯的,阿娘依旧冷冷的,由着她自己的性子。我先给太后娘娘见了礼:“皇祖母,孙儿给皇祖母请安。今日除夕佳节,孙儿献上一副九转萤玉连环,祝皇祖母平顺安康,福泽绵延。”
      不出所料,太后没让我起身,拿起暮辞呈上的玉连环看了看:“这样的小玩意儿哀家不缺,你小孩子家自己拿着玩玩便罢了,那里值得送过来。再说,哀家一大把年纪,那里用得上这些。”
      我心里不忿,面上却不能显:“回太后娘娘的话:实在是孙儿愚钝的很,只想着这连环难解,怕只有太后娘娘的才智才解得,却未曾想到太后娘娘并不喜这些小儿玩意。本想搏太后娘娘一乐,如今却弄巧成拙,孙儿宇文倾涵罪该万死,请太后娘娘恕罪。”
      我俯身叩头,暮辞也同我跪下来。阿爹起身扶着我起来:“涵儿,皇祖母怎么会怪你呢,祖母同你打趣罢了。”
      太后挥了挥手:“你一片好意,哀家晓得,来人,把清欢公主送上的玉连环收到库中。”
      宫中的宴会怕是几百几千年来都是这样,歌舞升平,戏台高筑,令人厌烦。我悄悄带着暮辞溜出去,带他去看雪。宫人内侍规矩是不能在宴上用膳的,我忧心暮辞饿着,悄悄藏了好些糕饼,瞧着四下无人塞给他。他边吃边数落我:“倾倾,你这样跑出来要被责怪的,说你又不听,一个劲的拉着我跑。”
      “怕什么,那坐着的是我爹娘,还治我罪不成。”
      “陛下和皇后娘娘自是不会,太后娘娘岂会放过责骂你的机会?”
      “太后自我生下来便不喜我,横竖有阿爹呢,我不怕。”暮辞摇了摇头没话说。近日来,他越来越唠叨,一个十七岁的俊俏小生像个老嬷嬷似的。
      有些冷,手炉凉了下去,我打发暮辞回懿泽宫给手炉添炭。他不放心我一个人,我叫他放心,这可是皇宫,谁敢在这里谋害陛下最疼爱的小公主?他叫我好生在这里等着,千万别乱走,他快去快回。我嫌他唠叨,“你快些去吧,我冷得很。”
      御湖上的凉亭点着火盆,我站着也不觉多冷。那两棵梅树开得好,我往前走了走,忽然看见一个黑影从湖上梅树旁掠过,我急忙隐到黑暗里。出来的匆忙,我未提宫灯,亭里虽有火盆,但我站得远,人又小,那黑影又过得匆忙,大概是没看见我。远远的我看见有人一身蓝衣急急忙忙跑过来,我忙喊:“阿辞我在这!”
      暮辞跑过来拉起我,塞给我手炉:“怎么了,躲什么?”除夕夜里,宫中若混入了刺客,这事非同小可,我忙告诉暮辞来龙去脉,叫他快去找禁军统领霍宸宣:“阿辞,你去禀告霍大人,宫里怕是要出事,让他权衡对策,去找元寿公公,保护好阿爹还有哥哥。”“我立马就去,倾倾,你躲在这里藏好,我找人来接你。”
      直到深夜里阿辞才回到懿泽宫,他进到房中,带进来一身霜寒。他告诉我,是赵相派的刺客。刺客虽未伏法,赵相却露了马脚。据说是自己乱了阵脚,狗急跳墙,却被当场截杀,尸骨丢到了乱葬岗。听到阿爹哥哥没事我放下了心,安顿好暮辞便继续睡下,只是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却说不出来,直到后半夜才睡过去。
      刺客的事很快就平息了下去,宫里开始忙上元节赏灯的事。这一日,照理陛下皇后与太子太子妃应在端门上赏灯与民同乐,但阿娘性子冷,向来不爱热闹;哥哥又身子不好,尚未立妃,故多年来上元夜只有阿爹一人在端门上与百姓一同赏灯。
      原本除夕时闹出了刺客一事,阿爹怕我出事,不许我出宫去。可宫里实在闷,上元节大街上一定热闹,我求了阿爹半日,哥哥也帮我说好话,阿爹嘱咐暮辞好好护着我和哥哥,才勉强答应了我。我们三人换了常服,出了宫。
      我向哥哥说:“阿爹实在是多虑,暮辞和哥哥武功这样高强,有什么好担心的。”哥哥责备我不许妄议君父。我恼他,便牵着暮辞走,不再理他。大街上好些卖糖人、糖葫芦的,可哥哥和阿辞不许我多吃,转了几圈天黑了下来,好些花灯展了出来,有一盏花灯做成梅花模样。我想买下,那花灯主人却说必须猜着灯谜才可得灯。
      我看着那灯谜,巧的很:“折断鬓上花,空忆从前事。抛却旧日愁,富贵从此生。”
      我们三人中是没有白丁的,可一时也猜不出来,我想了又想,还是灯主提醒说猜一个字,我才猜出是个“错”字,这灯谜实在巧的很。那人拿下花灯递给我,还送了我一只白玉簪,小巧的样子,我欢喜得捧在手中。暮辞替我将灯提在手中,哥哥拉着我走,远远的好些人群,我凑过前去,透过人群看着,好些人在耍把戏!好些人喷火呢!我使劲踮着脚,怎么看也看不见,好生气恼。哥哥和暮辞赶过来,哥哥戳我脑门:“叫你别乱抱,叫你别乱跑,就是不肯听!你这丫头再不听话我再也不带你出来了。”暮辞拦着哥哥,我正新奇喷火,拽着他们看:“哥哥阿辞,你们瞧!”他们个子好高,瞧得见几分,可就苦了我小,只能干着急。
      正气着,哥哥和阿辞蹲下身子,扛起我在肩头,我紧紧地抓着他们的衣裳,有一点害怕。不一会儿我就被把戏吸着了,那人吐出酒,火到处都是!我忙叫哥哥和阿辞看。
      我突然看见了一个人,很是打眼。我细细地看了一看,那位公子穿了一身皂衣,白玉簪束发,面目如玉。这人是挺俊俏,可还抵不上暮辞。阿辞样貌生得好,怕是整个大周也没有第二个像他一样好看的人。可这人虽不及阿辞样貌好,身上却隐约透出一股凌厉,这是阿辞和哥哥都没有的。我倒十分好奇这是哪家公子,他那穿戴绝非寻常人。这般一直看着人家实在不合礼数,我收回了视线。可我从未想到,很快我便会再次遇见这个人,此后的日子,会有这样一个人陪我走过一段暗无天日的路,最后,将我推入深渊。
      呀!我突然想起哥哥身子不好,连忙叫他们放下我。我忙看看哥哥脸色,倒是还好,我松了一口气。不早了,实在该回去了。回去的路上,我越走脚步越沉,路可真长,我眼皮都在打架。后来暮辞背起了我,他的背很宽,我趴着迷迷糊糊睡着了,隐约听见有人说话:“睡着了?”“大约是玩累了吧。”后来还絮絮地说了什么,我睡了过去,再没听见。
      很多年后,我还是会想起十五岁时的上元夜,那盏梅花灯,那枚小玉簪,暮辞背着我,同哥哥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很久很久以后,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依然很怀念很怀念那个夜晚,只是,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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