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花自青》活珠子

8、明空湛篇

　　07
　　玦川眼睁睁看着那一切的发生，看着血像梅花一样绽开，又一瞬间全部败落，然后无尽的花瓣就续然飘落，将她周身皆铺遍了。

　　玦川听到风声，听到花瓣落下的声响，他想伸手去接，又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肩业似千金钟，命如灰砺附花重。

　　玦川再也碰不到她，这是最后一次，她来到他的身边。

　　玦川抱着唤青的尸身，原本她决绝赴死时轰鸣在他脑海中的景象都像海市蜃楼一样消失，风也没了，唯剩下了她那些话一遍又一遍地在玦川耳边冷冷地重复，带着绝望与憎恨，这些又怎么能让他再支撑下去。

　　“你这么说我，不公平啊，唤青。”玦川双目空洞，泪从他的眼角一闪而过就像不曾发生过。还有什么能形容他的心情，大约是鬼魂在黄泉游荡，终于看见了前世的死因。

　　再黎明时，玦川身上斑斑血迹，怀中人早没了颜色，就像他眼中也一泪皆空。他的脸上，终究没有了让她执念的那般笑容。玦川悲坐一夜却没有知觉，直到黎明光刺得他不得不眨眼，才见眼前徒增清明的悲切。

　　从白光中走来，是名为雪歉的女子，她脚步婀娜缓缓而至，站定在玦川面前，看着这景象丝毫没有意外之感。

　　“这一世，居然这样快。她居然也有一天会厌倦这样的周而复始。”雪歉眼光在唤青的尸身上游离，像是在确认唤青是否当真气绝。幸灾乐祸的眼神却有些悲哀。

　　“她终于厌倦我了，她永远都不会再看我一眼了。”玦川声音低沉，似着风寒的声调。同时，玦川周身始泛处金色的光点，只是太微小而几不可见。

　　“是啊，我真想不到女官会有这样好的耐性，竟为你走这一世又一世。不过也是有点作用，你醒了不是么？”雪歉一瞬间非凡人面貌，轻鳞布满雪白肌肤，眉眼也妖艳极致。那也是魔族不小的角色，叫做千胭的。

　　“是啊。可我负了她这么多世，负了她这样多……”

　　“也不算辜负啊，你连神骨也剔除，这普天之下谁不知道你啸霆最珍贵不过这副神骨！你竟这般糟蹋！你可知我这些凡世到你身边也是怕你连神骨也剩不下，想要护着你！你可知我有多怕！”千胭一怒，沙风狂作。

　　啸霆却忽而笑了一声，接着又是声声凄苦的嘲笑，嘲笑他自己。

　　“神骨算什么？我啸霆又算什么？竟还祭出神骨想要寻回明空！事实却是……事实是我蠢货般世世认不出她！世世如畜生般对待她！如此无赖还赖她世世救我！我凭什么！凭什么！”啸霆那样，千胭看了竟有几分骇然。
　　“和我回魔族罢，啸霆！我也一直在等你啊！我也一直在救你！”千胭以为自己不会再不争气得流泪，没想到在啸霆这里她永远是尘埃般卑微。

　　啸霆满含热泪的双眼比之传说中更加能摄人心魄，他勾起唇角，又是一副魅惑模样。

　　“你还不清楚我是无心之人么？我这样的无赖，心里是不配有她的。唯这一副灵毓之神骨是父神母神所赐，每根骨上都刻着她的名字……”

　　啸霆望了一眼唤青，那一眼他看见天河边上，穿着蓝色官服不苟言笑的女子，终于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终于能看到她低头阅折时候专注的神情，终于能在她身测不经意嗅到她袖中带墨味的馨香……

　　“明空，明空……”

　　唤青自杀时的簪不知何时被啸霆握在手里，他无片刻犹豫，簪尖就朝他胸口扎进，就如同他用荀参刃剔神骨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色，只不过神界的天，无论多晴朗都是冷的。

　　……

　　凡世对于六界而言，不过是蝼蚁的存在，光阴的流逝也不值一提。凡人山中生白发，神仙杯中二盏茶。

　　陆判府中，女官神元归位，仙泽笼罩，审判台一众自外向内都虔诚地跪在原地，恭迎女官驾归。

　　陆判满怀期盼地望着女官，待她真的睁开双目时都以为只是心中痴想。

　　“怎么，不认得我了，小丫头。”女官看着身边的小陆判，略带笑意地说。

　　女官倒不似是噬灭之后的生还，而像是闭关精修多年而出。

　　那样的语气，同将她带大的时候一般，是慈母一样的温柔。小陆判以为自己已历经了那样多的生死怨别，早已经不会有类似凡人女子的那种种需要以泪去冲淡的悲伤了。可是面对的是将她带大一手护着她的人的时刻，还是经过生死的久违，又怎么能维持冷峻。

　　小陆判一瞬压不住泪光就抬起广袖遮掩住了。明空湛见她那样，真正是明白何为今非昔比，当时的小丫头也已经学会了这无谓的高深。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回来就好。”小陆判只是一味地重复这句话，倒再没有别的想说，别的想知道。

　　明空湛从水泽中走出，才看到如今穿在小陆判身上的已经不再是女官服制，已经是判官的朝服。各种因缘她虽心急想知道，但是也还依稀记得当初陆判曾说过的话，也就按下不表。此刻，她才从凡世之中归来，那最后一世的种种都还清晰在目。她任女官多年，怎么会不知道往往凡世的结局便是真相的湖影。

　　“战青在哪？他是否已经回来？”明空湛急切地问小陆判。

　　“是，战青元帅已经回来了……”

　　明空湛目光一偏看见从后面云门走进来得男子。他的眉眼神色仍然明媚，不似凡界时候他倒在血泊之中，血溅进他透亮玲珑的眼瞳。

　　“五哥……”明空湛将在凡世目睹战青在她面前惨死那时压抑的心慌和悲痛结倾倒出来。她迈步向战青走去，凡泪皆落在身后。

　　“湛儿，五哥又能见到你，真的是值得。”战青拥着明空湛，如树拥护着丝萝，掌心的温度
　　覆在她长发上。他眼中之欣慰尽写，他多年辗转几乎心竭，终究化作一声值得。

　　原来唤青即是女官明空湛，战青也是那位来自北国的王爵。这两位本生为虹宫七灵之中，

　　凡界的一切都是围绕着玦川，这位玦川也不是等闲之辈，那是上古的两位始祖神之子啸霆神君，骨血肉身皆是生而神灵，那是多少神仙万年也修炼不出的。不仅是生赋异禀，啸霆神君的样貌气度也都继承了他父母双亲的灵俊异人，除却实在微卑的生灵，啸霆神君的名头可以说是响彻天地。

　　这样一位纨绔，自然是身边的绝色女子如过江之鲫，无论六界，从来喜新厌旧，而至于他和女官的故事，要追溯至几万年前了。在最开始的以前，女官才刚出虹宫到了陆判府，协助陆判审判六界，约莫是个神界的宴会，遍邀众神，陆判居首座于高位，女官立于其身边，一身湛蓝衣衫，一派浑然天成的冷艳，从那一天开始，啸霆神君的眼中有了这样一抹蓝色。他依旧穿身于万花，但是这抹清冷的蓝色从无断绝。也有猜测说啸霆神君欲女官而不得，实乃惧怕陆判天威，个中缘由，何向外人道？

　　而某一年月，天地忽闻女官噬灭之哀息，举天沉哀，却无人见啸霆神君在陆判府外长跪十个日夜。再后天地震动，不知为何啸霆神君一柄荀参刃穿心而过，神灵之根骨也祭出，却不知道流落入凡尘所为何。

　　女官噬灭之时本就形神俱灭，再无转圜的余地，但一向不插手任何人命途的陆判终究还是偏爱于女官的。女官归来之时闻得啸霆神君丢失神骨，竟不顾形神不稳再度要召回他的神骨，这才有了在凡界那一次又一次的相会。原本，唤青与玦川就不是第一次女官和啸霆神君在凡界的重逢，只是每一次的终场皆为生离。酷似轮回场场，啸霆神君渐渐迷失而不记初衷，他本身祭出神骨是不信女官当真形神俱灭，任神骨纵六界望能寻得女官半点踪迹。而女官的用意却再无人敢揣测，恐怕只有当初红鸾星君能知晓一二。

　　陆判府内，女官不需修养，不仅周身灵气盈郁，较之前更加浑厚精益了。女官从她再度聚灵时就起疑了，但当时心中还有挂碍，待从凡界回来再回忆，这其中的蹊跷必然是系于战青身上。明空湛问战青，他不言语，明空湛自然知道谁是知晓一切的人。

　　明空湛在陆府的凉亭之中摆下她钟爱的茶具，茶灶上是正温热的泉水。

　　陆判由审判台归，这一整日她也是在想如何与明空湛交代。一进门便看见明空湛慵慵整罢宽袖，静候水沸，就知道明空湛在等她。于是无论如何也只能走向她面对的位子坐下。

　　小陆判乃是女官明空湛一手抚养，脾气秉性皆有女官教养的影子。女官噬灭前觉着小陆判当时仍难弃顽皮，而如今更觉她走后的岁月，陆判加诸在红菽身上的影子更深些。

　　“你这样看着我，是否也觉得我像他？”小陆判微微吹拂茶沫，浅浅笑着。
　　“怎么，很多人这么说么？”
　　“他所熟识的，都这样说过。也不知究竟有多像，怎么我站在镜前，从不曾见他的模样。”再浅笑，却多了几分茶意。
　　“天地有命，陆判亦逃不过，为何我却有今日？这与我所知的命簿不同。你如今为陆判，六界内外无事不知，你告诉我缘由罢。”
　　“明空你心中已有猜测，真相与你的猜测相近，战青救了你，他用了自己的命簿与你交换，才让你免于形神俱灭之局。他会代你去承担。”
　　明空湛手中茶盅落地。这种时刻，竟想起来小时候，有多久她未曾怀念过儿时在虹宫的日子了。虹宫生七灵，前头几位凝灵尚早，在明空湛未凝灵时就多被尊佛点化收在座下。明空湛自降生至入陆判府的那段时光，一直是战青陪伴。
　　“他为何这么做？”
　　“这个你得自己问他了，大约是比起你离开，他宁愿死去。陆判亦不愿你离开，所以坏了规矩，助战青得偿所愿。而我，什么都没做却能等到你回来。”小陆判饮尽凉透的茶。
　　“谁说你什么都没做，我的小红菽，当时肯定天天哭鼻子呢。”明空湛伸手刮了下红菽的鼻梁，她笑得和煦，和红菽记忆中一般总带着克制和愁绪。
　　红菽也微笑，明空湛回来了，真好。

　　自然，明空湛也没犹豫，直接回到了虹宫找到了战青。
　　战青彼时正在日头下晒书，他抬抬手指，书本如轻蝶一般落在山石长桌上，且翻开几页，随风摆曳。他倒逍遥自在枕着手躺在椅床上晒太阳。战青常年征战，在兵将前头总是威震四方，但是在明空湛跟前，却是一个不爱板脸的兄长，但是现在回忆起来，在凡界的每一世，战青都好严肃，此刻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又是那般的恣意。
　　“哟，女官来了，看这天界难得的好天气，待会儿我要去食神那蹭饭，一起去么？”

　　“五哥，你为何这样？你见过我的下场，为什么要和我换？”只一句话，整片虹宫上空的阳光瞬间黯淡，连同战青面上的畅快都消失了。

　　战青起身看着明空湛，眼神凌冽。

　　“你形神俱灭之日再过多久我都不会忘怀，明空湛，你能够为了那样一个纨绔子弟放弃尊贵的女官之位还有纯净的灵神，我为了心爱的女子不过是归于虚无，不得超生而已，十分值得。”

　　明空湛从没想过是这样，她从不曾知道战青对他是这样的心意。

　　千年前的那桩事，那一天，女官噬灭，六界阴雨。史册上记载自然是粉饰太平，但是战青知道缘由。他怎会忘记明空湛的下场，她在他面前，手软在他掌中，眼中噙满了泪水却无悲色。再后来，只一场雨，他连看着她的机会都没了，连听她叫一声“五哥”的机会都没了。
　　念及此，战青复头痛欲裂，手掌按在额前，痛意却无半分消减。

　　明空湛到战青面前，她一向能忍，看着战青痛苦，她哭着跪在战青身边，她愧，她悔，她曾害怕失去啸霆，总等她舍了性命尊崇交换，他才得以重生，如今却发现这代价居然是战青承担。

　　“五哥，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是我自私！是我执迷！”

　　战青看着明空湛哭得那样，怎忍心再说令她难过的话，他胡乱用袖子擦她的眼泪，笑着。

　　\"没有错，你没做错，你只是被骗了，以后我不在了，别再这么笨了。\"战青又揉了揉她的头发，明空湛却越哭越厉害。

　　“我不想你不在……”明空湛怕了，原来生死这种东西，摆在自己最在乎的人身上任谁也无法接受。

　　战青把明空湛拉起来到自己身边坐下，然后把抽泣的女孩圈进自己怀里，拍拍她的背，像小时候一样。

　　“好了，好了，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