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眉黛》仲桦桦

15、心思不能言

　　因为西门人多，沈双阙一行人最终还是绕了一圈，走南门进的城。

　　卫兼明私宅在十四闾承平巷，他们还没进十四闾就听到远处有人高声谈话。沈双阙一开始还以为有人家举办宴会，虽然听人数也过于少了些。

　　马车驶入承平巷，交谈的声音更响了。

　　她心中莫名有些慌乱，想着要是快点回去就好了。可惜天不遂人愿，偏偏就在这时，车停了。

　　沈双阙强自镇定心神，只听到外面有人大声道：

　　“就宋兄所言，卫中正这是要失了帝心了？”

　　“可不是，要我看卫中正这几次做事……也未免太失了本分了。再多帝眷也有被磨没的时候，更何况他还是卫家……兔死狗烹啊。这位看上去也不是不明白，单看他这几次做的……”

　　“陛下岂会没有防备？”

　　“陛下圣明。这次长乐宫大火，说是问责，也未尝不是陛下在……这位，不然龙骧将军怎么就给了姜三公子呢？”

　　沈双阙听到他们这话，心里一紧。还欲再听，国策的声音已经响起来：“哪里来的乞索儿，知道这里是哪吗？张门房你怎么弄的？”

　　她让这一声唤回神来，连忙收拾神色。偷眼看卫兼明，仍是波澜不惊，只是屈起食指在车壁上叩了两叩。

　　马车骤然前行。

　　那几人连声惊呼，慌忙闪避，议论声倒是再也没起来。

　　.

　　马厩就在门房后不远，是以两人进门后不久就下了车。

　　张姓门房连忙跑过来带着几分讨好帮助卸马拉车，不时低声向国策道歉。沈双阙猜测他应该还想打探下卫兼明脸色如何，只是没有抬头看的胆子。

　　卫兼明要去书房，沈双阙要回侧院，不出意外，两人就要在这里别过了。沈双阙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拉着他的袖子怯怯问道：“阿兄……刚才那两人……”

　　“无稽之谈，黄公找来恶心我罢了。”卫兼明淡淡看了一眼她的手答道。

　　“放心，我无事。”

　　沈双阙默然松开手指：“那还请阿兄保重身体。”

　　“阿阙自己也要保重，”他轻轻抚过衣袖上的褶皱，补充道：“无须为我担心。”

　　.

　　还没进门就听见魏都知张扬的笑声，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在似的。沈双阙犹豫了一下，刚想进去，差点被匆匆出门的宋司仪撞个正着。她心里好奇，整整衣裳进了小室。

　　一进门就看到了魏都知那条惹眼的石榴裙，她似乎格外偏爱这些艳丽的颜色，也格外适合这些艳丽的颜色。此时魏都知正伏在桌子上，笑得花枝乱颤。曹善才依旧像平时那样面无表情，拿着一块细绒布正慢条斯理地擦她的宝贝琵琶。

　　“这是怎么了？”

　　魏都知稍稍直起腰，顺了顺气答道：“没什么，说你曹师傅的情……哎呦情郎呢。”她说着说着，又笑着趴到小案上了。

　　沈双阙看看曹善才，实在是难以相信。曹善才一把将琵琶直直地怼进她怀里：“还有心思想这个，《六幺》练熟了？”

　　看来又是魏都知的玩笑了。

　　曲颈琵琶触手温软，如玉如脂。沈双阙抱着琵琶在月牙凳上坐好，一手顺着曲颈优美的凹槽抚过，一手拨弦试了试音。琵琶声铮铮然，如碎玉落地。

　　沈双阙手一顿——青云观是仙门清净地，她没有在那里练琴的勇气；再者去的匆忙，她也没有带琴。半个月没碰琵琶，她手生了。

　　她于是又弹了两遍指法，觉得手感回来了些许，才弹起了这支《六幺》。

　　《六幺》又名《翻羽调绿腰》。全曲除去小序，分为“起”“转”“承”“合”四个部分。“转”时节奏慢而不失秀丽，“承”时气势雄浑壮丽，“合”时呼应前文又自有变化。

　　嘈嘈切切一曲终了。

　　曹善才长长叹了口气。

　　“承接的地方不是很好，你的指法……是我思虑不周，其他的你自己知道，我就不说了。”曹善才不愧是几位师傅中脾气最好的一位，即使沈双阙自认自己整支曲子下半部分和连滚带爬也没什么区别，她也不曾说一句重话。要是魏都知，少不了几个月的打趣取笑；要是宋司仪，只怕梆硬的戒尺早就抽过来了。

　　沈双阙心里记着，连连应诺。

　　“来来来，跟我过来。”魏都知见曹善才讲完了，一把把沈双阙拉起来。曹善才站起来，从沈双阙手中接过琵琶，慢吞吞向魏都知告辞。

　　魏都知嬉笑应了，转头对沈双阙笑道：“你去的地方我也是知道的，总不会有什么好香。京中新近盛行的‘百合香’我这有一份，你来看看。”

　　.

　　魏都知揭开莲花状博山炉的盖子，移走云母隔，用香箸在香灰上细细地戳了十八上玲珑窍，将云母片盖回去，才又将一粒百合香放进炉中。

　　“依你看，这香里有什么？”

　　“有……”沈双阙微微皱眉，细心感受了下，斟酌答道“有沉水香、桂子、藿香……”

　　“是沉水香、甲香、丁子香、鸡骨香、薰陆香、白檀香、熟捷香，加上零陵香、藿香、青桂皮、白渐香，再调以雀头香、苏合香、安息香、麝香。”魏都知含笑瞥了她一眼“出去半月，这也忘干净了。”

　　沈双阙品香的水平，魏都知和她都清楚得很。今天这一出，八成是魏都知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拿了这个来寻她开心。

　　沈双阙抿唇不语，跪坐在一旁出神。

　　午后的阳光透过茜色纱窗，在地上投出菱花格子。博山炉上升起一缕一缕烟气，在空中散开。也不知过了多久，魏都知忽然道：“前几天卫郎君被关进请室了，这事你可知道？”

　　“不知道。”沈双阙愣了一下，手中的香粒滚落“你怎么知道的？”

　　“这几天外面都在传，三天两头就有人上门来嚷嚷，想不知道也不行。”魏都知拨着香灰，漫不经心答道。

　　“真的？”被这话镇住，也顾不上去捡香，沈双阙拉住魏都知长袖，急切地看向她“怎么会这样？”

　　“我怎么知道。”魏都知斜睨了她一眼，撂下香箸，调了调炉盖。顿了顿，忽然美目流盼，焕然笑道“双双呐，你对他这般上心，莫不是动心了罢？”

　　“怎，怎么可能？”

　　沈双阙双眼猛然睁大，急急地道“都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若是他出了事，你和我又岂有好下场？我没有读过多少书，也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

　　“就你这样还想和那人称唇齿！”魏都知笑着戳戳她的额头“你这句话，可敢说没有半句掺假？”

　　“自然没有！”

　　“那我之前和曹善才说起情郎的时候，你先想到的是谁？”

　　“我没想谁。”

　　话说到这个时候，沈双阙已经回过神来魏都知又在耍着她玩了，倍感无聊地松开她的袖子，转过身去捡香。

　　魏都知心知沈双阙已经反应过来了，却不肯轻易放过她，又摇摇头，调笑道：“我做都知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混日子呢。你这样的女孩子，这么多年我在坊里来来往往见的多了。正是知好色则慕少艾的年纪，卫郎君怎么说也算得上当世一流的儿郎了，就算性子不算温柔体贴，你对他动心思……”

　　她本意只是调笑，越说却越觉得似乎从人之常情来真应该是这样。打定主意要把这一页揭过去，魏都知深深叹了口气：“双双呐……”

　　只听“咣当”一声闷响。

　　沈双阙一下子站起来，连带翻了香炉也顾不上，掩着脸匆匆向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