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眉黛》仲桦桦

14、人生天地间

　　沈双阙在青云观住了约有一旬，和观里的道童大多混了七分熟。那些孩子知道这边厢房里住的是个漂亮又和气的大姐姐，也愿意往这边凑。

　　“沈阿姊，你为什么不去拜天尊呢？”有一天，乘化忽然问她。

　　观中的日子实在无聊的紧，能有些新鲜的事做，沈双阙有些意动，但她到底理智尚存，明白卫兼明临走前的警告绝不是废话。她斟酌下语句，委婉道：“我不是道门中人，不太懂得这方面的规矩，冲撞了天尊就不好了。”

　　这时，一群孩子听了这边动静，纷纷围了过来，笑嚷嚷道：

　　“后院师尊不让我们随意走动，去拜天尊的话，是没什么限制的。”

　　“平日里还有人专门来拜天尊呢。”

　　“每年还有几个月师尊专门开山门呢。”

　　沈双阙本就有些意动，左思右想，在道观里拜一下天尊实在算不得什么出格的事，几个孩子黏在她身边，又是劝说，又是央求，殷殷切切地，让她狠不下心来拒绝。最终还是应承下，一群孩子欢呼一声，欢天喜地拉着沈双阙去了。

　　道观中供奉的天尊，就是人们常说的虚无自然大罗三清三境三宝天尊。一进入正殿，几个孩子立时收了玩笑时的心思，恭恭敬敬地跪下来向神像磕了三个头。沈双阙见了，也跟着叩首上香。这之后，几个孩子又轻声诵起了经文，沈双阙不知道平日里来拜天尊的人是怎么做的，但她听不懂，又不好直接起身，只得跟着继续跪。

　　“阿姊，”就在这时候，泽墟忽然睁开眼，先认认真真给台上的神像磕了个头，才悄悄对沈双阙道“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这孩子一脸稚嫩还故作庄重的样子实在是好笑又可爱，为了照顾到他的自尊心，沈双阙还是肃穆问道：“什么秘密啊？”

　　“我要告诉你这件事，你先答应我不要告诉别人。”

　　沈双阙庄重颔首：“好，我答应你。”

　　泽墟直起上身，伏在她耳边轻声道：“沈阿姊，我师傅说……你活不过二十岁。”见沈双阙犹有不信的神色，他连忙补充道“师傅扶占的时候我看到了，的确是离卦。我师傅扶占一向很准的！”

　　“泽墟！”

　　听到这一声带着几分严厉的喝声，泽墟连忙回到原位端端正正跪好。沈双阙忙回头看，只见清悟真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心里不由得一跳。清悟真人通晓仙法，刚才她和泽墟的对话怕是已经被一五一十的听去了。她虽然不清楚仙门禁忌，但像泽墟这样直接告知她命数绝对是冒了大风险。她是个外人，这时候求情只怕适得其反……

　　沈双阙一瞬间心思千回百转，面上却是不显，只对着清悟真人盈盈下拜：“仙长。”

　　清悟真人淡淡看了她一眼，道：“卫子谦来接你了，就在山门处。”

　　沈双阙有些迟疑，想要为泽墟求情，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听清悟真人又道：“你自收拾去吧。”

　　泽墟借着衣袖遮挡，忙拽她袖子冲她使眼色示意她快走。别无他法，沈双阙对着这仙人又拜了两拜，起身离开。跨过门槛前，听到清悟真人清冷的声音响起。

　　“藏经阁，卅《太华经》。”

　　.

　　已经能从树丛间隐隐约约看到卫家车厢的车顶了，沈双阙为泽墟的担忧也转为替自己担忧。

　　也许是青云观与世隔绝的环境让她忘乎所以，也许是和这群孩子相处实在是让她自在。

　　总而言之，在青云观的这段时间，她确实有些放纵了。

　　沈双阙于是在原地站站，整整衣裳下摆，在心里将平日怎样对话怎样待人接物反复过了几遍，确定自己从头到脚并无不妥后，才向马车走去。

　　国策已经早早在车下候着了，沈双阙扫了一圈，未见卫兼明的影子，于是半真半假问道：“大兄呢？他公务竟忙到这种地步？”

　　“阿阙这么说，未免太伤为人兄长的心了。”沈双阙循声抬头望去，见卫兼明正掀了帘子，向这边看了过来。他眉眼含笑“阿阙怎地不上车？阿兄可等了你许久了。”

　　沈双阙闻言垂首笑笑，在侍女的搀扶下上了车。

　　车队悠悠前进。

　　沈双阙本来一直悬着颗心，在担心自己有哪个动作疏忽不合礼制，上车一阵后见卫兼明并没有反应，便推测自己在大方向上没有疏漏——或者是卫兼明今日心情确实不错，即使见到她疏忽的地方也懒得指出来。毕竟之前卫兼明纵使和她故作亲近，也没有说过这般亲近到有些不庄重的玩笑话。纵使如此，沈双阙还是小心翼翼，片刻不敢放松。

　　走走停停，可以听出车外越来越喧闹。沈双阙很想掀开帘子看一看，最终还是抿抿唇，低下了头。

　　卫兼明却探头向外面看了看，喊了声“停”。

　　这倒让沈双阙有些诧异，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卫兼明示意她掀开车帘。

　　沈双阙有些奇怪，手上却安安静静照做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竟混进了一支绵延数里的脂粉队伍，仔细看来大部分是梅磬当地人家的女儿，其中还夹杂着士族贵女的香车。脂粉队伍中间官路上，一支军队缓缓走过，领头的小将让沈双阙莫名觉得有些眼熟，仔细思忖，正是那日她在卫兼明前厅中见到的那位名为“子铩”的青年。此时他身披铁甲，比起便装更衬出了他凛然的气势。他骑马走过沿途引起一阵阵女儿家的欢呼，世族贵女碍于身份只是端坐车中遥遥观望，一些没有那么多顾虑的已经开始向他那边扔桃子、杏子，甚至手帕子。

　　“阿阙，”眼见着那支队伍走近了，卫兼明忽然问她“你掷物的准头可好？”

　　沈双阙一时摸不透他的想法，低头答道：“尚可。”

　　卫兼明略皱了皱眉：“好还是不好。”

　　“好。”

　　“好。”卫兼明从袖袋里抽出一条手帕递给她“把这扔到最前面那人怀里，你能做到吗？”

　　沈双阙犹豫了片刻：“要是包上东西大概可以。”

　　卫兼明于是便把帕子递给她“你自己看着来就好。”

　　沈双阙接过帕子，展开一看，不过手掌大小，在光线下隐隐约约可以看出丝线纹路间有暗纹流动。包的东西沈双阙思忖片刻，把耳垂上两个沉甸甸的耳坠子摘了下来。这两个耳坠主体部分由蜜蜡雕成水滴状，外面包了层镂有彩蝶穿花图案的银箔，约有一个指节那么长。沈双阙先包进去了一个，掂了掂，有点轻，就又包了一个。眼看着那支队伍走近，沈双阙看准方向，手腕一晃将帕子丢了出去。

　　沈双阙准头好，说扔怀里，就不会扔到脸上。青年将领也为这闺中少女少有的准头惊了一下。他拿起怀中的帕子，缓缓展开，两个耳坠子骨碌碌滚了出来。

　　年轻人愣了愣，连忙接住。对着帕子看了片刻，终是对着马车的方向微微一笑，无声做了个口型。

　　沈双阙丢完了帕子，再看卫兼明，正合着双目小憩，仍是那副如岳如渊的做派。她想想，最终开口问道：“阿兄，那是谁啊？”

　　“阿阙想知道？”他睁开眼，对着她微微一笑。

　　沈双阙心里一跳，还是笑着点头“阿兄不方便说吗？”

　　“那个人呀……”卫兼明向窗外深深地看了一眼“姜氏怀戟，陛下前几日新封的龙骧将军，与我……”他转过头来，对上沈双阙睁大的眼睛“素有旧怨。”

　　他轻轻笑着，声音温和：“阿阙可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