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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争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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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时差不多八点,苏九拿了盘瓜子在门口嗑着,顺便指挥坐在小板凳上,背弓如虾的程知洗衣服。
“多搓两下!哎呀你要打一遍肥皂!你之前都不洗衣服的嘛?”苏九瓜子壳呸的铿锵有力,和苦哈哈程知形成鲜明对比。
“咱这不是有洗衣房么?”苏冽一扬手中袋子道,“来吃饭吧。”
顿顿,他又补上了名字:“那个,程知?”
“啊,我在外面吃完了。”程知略略直起身子活动了下筋骨,而后又和衣物斗争去了。
苏九在空气中嗅了嗅,狐疑道:“你身上怎么有股女人味道?”
“啊有嘛?”苏冽心虚地闻闻衣袖,今天他只告诉苏九要去吃饭,没说跟什么人去吃。现在反倒有种捉奸在床的感觉。
程知不自觉地低头闻闻手中揉搓的衬衫,反应过来不是在说自己之后,小小吐了下舌头。
正巧,这一幕让四处躲避苏九眼神的苏冽看见了,背锅之语脱口而出:“是程知吧,不然他那么勤快洗衣服干嘛?”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个鬼!
苏九用一种“你怎么连我都骗不住”的表情鄙视着兄长:“你也就看程知好欺负,单凡点事儿都找人背黑锅,之前不是喊着让他走的嘛?现在舍不得了吧!”
永远慢半拍的程知这才意识到兄妹二人的讨论对象转到自己身上了:“没事,我还要多谢苏先生给我提供工作呢。”
“他给你提供工作是不假,但是咱得有骨气,随随便便的污蔑要不得!”苏九痛心疾首,循循善诱。
程知略带些腼腆地笑笑,双手向不同方向旋扭着,想要拧干衣物,奈何沾水之后的布料略略发重,一个没拿稳,掉到肥皂水里,又是一轮白用功。
“我帮你吧。”苏冽将打包袋递给苏九,顺便教育了一下妹妹的打扮,“小姑娘家家的,衣服穿的多点,天天蹲台阶上嗑瓜子像话么?有谁愿意娶你!”
“多得是,我腰细腿长的还愁嫁?倒是你老大不小的了,长得跟四十一样,还没个女人暖炕。”苏九翻了个白眼,接过打包袋,踩着拖鞋踏踏踏进屋了。
苏冽正折着袖口准备帮忙,那边程知把水一倒,双手一团捏了些水出来,便当自己拧干净了衣物。
他左手拎盆,右手掂着衣服团,慌不择路地冲进门找衣服撑晾晒去了。
一番好意被拒之门外的苏冽只好放下衣袖,那边程知去而复返,探出头来:
“其实,你看起来很年轻的,真的,完全看不出来四十的样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红着张脸,声音弱弱道。
“不好意思程知先生,我今年虚岁二十。”
程知脸上顿时红的更加厉害,他喉结滚动几下,却也没能多说出别的话来,站了会儿便苦着脸进屋了。
果然是个小孩子,苏冽想,还是个毛手毛脚的小孩子。
苏冽原以为年芝芝不过是个小小插曲,没想到还没清净两天,方启便带着小姑娘到了他的办公室,开始交接工作。
“芝芝啊,以后呢你就是小冽的秘书了,这个活儿也不忙,就是每天帮他整理整理文件,啊起居不需要你照顾,小冽每天都回家的。。。”
苏冽总觉得自己还会再被卖一次,拒绝道:“我不需要秘书。”
“中午饭?午饭都是在办公室吃,你要是想带便当也可以。”方启趁着年芝芝看书架的工夫恶狠狠回头怒视,大有今日你不收了这个小娘们我就收了你之意。
“芝芝啊,这样,你先和小冽多交流交流感情,启哥呢还有点事情要去做,就不打扰了。”方启笑得那叫一个谄媚,一口一个启哥的,让莫名成了侄子的苏冽有些不爽。
于是他冲方启背影毕恭毕敬地喊了声:“启哥走好。”而后满意地看见方启打了个趔趄。
报复归报复,现在要解决遗留问题。
年芝芝的眼神里透露着,秘书二字其实就是妻子。
他还年轻,他还不想结婚。
“年小姐,我真的不需要秘书,”苏冽斟酌着用词,“我平时也没什么重大工作,实在不用劳烦年小姐您。”
年芝芝微微低头,绞着衣角道:“可这是方先生给我安排的工作,实在抱歉。。。”
说话的倒是细声细气,我见犹怜。
就是这有意无意拿方启压他的意思,令人不爽。
苏冽自知争不过她:“那就麻烦年小姐了,不过我不太喜欢生人和自己多接触,希望年小姐能和我保持一定距离。”
“好的苏先生,芝芝一定会做到的!”年芝芝猛地一鞠躬,直起身子时碰倒了身后书架上的小型观赏鱼缸,又是一阵手忙脚乱,自己藏在书架中的几封信件直接泡了汤,上头字迹糊成一团,往下滴答墨汁。
苏冽按捺住把她丢出房门的冲动,低声道:“你先出去吧,我来收拾。”
年芝芝自知闯祸,连声道歉后被送出了门。
信肯定是抢救不回来了,虽然上面的内容他几乎是倒背如流,但每每触及到那熟悉的字迹,他才觉得自己是真真切切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有心爱的人,即使不被爱。
苏冽拎着已经黏连在一起的信件,不带丝毫犹豫地将他们扔进垃圾桶。
为了防止年芝芝再次进屋闯祸,苏冽谎称午饭回去吃,美名其曰多陪陪自家生病的妹妹。
午休的时间并不充足,苏冽只能在附近唯一一家咖啡店填饱肚子,刚点完餐,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靠窗的位置。
“你也来吃饭?”不打招呼总有点奇怪,于是苏冽走过去随口问道。
程知正在忧心自己工作,冷不丁被人一问,吓得几乎要跳起来。
“啊对,我来吃饭的。”他慌忙收拾了下桌面,自己也向窗户边挪一挪,给苏冽让出位置来。
本来只打算打个招呼便走的苏冽,现在只得坐下来,等自己的餐点送到。
“工作怎么样?”他淡淡问道。
当然,这句话在他心里只不过是个客套,就像别人见面总是打招呼问吃了么是一个道理。
而程知则觉得这个男人不简单,自己又被炒鱿鱼的事情这么快传到了他的耳朵?
“你都知道了?”程知小小声道。
“又被炒鱿鱼了?”苏冽试图开个玩笑,但语气太过冷漠肯定,像是在陈述事实。
程知点点头:“嗯。。。”
苏冽沉默片刻,安慰道:“赚钱的法子还很多。”
这句话在程知耳朵里却是另一个意思,赚钱,钱,工资,房租。
于是他蔫蔫道:“我会尽快搬出去的。”
“为什么要搬出去?”苏冽一时没跟上程知脑洞。
“先生,您的橙汁好了,等下给您上意面。”服务员将托盘中的果汁放在桌上,露出标准微笑。
苏冽有些恍然大悟地想,程知,橙汁。
有点好玩。
对食物极其热爱的苏先生顺带着觉得程知也可爱起来。
“怎么回事,王总编的脾气挺好的。”
苏冽搅搅果汁问道。
程知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的对象似的,开始滔滔不绝:“就是川岛中二郎,他想进法租界,法国政府不同意,他就搞了个民意调查,想用人民力量压法国政府一头。为了让自己更被接受,就要求我们写各种川岛的优秀事迹,什么给咱送米送面啊,亲切接见穷苦百姓啊。。。我呸,都是骗人的!”
苏冽想起方启搞得那次采访,有点心虚。
“你是不知道,他坏透了好不好,大街上见到漂亮女人都要抢的那种!无耻,卑鄙,下下。。。下流!”程知越说越气,拳头攥的紧紧的,眼中满是愤怒。
他跟那个人真的很像,苏冽想。
生气时微微泛红的眼眶和眼底闪烁的光,一样的愤世嫉俗。
程知的自述已经进入尾声,情绪一点点平静了下来,他原本以为大家会齐心协力共同抗击日本鬼子,却没想到自己顶头上司将川岛夸成花了,语气中不免带上了点沮丧。
“你有点鲁莽了。”苏冽淡淡道。
“是啊,我应该接下采访川岛的活儿,然后狠狠打他一顿的。”
“......这也很鲁莽。”
“哦哦,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潜伏在他的身边,一点点腐蚀他的保镖,然后打他一顿?”程知恍然大悟。
“不是......我没这个意思......”这个家伙到底多大啊,怎么感觉像是个小屁孩?
“那你的意思是我要......”程知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把他咔嚓了?”
苏冽果断起身去店员处催问自己的意面,以逃离这场减智对话。
程知的脾气永远想一出是一出,发泄完对主编的不满之后,他便思考起自己将来的生活该怎么办。
找工作实在是太难了,自己在国外学的专业和自己想找的工作驴头不对马嘴,能有人要自己简直是个奇迹。
再加之一周连丢两份工作,只怕记者行业再也进不去了。
总不可能......回去吧?
想起家中那令人窒息的环境,程知决定,还是腆着脸留在上海,先赊欠房租,等赚到钱了再给他们兄妹双倍。
虽然苏九时常对他说不需要他出钱,但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能欠人房钱呢?
首先,要劝服苏家老大。
于是苏冽端着面回来的时候,程知忙迎上去,一副“老大您辛苦了”的狗腿表情,看得苏老大虎躯一震。
他坐下,拌了拌意面,叉子卷起,送入嘴中,咀嚼。
程知一直带着诡异的假笑看着自己。
苏冽只得低头,奈何程知目光如炬,他感觉自己的头顶要被烧穿了。
沉默片刻,苏冽招呼了一下服务生:“再来一份白酱。”
新的意面很快端了上来,程知搅搅,叉子卷起,送入嘴中。
目光依旧如炬。
为什么这个人吃饭不低头啊?
被盯的很不舒服的苏冽开口:“这顿,我请。”
“那个,就是我可能暂时找不到房子,可能要在你们家里住一段时间,可能。。。”
“住,吃饭!”苏冽成功让程知闭上了嘴。
两人沉默着将面前食物送入肚中,苏冽看看手表,也差不多要到上班时间,整整衣袖道:“我先走了,你早点回家。”
程知站起身:“那个,苏先生,还有报社一类的工作么?房租我会尽快交上的。”
“大概是没了,程先生既然不愿意同流合污,还是离这些地方远一点比较好,至少现今市面上大部分的报社都和最高层有瓜葛,统治阶级是屠夫,报刊杂志便是刀,至于我们,不过是待宰的猪而已。”
他说的很慢,而且都是事实,如果程知一直活在幻想中的话,最后便是和用谎言堆砌出的乌托邦一起毁灭。
太过天真,太过自负。
这番话令还怀有一腔热血的程知不舒服,少年用刀叉在盘子上剐蹭,发出刺耳的声音,引得几个外国人向这边看来,目光中带着不满。
“那你又是什么?”程知又恢复了蔫蔫的状态。
苏冽的工作,包括方启的工作,表面上是负责外资进口,时不时检查检查从海上运来的货物,但明眼人儿都知道,这家叫大华的公司,背地里是听从洋鬼子的调遣的,可以说,洋鬼子靠着这家公司,几乎垄断了大半个上海的外资贸易。
苏冽所说的刀,是他自己吧。
“我也是待宰的猪,资本主义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他目光淡淡的扫过窗外,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飘雨,但仍有人,冒雨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