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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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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宋先生,宋先生并非安阳人士。十三岁是师从于古先生,自幼聪慧,十六岁时因为冒师兄之名参加了辩学崭露头角,随后慢慢得人知。宋先生曾订过亲,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因一场意外,宋先生那未曾谋面的郎君没在了大火中。故今宋青岚年芳二十七,未曾婚嫁。三年前,她来到安阳,投靠闺中密友,即林莺莺的母亲赵婉。
赵婉较宋青岚大四岁,育有一女芳年十九,便是那嫁作杜家大奶奶的林莺莺。宋青岚初到林家时,林莺莺方十六,正是年轻人恣意的好年纪。偏偏她柔弱胆小似一朵极脆弱的闺中花。赵婉想着自小宋青岚性情寡淡遇事决绝且才情卓越,便让女儿拜了她为先生,教导了一年。
宋青岚唤赵婉姐姐,又视赵婉夫君为姐夫,自对他们女儿尽心尽力,那一年里,她对林莺莺尽其所能,倾囊相授。林莺莺也算不负众望,越发变得伶俐聪慧。
第三年,宋先生离开了林家另辟住处。同年,林莺莺嫁给杜家长子杜延年,生活美满并育得一子。
宋先生来讲学的前几日,正是杜家长孙满月宴,杜家给宋青岚下了贴,宋青岚因受史馆之托忙于修撰史志之故,仅托人带了贺礼。
如今细细想来,自林莺莺出嫁之日算起,她与她不见已经有一年之久。
宋青岚心中回想往事,她站在门口,瞧见那弯朦胧的玄月,模模糊糊的映在灰灰蒙蒙云雾中。
她竭力眨眼,那弯月儿却只越来越糊,越发的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睛近来得怪病,直到夜晚,视物便越发模糊,有时甚至完全不能视物。
如此便不适合走路回去了,宋先生唤随从雇了顶软轿,轿子空间狭小,她不必担忧目不能视物之烦恼。
轿夫是个善于攀谈之人,短短一段脚程便与宋青岚的随从阿平聊了起来。
他们虽说的小声,但轿里宋先生因目不能视物,听力越发敏锐,故而两人所说的游灯会怪事一字不落的都进了她耳里。
宋青岚微微杵着鬓边,只听那沙哑低沉的嗓音在外你一句我一句的聊着。
游灯会的怪事越传越发神乎了。先是有人说那李家公子是撞了鬼,再是有人说那索人眼珠的女鬼便住在城南的一处落魄院落里,有人路过那墙角,说是有女鬼夜夜哭嚎,嚎什么呢,便是嚎:把我的眼珠还给我。
随从阿平多嘴便问:“她要那眼珠干嘛?我只听说李家公子就是疯了而已,他的眼珠还在的呢。”
轿夫答:“这我哪知道,说是有怨气。现在县里胆子大的小子们都要跑去那院子里一探究竟呢,就连县太爷也找了个道士说是去做法,哎呦哎呦,阿弥陀佛,我现在啊,天一晚些都不敢出来接活了。”
阿平一听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抖了两抖。
轿中的宋先生听完倒是忍不住笑了笑,她轻轻敲了敲轿沿两下,轿夫与阿平便噤了声。
宋青岚掀开轿布,此时天已黑,她只能瞧见身边模糊的人影晃动,她问:“到了吗?”
阿平答:“先生,到拐角了。”
宋青岚点点头,正想放下窗布,却见拐角处有一人影在动。她心头一跳,竭力的眯起双眼,欲辨出是何人,轿旁的阿平却两步走到那人面前唤到:“莺莺小姐。”
随即又改口:“杜少夫人,您怎么一个人站在这?”
阿平原本是宋青岚从林家带出来的,自然认识林莺莺。
“阿平……先生可是在轿子里?”
宋青岚听着远处传来林莺莺软糯的声音,两耳一嗡,她大约有一年未曾听见这个声音了。
恍惚间,眼前人影微动,林莺莺身形纤细,走在前面的定是阿平。
果然阿平欢快的声音在宋青岚耳边响起:“先生先生,是莺莺小姐。”
宋青岚嗯一声算是回答。
然后那纤细的人影走到轿窗前,低声犹豫的唤了一声:“先生。”
宋青岚耳中仍旧是嗡嗡作响,她努力睁着双眼,却看不了清近在眼前的人影,轿帘被她紧紧抓在了手上,她的手心出汗有些湿滑。
过了许久,又或者并不久,她问:“莺莺,你为何一个人站在此处。”
她的表情足够平静淡然,想来也无任何问题,只是一年不曾见,莺莺二字叫起来竟是如此让人心头发颤。
过一会,她听见莺莺在一旁答道:“没……没事。我就是……”
宋青岚微微侧起耳朵,突然醒起林莺莺刚生产满一月,她不在家中休养,怎么一个人跑出街来。听她此刻说话犹犹豫豫,莫不是出了什么事。突如其来的担忧,让宋青岚忘了再装淡然,只截断她的话急急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林莺莺一听她如此问,忙答:“没有没有,什么事都没有。”
末了低声又加一句:“我很好。”
宋青岚怅然若失,答:“那很好。”
随后又紧绷着脸问:“那你为何在此?”
林莺莺答她:“先生前几日送的贺礼我收到了,这几日府里忙碌,我备了一份回礼来拿给先生。”
“哦,回礼杜家已经送到了。不必再送一份。”
“那不一样。这是我给先生的,同杜家给先生不一样。”林莺莺答话有些急促,说完宋青岚瞧见她的身影略略动了动。
“有何不一样,不过都是满月礼。”宋青岚轻声一笑,唤了声阿平。
阿平接过礼物后,宋青岚还想说什么,林莺莺却抢先了一步:“那,先……先生,莺莺走了。”
宋青岚笑道:“好。让阿平送你。”
“不用。”
眼前的人影转身离去,宋青岚收了脸上的笑意,手中紧紧揪住的帘布终于得以松开。
过了一会,她又从轿中下来唤阿平到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随后阿平领轿夫抬着空轿子往林莺莺离去的方向跑去。
宋青岚自轿中下来,她提着一盏纸灯笼站在墙角,天色全然暗了下来,她已连人影都看不到,那盏灯笼于她如同废物。
她略略笑了笑,手掌撑在冰冷的墙边,所住之处不过是拐角一里之地,摸索回去,于她不过是小事一桩。
此时已经夏末,夜风清凉,宋青岚贴着冷墙,摸过拐角处墙角,如若她此刻能视物,月亮应当挂在她的正前方,发着皎洁的光。宋青岚微微一笑,她突然想起头一年到林家,林莺莺玩心甚重与她玩蒙眼捉人的游戏,那会莺莺爱耍赖,抓着她不放,结果闹腾大了,两人齐齐落到荷花池里的事。因那次落水,宋青岚还病了一场。她摇摇头,在黑暗中嘴角有了些许笑意。
只不知从何而起的一阵冷风吹来,将宋青岚自回忆中惊醒,她摇摇头,仍摸着墙边回到了家中。
林莺莺回去走的慢,杜府和宋先生的家距离甚远,夜色已深,她自幼去哪都有人陪,头一回独自走夜路,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好在很快阿平便追上来了,他送她上了软轿。
林莺莺心里才平静了些,她是有很多话要问阿平的,刚刚先生态度冷漠,她有好多话不敢多问。
阿平随轿走在一边,林莺莺心中踌躇,一时间竟不知道问什么。
她要问什么呢,问他先生这一年过的好吗?
先生当然过的好,衣食无忧,身体康健,闲暇时游山玩水,偶尔出游讲学,这一年她应了协助修撰史志一事,大抵是有些忙罢了。
那她还要问什么呢,问他先生这一年可有提过自己吗?
这一年,从她成亲自生子,无论大小喜事,先生的贺礼总是周到准时,让人无法挑剔,只是人从未出现罢了。如此,先生心中必是记挂自己的,只是人情礼到的记挂罢了。
如此,还有什么要问的呢?
林莺莺捂住眼睛,她想起刚才先生在轿中的冷漠来。
若是从前,她遇见她,必定从轿中下来与自己说话,而不是只掀开那小小的轿窗,又或者她会邀请她到轿中同坐,而不是冷冷的问:“你为何一人在此?”
林莺莺伸手在脸上打了一巴掌,她突然想起与杜延年订亲之前,先生说过的话来。
她说,此等荒谬之事,我至今想起仍觉得毛骨悚然。
先生当时是知道她喜欢她的,她说她觉得毛骨悚然。林莺莺一想起母亲告诉她说这些话时,只觉得天旋地转。
她轻轻靠住轿沿,只呆呆一路想着:一年不曾见,先生风骨依旧,与我说话时仍旧是淡然严肃,看我的眼睛也如此冷淡不带情绪。她曾说过我是她最骄傲心疼的小徒弟,如今也不是了吧。
林莺莺,你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早知如此,藏在心中不好么,何必徒得一个厌恶。你原是先生最得意的小徒弟呀。
想到最后,她竟完全忘了要问阿平什么,只这么一发呆,不知觉轿夫已走到了杜家门口。
她抬头瞧见杜府的牌匾高高挂在门前,突然想起自己穿着大红嫁衣嫁入的那一刻。门前的红灯笼高挂,那是前几日杜家长孙满月宴未褪去的喜气。
阿平在她耳边道别,她怅然的点点头。
待阿平转身离去时,她却又突然抓住阿平袖口叫道:“阿平。”
阿平回头,疑惑的回一句:“莺莺小姐?”
莺莺此时却松了手说道:“没事,回去的路上,小心些。”
阿平点点头,走进了夜幕中。
林莺莺这才进了府,已是夜晚,府中灯火通明,随嫁婢女娟儿正在拿剪子剪去油灯那燃得黑幽幽的芯,隔壁房间的娃儿正在哭闹,她却并不紧张,只在房中安逸的坐着,替主子绣一个精致的荷包。
夜里,娃儿的哭声仍旧闹着,林莺莺自梦中醒来扔出一个绣花枕头出来:“吵死了,你去告诉杜延年,弄不好孩子就不要住在隔壁。”
有婢女出门去,随后隔壁的哭声渐渐止了。
娟儿闻声起了身,她爬上床替林莺莺盖好被子,一摸被角却湿了一块。
“小姐,这到底是怎么了?”她将林莺莺自被中挖出,搂在怀里安抚着问:“你今天不是去见她了么,说清楚了吗?”
怀里的林莺莺红着眼睛并不说话,娟儿不敢说话,只轻轻拍着她的背。
林莺莺为什么去找宋青岚呢?
不过是最近因游灯会的怪事,林莺莺好奇去听了些,结果却听到了其他的八卦事儿。那事儿大约是,有人常常在宋先生家瞧见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夜里有下人也曾在宋先生房里听见过少女的声音。故而人人在说,那少女是宋青岚与不知名的汉子所生,只是无名无份养着罢了。更有甚者猜测,宋青岚至今无丈夫,久旷耐不住寂寞,夜夜在房里与女子做些虚凰假凤之事。
林莺莺气不过,又担心宋青岚受流言所累。心急使人失去理智,她大约忘了自己与她已经一年不相见了。
如此贸然去,必问不得什么了。
娟儿叹了口气,她是个知根底的人,瞧着林莺莺这般更是心疼,心中实在气恨宋青岚,便狠狠道:“小姐莫哭了,宋先生本就是无情无义的人,省不得或许她房里真藏着一个小姑娘呢。你以后不可再傻了。”
林莺莺睁着一双红眼睛,只无神的点了头。
娟儿怕她仍旧沉溺于难过,又说:“今天二公子来找你呢。他同陈家小姐几人约明日去城南那个院子瞧一瞧,让我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林莺莺抬头来,娟儿见她心绪有些转移又说:“你从前不是最喜欢跟陈家的言和小姐一起玩么,你若想去只管偷偷去,大公子也管不到你。”
林莺莺擦擦眼泪,她心中难过实在提不起兴趣,但又怕娟儿担心,只顺着问:“城南的院子有什么好去的?”
娟儿见她好似有些兴趣便说:“便是出了游灯会那怪事的院子。”说完,她怕林莺莺害怕又说:“莫怕,我打听了那事儿都是假的,到时候你多带着随从,去玩儿一天,然后跟陈小姐一起回来。”
林莺莺嗯了一声答句:“明日再说吧。”
娟儿应了声,又慢慢的哄她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