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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漠北(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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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上,袁都护难得地不再聒噪,安静下来。可李璟总觉得他有什么话都到口边了,就是又生生咽了回去。
不知是天赋异禀还是后天的悲惨经历使他习得,他自小发现自己看人眼色准的可怕。
以他的估计,袁都护这种心事藏不住的人要不了多久就会哇啦哇啦全盘托出,他便舒舒服服往后一靠,一边等,一边闭目养神。
果然,一炷香功夫还不到——比他预料的还要快点,袁都护沉沉地开口了:
“方才我说阿临是我养子,殿下可还记得?”
“嗯。”李璟感到内心忽然起了波澜。
“殿下可不好奇我这无牵无挂几十年了,怎么忽然想起养个崽子?”
“唔……嗯,古语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袁都护忽然哈哈一笑,朗声道:“老夫倒没想过这么多,一个人一生过得爽就是了,管那么多生后事作甚,再说,身后事是你管的着的吗,”他顿了顿,又换上了严肃正经的语气,“那孩子本名叫江临,殿下可有想到些什么?”
“哪个江?”李璟坐直了身子,瞳孔倏地放大,他隐隐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一个名字从他记忆深处清晰地浮现出来,不知怎的,他下意识很确定这个答案,“该不会是.......江义山吧。”
江义山是江鸿远的字,就是二十年前横扫西域的那位征西大将军。
“不可能……”李璟迅速摇摇头,喃喃道,“八年前江府大火,那一片全化为了灰烬,江家男女老少,无一人幸免……”
那时他到王府一年左右,他记得那天晚上火光冲天,西边半个夜空映得通红,简直比白昼还耀眼,火舌仍不间断地窜上高空,向四周弥漫,将街边的房屋商铺无情地吞噬。浓烟滚滚,犹如末日。
街上尽是从城西逃出的惊慌失措的人群,他们四下逃窜,哭喊声震天响。
王府几乎所有拎得动水桶的人都出动了,里屋娇生惯养的丫鬟也被狂躁怒吼的恭王赶到了街上。若不是被人死死拦住,恐怕他早已只身冲入火海。
那一夜,城西最繁华的地方全毁了。商铺、客栈、达官显贵的房屋......全没了,最令人唏嘘的还是最早起火的江家,只剩下断壁残垣,所有人都丧生火海,无一幸免于难。
他记得,那之后恭王水米不进,终日嚎啕大哭。
那两个他讨厌的武官都不来了,一个再也不会来了,一个在一年前刚接替了告老还乡的北庭大都护,去了漠北,再也没有回来过。
一别,再见时已是经年。
“可是他逃了出来,”袁都护闭上眼睛,固执地说:“凡事都有例外。”
“你怎么知道他就是江义山的遗嗣呢,他说是,你就信吗……况且江家大火是八年前的事了,对吧......”李璟咄咄逼人,“他那时不过六七岁吧,是谁神通广大将他从火海救了出来——还偏要放着其他人自生自灭,只救一个孩子;还是他不怕火烧自己爬了出来……”
袁都护有点恼,他才不管李璟是什么王什么子,高声打断他:“这种事老夫还分不清吗,那孩子左手心那颗痣打娘胎就有,老夫清楚的很,那还是江将军请老夫吃满月酒时亲自指明了看的;还有他当年来时颈上戴着金环儿,那金环儿还是将军亲自画的样儿,托我帮他找人打了去......”
“江家人也是糊涂,孩子都长这么大了还不取下,后来紧的都取不下了,只得打碎了它,”袁都护愤愤地说,他居高临下地看向李璟,那目光锋利地好像能杀人,“碎片就在我房里,殿下若不信,回去后还请殿下过目。”
李璟没想到他有这么大反应,也觉得自己唐突了,连声道歉表示深信不疑。
片刻,袁都护气也消了,也觉得过意不去,他搓搓手,瓮声瓮气地说,“我这粗人不太会说话……”
李璟笑得很和煦,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袁都护只是护子心切,我知道,不打紧。”
那老都护顿了一会儿,忽然坐直,俯身向李璟那倾了一点,语气激动起来:“我这人一生无牵无挂,就这两个朋友,老恭王素来待我不薄,江将军更是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我……”他语无伦次,“你也好江临也好,不管怎么说我都要竭尽所能护你们周全……”
“江临来投奔我,恭王把你送到我这,我不能辜负了老友的期望……”
“我们老人家总有撒手的那一天,你们还要活,还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我告诉你江临的事......”他顿了顿,心一横,也不管什么委婉不委婉,客气不客气,“我就是觉得你们身世相似,等到我们都不在了,至少相互有个照应……”
“我不求你们有多大能耐,做多大事业,只求你们平平安安,否则我死后愧见老友啊……”
“这,也是恭王的意思......”
怪不得恭王什么地方不好,非要将他送到漠北这种蛮荒之地;怪不得恭王从小就给他讲北庭的大小琐事,听得他耳朵都磨出了茧子。
袁都护双手扒上了李璟的双肩,眼睛里流露出殷切:“你……懂吗?”
可是他并不是恭王的骨肉啊……李璟的眼神暗了下去。
蓦地,他意识到袁都护是知道这件事的。
他忽然觉得鼻子有点发酸。
区区无甚势力的废皇子,自己究竟是何德何能,竟得到这么多人关心在意......
他下意识地重重点了点头,伸出手搭在袁都护温热粗糙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