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君》兰渚

7、漠北（七）

　　天色暗淡下来，李璟将桌上的蜡烛点燃，支着头百无聊赖地看书。

　　昨天晚上他又没睡好，白日得知的事使他根本就睡不着，郭伯专门从府里带的安神香一点也不起作用。

　　脚步声近了，门是开的，李璟头也不回地轻轻埋怨:“讨壶热水，怎么这么慢。”

　　“热水还没到，殿下恐怕还得再等等。”

　　李璟抬头看明来人，惊喜地起身，眼里的困倦全不见了，反而明亮起来:“怎么是你，你不是还要待在兵营里习武吗？”

　　江临先扶他坐下，拣了一条凳子挨着他坐了，昏暗的烛光下，他眼底的锋芒看不见了，倒更显温柔和煦。

　　像冬日正午的暖阳。

　　“说是习武，不过是随便跟着他们耍耍玩玩，老爷子早嫌我碍手碍脚，以前我说是府上太冷清，没人陪我玩，死皮赖脸地留了下来，如今可算是给他找了个赶我回来的理由。”他叹了口气，“府上平日人也少，丫头老婆都是惯坏了的，明日我叫主管好好数落数落他们……”

　　其实江临撒了个谎，昨日袁都护送完李璟，回玄武营时天已经黑了，他屁股还没坐稳，便吩咐人叫江临过来。

　　江临习惯了这个丝毫不顾一把年纪的老大爷嬉笑怒骂、没个正经形儿，却很少能看到他正色严肃地说一件事。

　　他委婉地表达希望江临回到府上——恭王世子一个人待在那，一来他难以时时照看，二来世子只身一人离家万里，身边尽是些老人粗卒，难免会孤单寂寞。

　　不过他没有强求，选择权仍在江临手上，就像当年这个倔强的孩子执意要求来兵营习武时，他也没有阻拦。

　　江临先没有回答，只是皱着眉头，他打心底是希望留在玄武营的，同龄人还在扮家家酒时，他每日的必做功课就是躲在都护府的帷幕后，眼巴巴地瞧进进出出的军官了。

　　可是袁都护严肃且期许的眼神实在容不得他拒绝。

　　可是白日里他分明看到世子看向自己的眼神，充满了殷切与惊喜。

　　而且，而且当时他远远地看见那辆驶向内城的马车上，窗纱分明拉开了一个角，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被风吹起的。

　　袁都护叹了口气，絮絮叨叨地讲了个故事。

　　深宫……太子……女帝……王府……

　　袁都护讲故事的水平确实不怎么，谈不上引人入胜，能不吓人就不错了。

　　可是江临觉得一字一句直扎他内心深处的柔软。仿佛隐隐地触动了潜意识里封尘很久的记忆，有什么东西正叫嚣地喷薄，可是他实在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什么了。

　　他答应了下来。

　　“对了，这是你的房间吧。”李璟又慌忙站起身，却被江临强行按压着肩头坐了下来。

　　“我回来也是事出突然，你就先在这住着，等仆人收拾好客房再说——不过以他们的办事效率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收拾好。”

　　他又四下打量打量，好像第一次到这个屋子里来，“你房里收拾的倒很整齐……”忽然，目光落到了桌子上翻开的书，猛的又起身，才平静下的心再次紧促起来:

　　“对不起，你……不会介意别人翻你的书吧。”

　　江临哭笑不得，只得再将人安抚坐下，连连说道:“府上的东西殿下随便用随便瞧……”

　　不是说这人是个前太子现世子吗，怎么局促不安跟个丫鬟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李璟才又试探着开口搭话：“你......是不是不爱看圣人经典？”

　　“我……只是看史家兵家多一点，”江临有些诧异，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笑道:“你观察倒仔细。”

　　“嗯......”李璟不好意思地说，“你屋里的书我都翻了翻，《春秋》《史记》圈点勾画很多，都快翻烂了；《礼》《孝》还是崭新如洗，看起来碰都没碰过。”

　　江临挑了挑眉，“你把我屋里所有的书都翻过了？”

　　“唔……就是……随便翻翻。”李璟忽然感到脸上有点发烧，他慌忙埋下头，目光对上桌上摊开的这本书。

　　“《征西十二策》，这本书倒是奇怪，手写的，没署名，看上去是一本兵书，可里面不但讲打仗攻城之策，还讲养兵练兵之法，连怎么运输粮草，怎么选择合适将领，甚至怎么安抚敌俘都一并讲了——我……咳咳，我瞧你翻得最勤，就仔细看了看。”他有点庆幸烛光昏暗，脸上一点殷红也看不明显。

　　江临淡淡地回答，“北庭第一任大都护，江义山写的。”

　　“啊……”想起昨日袁都护一席话，李璟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不慌不忙地陈述，像是在描述毫不相干的人与事，“原本只在北庭留了一本，当年江都护怕召降了的蛮人又惹事生非，便将自己多年征讨的经验编辑成册，留给继任大都护看。这兵书从未雕刻成版，原来的孤本早烂得不成样子——这一本是我重新抄了来的。”

　　大概是被脸上莫名的绯红烧了脑子，或是这两天来接受到的信息量太大，李璟平日里的八面玲珑全不见了踪影，他没头没脑地来了句:“袁都护说你是江义山的遗嗣。”

　　话一出口他就想扇自己一巴掌。

　　江临愣了片刻，脱口而出:“老爷子也说你原是先帝太子。”

　　两人面面相觑，忽然不约而同爆发出一阵大笑。

　　原来那心里藏不住事儿的老家伙早把他们的底细兜得一点也不剩了。

　　这一笑，他们都觉得彼此的关系拉近了不少，李璟也不拘束了，江临也不维持表面的恭敬。

　　李璟先收敛了笑，自嘲道，“我这世子就是个冒牌货，你们这一天到晚世子长世子短的，弄得我好不自在。”

　　江临也跟着他说笑，“都护府上下野惯了，如今忽然要讲礼数规矩，我们也别扭得很。”

　　“野？这个字眼儿我喜欢，我比你还痛恨规矩呢，”李璟忽然打开了话匣子，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地方将从小到大咽回肚子里的话一股脑儿全倾泻出来，“真的，我跟你讲，那宫里的规矩才是数都数不完……”

　　两人谈的尽兴，全然没注意到天色已完全黑了。

　　“阿临，”李璟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客房还没收拾好吧，那你……晚上住哪呢？”

　　“还是叫我江临吧，”少年的目光明亮澄澈，“你知道了，我们就算关系近的人了——关系近的人都这么叫我。”

　　这人......好像天生地会撩。

　　话又说回来，这确实是个严重的问题，都护府内没像鸡窝一样乱糟糟的空屋子着实少的可怜，不过若想让江临在袁都护那臭气熏天的房里住一晚，他宁愿选择露宿街头。

　　“如果殿下不介意的话......可否允许我在这里凑合几晚？”

　　李璟感到自己整张脸都红透了。

　　还好世子殿下有先见之明，早把蜡烛推远了，将整张脸隐藏在阴影里。江临并未发现异常，他瞧见李璟迟迟未发话，以为他不愿意，识趣地说，“那江临便告辞了，还望殿下早歇息……”

　　“不，没事……”

　　都是男人嘛，同睡一张床而已，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当身边传来均匀轻浅的呼吸，以及一低头看到身边的少年有着浓密微卷的好看睫毛时，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李璟感觉很吵，好像什么东西发出有节奏的重重的敲击声，他最终绝望地承认那是自己的心跳。

　　整个身子越来越清醒，他摸摸自己的脸颊，滚烫，好像起了火。

　　小殿下活了十几年，郁闷地发现原来自己有断袖的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