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勿在此丢弃老婆[星际]》荀香九

83、星航日志·幻觉

　　水晶逐渐激动。顾丹墀想不到其他的形容词。它在震动，从内而外释放一波波尖锐的浪潮。电磁波形成了无法被听到的山呼海啸。船身在电磁波的冲击下形成共振，每一个接缝都嘎吱作响，仿佛在此起彼伏的应和。操作室陷入突然而起的混乱。罗杰斯的声音压倒了一切杂音。

　　“杜尚奇！启动应急装置！”

　　“无法启动！”船长回以同等的声音，“系统失灵了！我看不到动力状况！”

　　水晶的嗡鸣声越来越大。顾丹墀不相信操控室居然没有人听到这个声音。

　　在黑暗降临时，墙角的萤石朦朦地亮了，沿着墙角描绘出明晰的逃生路线。也照亮了操控室里的轮廓。此刻另一种光芒渐渐压住了萤石之光。来自深海水晶的光芒照亮了四个人的脸，让他们的眼睛变成无机质的水银球。一个巨大的惊叹号出现在他们头顶，四个人同时抬起头，在他们的注视中，惊叹号徐徐化作一行横线。一个句子，从横线上方生长出来。

　　“这里是联合军349-897，请表明你们的身份和来意。”

　　然而，操控台上没有任何可供通讯的信号。黑黝黝的机器仿佛一块巨大废铁。船长在操控台前徒劳地忙碌，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试图和信息源建立联系。那个句子宁静地等待着。但顾丹墀知道船身在发生变化。一束扇形射线在不慌不忙地扫描全船，在它的发源仪器上造出红外线影像，此刻，‘谢顿号’以立体建模的结构，纤毫毕现地出现在对方的显示屏上，船体、材质、人员分布，将呈现出不同的标识。

　　扫描结束的同时，句子消失了。水晶的光芒渐次熄灭。萤石之光又重新为操控室覆上一层朦朦的荧光。重新降临的黑暗让每个人都变得不安。四人忽然同时神情耸动，四下张望。牧星舟原地转了一圈，问：“那是什么声音？”

　　顾丹墀没有听到他们所说的声音。但那四个人的神色罕见地惊恐。牧星舟突然朝天花板张望，飞快地问：“你们听见了吗。”

　　船长突然朝他竖起一根手指，警告他不要说话，而他自己的脸上满是恐惧，在荧光照射下仿佛鬼面。牧星舟被他的表情吓得向后退了两步。罗杰斯及时伸出手，按着牧星舟的肩膀，安抚地问：“你听见了谁的声音。”

　　牧星舟抬起头，惊疑不定地说：“我……我听到了妈妈的声音。”

　　罗杰斯朝他镇定地微笑着。牧星舟的情绪不可思议地平复了。罗杰斯半弯下腰，揽住牧星舟的肩膀，温和地说：“我也听到了。但我听到的不是你母亲的声音。看来，我们每个人听见的声音都不一样。这是幻觉。星舟。这是幻觉。”

　　牧星舟眼睛里闪烁着闪闪泪光。他吸了吸鼻子，刚要说话，视线落在罗杰斯身后，嘴唇微张。罗杰斯顺着他目光望去。一个人影浮现在操控室正中。

　　那个人影如此真实，绝非全息投影渲染出来的像素成品；他似乎一直都在操控室里，只是此刻才被荧光照亮了。他低垂着头，身上似乎覆盖了大片血迹，定睛一看又像黑色的阴影。每个人都瞪着他。却没有人说话。这个人的出现剥夺了他们的语言。朱诺终于艰涩地挤出一点声音：“爸，你看到了吗？”

　　那人抬起头。顾丹墀的震撼无以复加，他曾以为他已经历过足够的震撼，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屏住呼吸。那人和他如此相似。顾丹墀几乎以为看到了他自己。罗杰斯凝视着那人的脸，咬紧牙关，一道鲜明的肌肉撑起了他的脸颊。

　　那人一语不发，转身向外走去。朱诺急忙追上去拉那人的手臂，没能拉住他的袖子。他的手指穿过一片虚空。那人从牧星舟身边走过，牧星舟本能地向后跳了一步，那人径直穿过关闭的操控室大门，就此烟云般消散。朱诺毫不犹豫地握住了门把手。罗杰斯及时制抓住了他的手臂，垂眼看着他。“你要干什么？”

　　“那是昂赛。”朱诺透不过气般说，“那是昂赛！”

　　“昂赛已经死了。”罗杰斯平静地说，“和刚才的声音一样，他是幻觉。”

　　朱诺恶狠狠地盯着他。“你刚才说声音是幻觉。现在昂赛也是幻觉？为什么我们能看到同一个幻象？Omega，你看到的人是谁？”

　　牧星舟张口结舌，慑于罗杰斯，不敢回答。他的不敢回答就是回答。朱诺眼中带上一点得到赞同的欣喜，用力甩手，罗杰斯牢牢攥着他的手臂，依然镇定地回望着他。

　　“确实。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看到同一个幻影。但是昂赛已经死了。就算他没死，也不会出现在船上。他被我们留在太|阳|城上，已经过去了二十个标准日。而且他刚才穿过了操控室的门。就我所知，昂赛是实体，绝对不可能稀薄到穿越房门。他是幻觉。朱诺。你不能在外宇宙随便跟随你的幻觉。这是常识。”

　　朱诺久久地凝视着他。他的眼睛里也开始闪动泪光。他强硬地一挥手，挣脱罗杰斯，大声说：“常识就必须要遵守吗？这是哪门子的常识？我要去见他。就算是幻觉，我也要去见他。我想再见我哥哥一次，这种心情也是幻觉吗？抱歉，我忘记了，你理解不了，你只是把我们当垫脚石。”

　　他转过身，仿佛要转开操控室的门把手，突然警觉地抬起手，架住了罗杰斯从后迅疾的一拳，随即一弯腰，从罗杰斯手臂形成的缝隙中游鱼般滑到一边。他和罗杰斯近乎静止地对视着。然而他们中间的气氛紧张得让人无法呼吸。

　　“我说了，不可以跟随幻觉。”罗杰斯轻声说。

　　朱诺回以冷笑。“我就是要跟随他。”

　　不知是谁先动手，两个alpha迅速扑到了一起。他们的搏斗太快太凶狠。萤石的光又太微弱。两团黑影纠缠成一团。朱诺奋力抵抗。但罗杰斯慢慢占了上风。他单膝跪在朱诺身上，左手制止朱诺的抵抗，右手牢牢掐着朱诺的脖子，要扼死他一样用力下压。朱诺被他几乎压在墙角里，半边脸被萤石照亮。微弱的光线下，他牙关咬紧，眼睛渐渐上翻，随时可能断气而死。罗杰斯对着他近乎窒息的脸，一字一顿地说：“不许跟随幻觉。我告诉你，在宇宙里，不许跟随幻觉。”

　　“掐死我。”朱诺沙哑地说，“用决斗的方式处决我。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朱利安·罗杰斯。我诅咒你。你会在坟墓里永远辗转反侧，你会因为抛弃了你的儿子永世不得安宁。”

　　他的嘴角出现了细密的血泡。罗杰斯手背上青筋暴起，一瞬间仿佛真的要掐死他。但他深吸一口气，一根一根松开手指。朱诺深吸一口气，肩膀一动，却没能坐起身，而是一口气没转过来，就此昏迷，人事不省地倒在地上。目睹了全程的船长终于松了口气，咳了一声，谨慎地说：“罗杰斯。不用对自己的孩子下这种狠手。他就是想跟着那个影子去看看。这艘船是密闭的，现在又失去动力，他还能去什么地方？”

　　罗杰斯眺望着操控室的门，似乎透过门看到了走廊的尽头。“空气阀是手动的。朱诺一定会打开空气阀。”

　　船长犹疑地笑了一声。“会吗？我倒不觉得朱诺是这么冲动的人？噢，罗杰斯，空气阀附近有太空服。如果他穿上太空服，那他完全可以打开空气阀。他应该经受过穿脱太空服的培训吧？”

　　罗杰斯脱力地坐在朱诺身边，手指深深插|进凌乱的头发。“这太危险了。先是丧失动力，又产生幻觉。怎么会产生众人都能看到的幻觉？杜尚奇，你看到那个幻觉了吗？是昂赛吗？”

　　“我不知道谁是昂赛。”船长谨慎地回答，“我看到了一个黑发高挑，鼻子笔挺，大概有一米八几的年轻人。”

　　罗杰斯抬起脸，幽暗地看着他。“那就是昂赛。我有三个孩子。赛诺、昂赛、朱诺。赛诺已经死了。我们都见到了；这位是朱诺；刚刚出现的影子是昂赛。杜尚奇，朱诺怎么和你说的，这片星系有‘孕育者’吗？”

　　船长露出一个半是尴尬、半是恐惧的苦笑。“那怎么可能？他只说，这附近有一颗百年来没有更新文明建设信息的行星。这和阿里萨老太太说的是一样的。况且，‘孕育者’是人类所知危险等级最高的行星，只要出现，在系统中就会成为不可靠近的障碍。设立飞行线路时，系统会自动规避‘孕育者’。人类又怎么可能主动在‘孕育者’周围建设？罗杰斯，这不会就是那颗星球停工的原因吧？”

　　“我不知道。”罗杰斯冷淡地说，“你最好告诉我，从阿里萨上飞天梭开始，究竟发生了什么。”

　　到此地步，已经无法隐瞒。船长大概讲述了阿里萨的事。罗杰斯听着。期间蠢动一下，想要调取飞天梭的影像。然而显示屏还没有恢复动力。船长讲完，又自嘲地一笑，说：“罗杰斯，赛诺的死，我有责任。本来我也没想活着下船。现在更不至于骗你。我确实想，如果阿里萨老太太是对的，那我也跟着她走。这艘船太危险了。我又把她当成金丝雀的意思。但我可不是打算故意谋杀她。”、

　　罗杰斯点点头。外面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操控室的门被推开，一束光先于人影出现。一名船员手中拿着萤石棒，来回晃动着，试图从黑黢黢的影子里分辨人和仪器。

　　“啊，船长。”他终于看清了操控台前的人，“全船都没有能源，也不再前进。客人很恐慌。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船长平静地说，“告诉他们，我们正在寻找原因。让他们都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的舱室里。稍安勿躁。船很快就要开了。”

　　船员看上去不太信服，但他还是点个头，转身离开。罗杰斯站起，和船长换了几个擦控台，想尽办法输入指令。然而操控台没有任何反应。就连紧急维生系统都沉默地熄灭了。罗杰斯抬起头，看着头顶上的显示屏，自言自语般说：“联合军349-897。联合军为什么会在贫血星系。这地方真的有一个百年前便已废弃的星球？“

　　“罗杰斯。”船长略有一丝紧张地说，“我想提醒你，如果我们还是找不到船身失去动力的原因。船内的氧气僵在三个标准日后耗尽。”

　　牧星舟惊恐地抬起头。罗杰斯看了他一眼，又对着天花板喃喃自语。“联合军349-897。这颗星球是昴流349-897。是不是从那个信息开始，我们就看到幻觉了？杜尚奇，我需要一点镇静剂。你的船上应该配备了吧。”

　　船长一怔，朝克隆舱的方向瞟了一眼。“没有动力了。罗杰斯。镇静剂只剩下原始克隆母本。而且你的体质是对绝大多数镇静剂都有抗性的吧？”

　　罗杰斯朝他古怪地一笑，说：“我愿意试试夜生曼陀罗和恸哭草。据我所知，你存储了不少，用于制作酒吧里的招牌酒‘浩瀚星辰’。”

　　船长一啧舌，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每个人都听到他在外面的仓库里叮叮当当，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片刻后，他带着两个罐子回来，又将罗杰斯常用的菱形威士忌酒杯放在桌上，朝他一推。“请吧。”

　　罗杰斯看了他一眼，走到桌前，打开罐子，嗅了嗅从罐子中飘出的气息，从每个罐子里各倒出一杯底的黑色液体，举起杯子，摇了摇，让液体充分混合，皱着眉喝了一小口，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他咬着牙又喝了一口，直到把杯中物饮尽。船长收回罐子，不带感情地说：“如果你心跳过速，或者别的器官失能，我有一针新鲜的再生抗体。”

　　“我觉得。”罗杰斯慢慢地说，“我们对药物的抵抗绝对是勇敢之人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