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勿在此丢弃老婆[星际]》荀香九

84、星航日志·短暂平静

　　尽管杯子早已见底，罗杰斯仍然怔怔地捧着杯子。船长踌躇片刻，向外走去。罗杰斯从沉思中惊醒，抬起头：“杜尚奇。你去什么地方。”

　　船长对他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外面很忙，罗杰斯。”

　　“我听到了。”罗杰斯轻敲自己的耳朵，“乘客区在暴动。我需要你带领你的船员去安抚他们。告诉他们维生系统马上恢复正常。动力也会马上恢复。每个人都必须安静下来。”

　　船长笨拙地摆动身体：“这可不行，罗杰斯，我准备和我的船员去看看船外的状况。”

　　“抱歉。”罗杰斯的语气毫无抱歉之意，“你不能离开‘谢顿号’。船长必须守护他的船只。鉴于你和朱诺之前试图利用乘客探索星系的举动。我认为你可能有抛弃乘客自行逃命的动机。因此我要求你留在船内，我替代你，和你那个船员去外面看看。”

　　船长还想拒绝，但罗杰斯灼灼地注视着他。没有人能拒绝那双幽暗中闪光的眼睛。船长恶狠狠地拉开舱门，向外面的船员交代几句。船员看上去心神不属。船长不得不抓住他的耳朵，对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出安排。两人收拾停当，离开了操控室。临走时，罗杰斯眼神微动，船长会意，朝牧星舟招呼：“喂，小牧，你去看看朱诺，什么情况。别让他离开操控室，等我们回来找他。”

　　牧星舟缩在角落里，比以往蜷缩得更小一些。闻言抬起头，只看到了船长和罗杰斯的背影。他犹豫地眺望着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朱诺，缓慢起身，仿佛靠近一只食肉猛兽般靠近朱诺，试探着伸出手，轻轻压在朱诺的脖颈上。脖颈深处的大动脉稳定有力地跳动着，牧星舟松了口气，坐在朱诺身边，回忆了一会儿曾经学过的急救皮毛，在朱诺的脸上敲打了一会儿，朱诺身子突然一动，深深透了一口气，睁开眼睛，不确定地看了一会儿头顶，移动眼球，等他看清楚牧星舟的脸，虚弱地皱起眉。
　　“你干什么？”

　　牧星舟默默起身走到一边，拉开操控台前的椅子坐下，就此摆弄着操控台上的按钮。朱诺单手撑着地面，细细地吸一口冷气，一点点撑起身子，靠着墙，喘了一会儿，稍微抬高了声音：“昂赛呢？”

　　牧星舟背对他继续摆弄操控台。朱诺朝他的背影提高了声音。“我和你说话呢，Omega。”

　　牧星舟头也不回地说：“我有名字。而且我不知道昂赛去什么地方了。他没回来。”

　　朱诺刚想抬高声音，一吸气，立刻按住小腹。他咬着牙，嘴角噙着一丝不甘受辱的笑容。“好吧，牧星舟。罗杰斯和其他人呢？”

　　牧星舟简略说了。朱诺又想站起，但他的左腿使不上力气。他用了两次力，颓然坐回原地，弯曲右腿，单手架在右腿膝盖上，说：“什么船长必须和自己的船在一起，罗杰斯肯定是去追昂赛了。他留你在这里看守我。有意思。你刚才说，维生系统也停止工作了？现有的氧气多久用完？”

　　牧星舟嗯了一声，竖起三根手指，补充：“三天。”

　　朱诺低下头，若有所思地拨弄着凌乱的金发：“三天。这三个标准日一定很精彩。现在罗杰斯一定很慌。怎么样，你后悔逃上船了吗？”

　　牧星舟耸耸肩，也不管朱诺能不能看到。朱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换个姿势，不知又拉扯到了什么地方，发出一点点细微而痛苦的喘息。牧星舟不得不问：“你怎么了？”

　　“我能怎么。”朱诺反问，“Omega，你是不是在怪我，如果我不释放那艘飞天梭，就不会遭遇这些？”

　　操控台上的旋钮咯嘣咯嘣转动，声音空洞地回响在操控室里。牧星舟左转一格，右转一格，让旋钮始终停留在被他转动的起始点，平淡地说：“在你说这话之前，我还没这么想。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也可以这么考虑。”

　　朱诺笑出了声，突然说：“我发现你很有意思。Omega，来聊聊天吧。反正他们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你这些天在这里躲着，感觉如何？”

　　牧星舟无谓地侧头，说：“和外面的所有人一样，没什么意思。”

　　朱诺瞧着操控台前的小小背影，忽然说：“你知道这种心情吗？一个人，和你时而形同陌路，时而心有灵犀。好像你和他处于一个不断交织的双螺旋线上。这个人，你不喜欢，又很亲近。理解他，你会羞耻；远离他，你会自责。”

　　没想到朱诺忽然摆出谈心的架势，牧星舟不禁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在萤石微弱而单一的光里，朱诺的脸颊更加流畅，鼻梁挺拔，眼睛灼然生光，英俊得让人隐隐心惊。牧星舟垂下视线，摇摇头，这次他想起朱诺看不到他的动作，哼出一声“不了解”，朱诺早知如此般微微一笑，说：“不至于吧。”

　　牧星舟松开操控台的旋钮，转过椅子，伏在椅背上：“你突然说这种没头没尾的感想，我无法回答。可能有，可能没有，你接着说好了。”

　　朱诺翘起嘴角，说：“你认识赛诺·罗杰斯吗？除了帮他收尸那次，你还在别的情况下见过他吗？”

　　“没有。”牧星舟平平地说，“你们这么高贵，我平时怎么能见过他。”

　　朱诺很感有趣地扫了他一眼：“生气了？”

　　牧星舟又耸肩。
　　他的小动作在黑暗中几乎无法识别，然而朱诺仍然识别了。他思忖片刻，说：“好吧，Omega。是我的错。我不该侮辱你。要是还有什么别的误会，我也一并跟你道歉。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你还能听到吗？那个声音？”

　　无法看出牧星舟是否接受了他的道歉，但牧星舟迟疑片刻，点了点头。朱诺当他默认，点点自己的耳朵，说：“我也能。你说你听到的是妈妈的声音，我听到的是昂赛的声音。家里人都不太喜欢大哥。因为他沉迷那些玩意儿，总是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罗杰斯说他只有一张Alpha的外表，没有Alpha的灵魂。但昂赛不一样，我敢说，就连罗杰斯也比不上他。”

　　他抬起头，不看牧星舟，而是看着被黑暗笼罩的前方。
　　“真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到他。尽管是幻觉。我好想他。哪怕是幻觉，我也想再见到他一次。为什么我现在能听到他的生意，却看不到他？他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真没想到我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他转向牧星舟，问：“你妈妈在对你说什么？”

　　牧星舟拨弄着椅背上的一个螺丝，静静地说：“你至少还看到了昂赛，我都没看到我妈妈。”

　　朱诺苦涩地微笑，重新靠回墙上，空茫地说：“说句实话，我不知道是看见他更好，还是看不见他更好。昂赛和家里的关系也不好，他总是说，想为太|阳|城的人民做些什么。很多事都和长老会对着干。罗杰斯总要出面为他斡旋。我一度和罗杰斯站在一起，觉得昂赛是多管闲事。后来那件事发生了，我才变成了昂赛党。罗杰斯恐怕被我气疯了吧。”

　　“我不知道你哥。也不知道那件事。”牧星舟审慎地说，“学校里只是宣传你，十项全能，运动天才。”

　　朱诺很感兴趣地笑了：“你学校里还宣传我？”

　　牧星舟幅度微小地翻白眼。“你的海报就贴在我们学校的大礼堂里。听说还是你亲自过来贴的。”

　　朱诺更感兴趣了：“噢？看来我是你们的榜样，面对榜样，你没有什么话要说？”

　　牧星舟迅速抬头看了他一眼，嘟囔了一句：“精神不正常。”

　　朱诺朝他警告地一指：“注意你的用词。说起来，那件事和你也有关系。帝国军将领左铁奇被学生暗杀，不就发生在你们学校？你知道吗？”

　　牧星舟眼神微动：“……当然知道。每个人都知道。她的右腿是钢铁义肢，因此她定制的枪管没有被探测到。她软磨硬泡，终于给左铁奇送花的学生代表。在左铁奇接过花的时候，一枪崩飞了他的脑袋，又含住枪口，一枪崩飞了自己的脑袋。”

　　朱诺若有所思：“原来你们是这么听说的。那你知道这件事的后续吗？帝国军本来要把那个学生全家定为恐怖分子，昂赛调查完一切，坚持将这件事限定为学生和左铁奇的内部问题。他本来还想为她争取到帝国军的赔偿。但是，罗杰斯的斡旋就到此为止了帝国军不可能进一步让步。帝国军很喜欢搞‘基因测序’那套玩意儿，所谓净化人类。左铁奇曾经宣布她所属的种族基因测序不合格。”

　　“嗯。”牧星舟勉强哼了一声，“好像就因为这件事，帝国军放松了标准吧。”

　　朱诺嘴角微动。“不知道。改造人对帝国军是双刃剑。他们喜欢改造人又害怕改造人。我们在他眼中也是改造人。药物依赖是我们的宿命。我们是埃博族，这个腺体困住了我们。大脑无时无刻不在分泌微量的兴奋剂，去抵抗外星球的气候土壤生态带来的应激。本质上讲，赛诺依赖的药物是更大几辆的兴奋剂。一种说法是兴奋剂只是把原有的快乐还给我们。我试过那玩意儿，确实非常幸福。”

　　牧星舟单调地拨弄着椅背。朱诺微微侧过脸，斜眼看着他。“有时候我想，探索星辰，究竟让我们变成了宇宙的主宰，还是星际难民？可惜现在我们回不去了。埃博星被毁灭了。埃博族彻底成了星际流浪者。昂赛总是对我说，苦痛和离开一样，都是人生的一部分。经过考验的思维才是真正的思维。真希望你能听见我耳朵里的声音。现在他就在对我说这句话，就像我的哥哥又回来了。我真的、真的，很想再见到他。”

　　说到最后，朱诺的声音变得沙哑。牧星舟谨慎地问：“你……你哭了吗？”

　　朱诺抿紧嘴唇，长长透出一口气，突然朝地面砸了一拳。“我真讨厌现在！我讨厌蜕变青春期。在太|阳|城度过青春期也就算了，偏偏是在这艘破烂飞船上！听着这些难民鬼叫，现在还要听昂赛说话！Omega，你的抑制剂呢？拿来给我。我受不了了。”

　　“……”牧星舟半是尴尬地摊开手：“抱歉，朱诺，我不用抑制剂的。”

　　朱诺猛地抬起头：“你不用抑制剂？那你发热期准备就这么干熬？”

　　“差不多。”牧星舟说，随即悻悻地补充一句，“和你记忆里的‘那种人’更像了，是吧？”

　　“你疯了。”朱诺不可置信地说，“你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你以为现在是在玩？你是不是不知道舱位那边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暴力、□□、凶杀、抢劫，他们没有攻破船长室，是他们距离这边实在太远，他们不敢轻易跨过头等舱。但你能不能不要因为船长室相对安全，就干出这种可能会影响到所有人的事？”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没有抑制剂。”牧星舟干巴巴地说，“是我的幻觉加重了，还是舱室外确实有很多人的声音？”

　　两人朝操控室门口看去。朱诺皱紧了眉头。“外面有很多人。他妈的杜尚奇。喂，Omega，你扶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