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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摊前奇人 ...

  •   此夜虽无伤损,宋泠决计不信与那几个撒里畏兀儿人的交手只是误会一场。三人一路上益发小心,晚间睡觉也轮班守夜,却也没有再与那几人邂逅过。

      这一日下午终于到了济源县南郊的轵城。此地本是聂政故里,亦是繁盛一时的侯国,几经兵变,早已败落为寻常村镇。赶了这许多日子的路,宋泠也打算休整一天,便打着药材贩子的名号,借宿在一户百姓家中。

      豫西乡民甚是淳朴好客,帮他们归置了住处,又端上自家晒的冬凌草泡的茶,冲在碗中色泽绿盈盈的。宋泠正渴得慌,捧起来一大口灌下去,顿时眉毛眼睛全皱在了一处。

      陆虎得意道:“上当了吧?这草本就是一味药,苦得厉害,要不怎么能清热败火呢。小爷,咱这西贝货功夫也得做足不是?”

      宋泠吃了个闷亏,悻悻地在炕沿边坐下来,道:“咱们上阳泉山本来就不是为了挖药的,我再下功夫也下不到这一层。”

      “那您这下斗功夫做的怎样了?一路上光看您小爷在那神神叨叨,半夜起来指天画地,您这一起来瞧星星不打紧,小哥也得陪着您出去……”

      宋泠赶紧做手势让他打住:“你老人家小点声不行么?非得把全城的人都引来?”手指沾了沾茶水,在小炕桌上划了四个字:“二伯给我的头绪太少,我只能推测出要找的是这位的随葬。”

      陆虎和楼清榭围拢过来,见他写的是:
      玉真公主。

      “这是?”陆虎先发问,“这地儿埋过公主?上北邙山还差不多,那儿王侯将相的斗有的是。”

      “前朝皇帝的妹妹,当年在阳泉修道,后来葬在那一带。”楼清榭道。

      “可以呀小哥,这你都知道。”陆虎琢磨了一会,又说,“这回咱可发了,皇帝他妹妹,那随葬的金珠宝贝还不多了去了?诶,这种皇亲国戚下葬都含着驻颜珠,没准咱开棺一看,还是大美人。”

      宋泠没好气地说:“这都哪跟哪啊,净想着不正经的。再说这公主死的时候都七十多岁了,你觉得美你看去吧。”

      “咱好个色哪里算不正经了,圣人都说千金难买一笑,你们小年轻懂什么?”

      三人又闲聊了几句,陆虎起身道:“地儿也定了,心也放下了,我出去看看有没有饭铺,买点荤腥回来,咱也打一回牙祭,上顿馍馍下顿面条可真是吃够了。”

      宋泠便数了些铜钱递给陆虎,看着他出了门,便从行囊里找出随身带的麻纸本子,打算记上这笔开销。见楼清榭还坐在小桌另一边慢慢喝着放凉了的冬凌茶,笑说:“小哥,你也真不怕苦,这都喝得下去。”

      楼清榭不置可否地放下茶碗,一手支在桌上,默默看着窗外。宋泠拿出笔砚,因着写不了多少字,也不想再磨墨,便随手拿起楼清榭喝剩的小半碗茶,倒了点水在砚台里,将残墨化开。却不料笔尖蘸饱了淡墨,提起的时候正好溅了一滴在楼清榭的衣袖上。

      楼清榭的衣料本是寻常蓝布,洗的多了,袖口泛白,墨痕洇开分外显眼。宋泠见他还是无所谓的神气,再看看那点墨渍,一时来了兴致,索性一手拉过他的衣袖道:“先别动啊。”润润笔,在墨痕上勾抹了几下,抬头对楼清榭道:“你看,像不像汉瓦当上的朱雀?”

      指甲大小的墨渍被吴邪勾画出了头足羽翼,还真有几分玄鸟的样子,楼清榭垂眼一看,淡淡地笑了笑。

      虽然一起同吃同住不少日子了,宋泠也是第一次见楼清榭笑。尽管同为男人,也觉得确是很好看,心里更是莫名其妙地蹦出一句方才被陆虎调侃过的话:肯爱千金轻一笑?

      正在此时,陆虎提着几个油纸包和一串水煎包子破门进来,啧啧道:“我刚出去多大会儿,这边就断上袖了?”

      宋泠怒道:“断你大爷的袖!”

      陆虎凑过来拉过楼清榭的衣袖低头看看,若有所思地说:“小宋爷,您在小哥袖子上画麻雀做什么?”

      晚饭过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天光一点点暗下去,雨势毫无减弱之意。宋泠搬条凳子坐在窗下,看着接天连地的雨丝,有点担心进城的路变得更难走,只好催陆虎和楼清榭快些就寝,明日早早起程赶路。

      “一大早就走?房东刚答应明早烙菜馍给咱们吃。”陆虎道。

      “瞧您这点出息,还惦记着这个。等这边事了了,你和小哥去湖城玩一玩吧,我带你们去吃莼菜,鱼羹,龙井虾仁,干炸响铃,神仙鸭子,蜜汁火方,秋天螃蟹也肥了,都是北方吃不到的……”宋泠说到一半转过头来,才发现陆虎早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大约又是去厨房找东西偷吃,倒是楼清榭还在听着他说话。

      想到自己刚才跟说书似的报菜名,宋泠微微有点发窘,没头没脑冒出话来:“其实现在这时候,在我们老家最适宜坐在檐下听雨,剥莲蓬菱角吃……嗯,等你——你们到了湖城,不能光下馆子,也要尝尝茨菰烧肉,菱角煨鸡这些家常菜。”

      他说得很认真,楼清榭也难得地听得认真。即使在这离家千里的北地,雨意昏昏、四壁萧索的农家土房里,说起莲菱菰蒲,也仿佛江南水乡的清香就在咫尺之遥。

      轵城距济源县城不过十数里之距,三人进城时尚是清早,天色阴沉,街巷笼着灰蒙蒙的雾霭,行人寥寥无几。此地早点摊多设街边,极其简陋,布棚子下支个灶,一口深锅熬胡辣汤,一个油锅炸油条,食客就蹲在地上一手捧碗连吃带喝。

      胡辣汤在中原地界随处可见,是用肉骨和洗过面筋的淀粉水熬制,酌情加些面筋豆腐粉条木耳等物,出锅前再放大量的胡椒和醋,入口极烫极冲。宋泠刚吃还觉得新鲜,在这些天可真是吃得腻了。

      正琢磨哪里能改改花样,瞥见不远处巷子里挂了个“不翻馍”的幌子,便叫上另两人一同去尝尝新鲜。巷子极窄,地上湿泥滑得厉害。挂幌子的是家极小的店面,临街开门,张篷设灶,店堂里间极小,只有一张桌子,一个驼背老掌柜在灶前忙活,火上支着两个三脚黑铁小鏊子。

      这不翻馍也只有济源才有,做法类似单冬一带的煎饼,但鏊子形制特别,小且厚,中间凸起。烧热后刷上油,舀一勺加了作料的小米面糊入锅,不用翻面即熟,磕出来像个没有底的小钵盂。

      陆虎一望之下,毫不迟疑地说:“先来二十个。”掌柜手脚虽麻利,一次也只能烙两个,凑足二十个且得一会。店里没有窗子,很是闷热,三人只得在门外等着。

      刚烙到八个,远远从巷子一头走来一个青衫男子,身形削瘦,个子不甚高,低着头,走路晃晃悠悠,似是宿醉未醒的样子,随时都可能摔倒。他一路晃到不翻馍摊子前,方有意无意地抬眼四处看了看。只见他满脸生着麻子,好似鸟蛋壳儿,一双眼睛却是清亮非常。

      掌柜的见这麻子不过一介闲汉,也没有买馍的意思,压根不去理会。楼清榭神情却略有紧绷之意,宋泠一眼瞥过,心中不免纳罕,倒是多打量了麻子几眼,并未察觉到异样,只是觉得这人哪里眼熟,一时又说不上来。

      那人在馍摊前停留片刻,也不回头,径自走远了。待他出了巷子,陆虎快人快语:“小宋爷,这麻脸腿脚功夫不差嘛,你看他走路偏偏倒倒这个样子,不单没摔,还能不留脚印。”

      他这话一出口,宋泠倒是一怔,看看遍地泥泞上果真留下的脚印极轻,仿佛没有重量;心里无端浮现出一个十几年前见过的场景,尽管与当前此景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

      暴雨过后,山溪突涨,浊流汹涌,水势甚急,翻翻滚滚夹杂着上游漂下来的断木残枝。溪中一个年岁和自己差不多的小孩,赤脚踏在浮木上,手中的长竹竿一点浮木,借力跃起,轻盈落上另一处漂浮的树桩,再发力腾跃。其景惊险莫名,那个孩子却和做游戏一般轻巧,还随口唱着曲子,仿佛没有重量,生来便可点水凌波。

      宋泠还依稀记得那是他爷爷在世的时候,随爷爷去拜访一位在永康避祸的老友时见到的,似乎是那位老人门下最小的弟子。匆匆一面,年月已久,连那小孩是男是女都不确定,但那支曲子却记得很清楚:

      晨鸡初叫,昏鸦争噪。哪个不去红尘闹?路迢迢,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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