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过尽》零者

5、路遇官兵

　　宋泠沉浸在思绪里的时候，陆虎已经把烙出来的不翻馍吃了一半，对宋泠说：“小宋爷，中原尚武的多，功夫好也不稀奇，至于想这么半天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惦记媳妇呢。”

　　宋泠光听到最后几个字，随口回道：“什么媳妇？我还没娶亲。”

　　是时无论男女婚嫁年纪皆早，像宋泠这般二十岁还未娶妻的，也算少见。说话间掌柜已经把不翻馍全部烙好端上，又从里屋灶上焖罐里舀了三碗米汤送上来。这地方惯吃面食，偶尔做米饭，多是煮到半熟时捞出米来上屉蒸熟，剩下的米汤也舍不得抛洒。

　　陆虎喝了一口润润喉咙，转头又问楼清榭：“楼小哥成家没有？”

　　他和自己年纪差不多，没准已经成家了；不知这个小哥若有妻子，会是怎生模样？宋泠一瞬间脑子里转过一串莫名其妙的念头。

　　楼清榭摇摇头。陆虎感慨道：“不讨媳妇也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省了多少累赘！”

　　见掌柜不在近前，又低声说，“要我说，咱这次本来就是损阴德的，小宋爷您也别不爱听，发丘掘墓也好，泄露天机也罢，要么子孙不旺，要么折寿咧。”

　　“你这一说折寿，我倒是想起来，”宋泠用筷子在桌上慢慢划着，“不觉得我们这一路过来，也太顺了么？”

　　“嘿，还真没见过您这样嫌道顺的主顾。不是吹，这北边道上见了我虎爷的名号，哪个小疤瘌子敢招惹？要我说您也别多想了，咱赶紧上山，去拜会那公主娘娘，跟她老人家请了镜子回来就完事。”

　　宋泠不答，起身去付账，楼清榭静静站在他身边。天已大亮，云渐渐散了，暑热重又蔓延开来。

　　济源县城不大，三人走访了几家药铺子，煞有介事地打听一番当地收草药的行情。这活儿又得陆虎出面，他扯着一口半吊子陕西话跟药铺主事讲得不亦乐乎，打问了半天冬凌草的市价，话锋一转，又问道：“听说你们那阳雪山上有个王母洞很是灵验，我们弟兄三人志心朝礼，就想替家母求个福寿。”

　　药铺主事道：“王母洞也就那么回事，你家要去就上天坛顶上总仙宫，紫微宫，三官岭下那清虚观，可都是神仙老祖建的，前期三个皇帝拜他为师，你们不知道吧？前些年那真是灵验得很，几百里的都来求财求寿。就是你们来的不是时候，官家这是昨天刚降旨，派了官兵把阳泉一带都封了山，说是奉旨重修道观，闲杂人等不得擅入。现在也不知道外人还能上山不能？要我说就在山下村子里收点得了，俺们不敢惹官。”

　　陆虎诺诺连声，又扯了几句淡话，招呼宋泠和楼清榭一起告辞。临走前，主事打量了几眼他们三个，突然道：“哎，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您弟兄长得可真不像一个娘生的呀。”

　　陆虎出门又打听了一番，情形的确不妙，现下不少下山做买卖的阳泉山民都给阻在城里了，百姓议论纷纷，又因听说此次大修道观乃新帝御旨，没有二年三载难得完工，不敢妄加猜测。

　　听闻明日一早能开城放原住山中的山民回去，还要细细搜查，恐有妖人擅断擅破风水，无关人等不得上山。三人避开城中热闹场所，找了个无主荒园暂且安置一夜，房屋虽大半倾颓，好在还有两三间未倒。

　　宋泠不免担心：私学天文、历法之道乃本朝大禁，就连算学亦是多有限制，只消一翻他的行囊，出不了济源县城门便会被官兵扣下。

　　陆虎却自有主张，连夜寻了些乡民衣衫等诸般零碎回来，天不亮便叫起宋泠、楼清榭二人，道：“咱三个大老爷们儿太扎眼，肯定得有一个扮成女的。我这模样是扮了也没人信，您二位谁委屈一下？”

　　无儿应答，沉默片刻，楼清榭便说：“我扮。”

　　看看宋泠掩不住的惊讶，又道：“我能缩骨。”

　　陆虎忙说：“这就好办了，楼小哥，你先给小宋爷脸上化化装，咱趁太阳没出来，官老爷瞧不清，赶紧扯乎。”

　　宋泠没想到楼清榭还有几分易容手段，楼清榭很是从容地在他面前坐下来，给他脸上抹了黄泥，画了假皱纹，又在下巴粘了假胡子，看看不甚满意，手指敲了下宋泠下巴：“张嘴。”

　　宋泠老老实实张开嘴巴，楼清榭在他两颗门牙上贴了两块儿瓷片，又在上嘴唇和门牙之间塞了点肉干，使嘴唇上翻，点点头：“行了。”

　　待宋泠穿好破旧青布短衣，在水盆里照照自己，俨然一个黄面暴牙汉子。这时楼清榭从屋里走出来，头发披散着，半边脸和额头上用颜料涂了一大块烧伤状的疤痕。

　　他眉眼本来生得极是出挑，这样一改扮别人倒不会多留意。整个身形已是缩小了一圈，但仍显得高挑，换上的青布袄裙亦显得窄小，宋泠方晓得缩骨不能改变骨骼大小，只能变化筋肉关节而已。

　　这边厢陆虎把脸涂黑，贴成一个络腮胡，换了短打，忙忙地去收拾行李。楼清榭回头道：“宋泠，帮忙挽一下头发。”

　　宋泠硬着头皮应承下来，其实他也不会梳女子式样的发髻，又找不到簪子梳子。好在这里无主已久，满地蒿莱，他就地掐了根荆条，削了削，叫楼清榭找块石头坐下，伸手拢过他的头发，学着记忆里见过的奶娘梳头的样式胡乱在脑后挽做一堆，插上荆条固定住。

　　看看自己的大作实在不忍卒睹，赶紧找了块手巾给楼清榭包住头，想想又转到他面前，把鬓角的散发拉下来一些：“盖住耳朵，你没有耳环。”

　　陆虎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一辆一头驴拉的敞篷破板车，三人收拾了东西放在车上，将刀藏在垫的苇席下，拿包袱盖了，陆虎又叮嘱：“记住，咱是兄……妹三人，我做药草生意，就住那山下，小宋泠爷嘛是个落第秀才，楼小哥扮哑巴，你俩住济源城里。有官兵打问就我来应话，混出城一切好办。都站着干嘛？小哥，啊不，妹子，赶紧上车。”

　　待三人到了济源城西门，行人虽不甚多，把守盘查的官兵却实在不少，拦下他们三个，问道：“做什么的？叫什么名字？”

　　陆虎不慌不忙下了车，打着当地乡谈答道：“小人李十九，阳泉山下玉阳村人，做点药材小本生意，前日进城卖药草。”

　　官兵一指驴车上坐的楼清榭和赶车的宋泠：“他们是你什么人？”

　　陆虎扫了一眼：“小人的妹妹，嫁在县城，顺脚捎她回趟娘家。那个嘛，是小人的……妹夫，大号叫个刘四正，一道送媳妇的。”

　　宋泠差点从车上栽下来，偷眼瞥了下楼清榭，他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长而密的睫毛下，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倒是泰然自若，似乎自宋泠第一次见到他，他的眼中就是这般的神色。

　　官兵头儿饶有兴趣的打量了几眼低头坐着的楼清榭，那村妇衣服因穿在他身上很是窄小，倒益发显得腰细腿长。官兵头儿笑道：“你这妹子脸也罢了，身段倒不错，可惜脚太大。”

　　陆虎赶紧道：“乡下人不讲究这个。我这妹子命苦，从小破了相，还是个哑巴，教我这当哥的怎生放心，唉！”说着还煞有介事的擦了擦眼角。

　　宋泠听得他这一番胡扯，差点没背过气去。官兵头儿忽然转过来问他：“你是做什么的？”

　　宋泠赶紧下车，一揖到地道：“小人……刘四正，在济源城南街勉强开个家塾糊口。”

　　官兵头儿道：“听你这口音，倒不像本地人。”

　　宋泠捏了一把汗，道：“官爷好耳力，小人本是江南人氏，自小随爹娘来这投奔亲戚，却是乡音难改。”

　　官兵头儿又问道：“可教些什么书？”

　　宋泠道：“小人才疏学浅，哪里敢教得圣贤书，不过教学童认识几个眼面前的字罢了。”

　　官兵头儿突然问道：“可也教算学？”

　　宋泠想了一想，道：“如何能不教！”

　　陆虎暗暗一惊，楼清榭也瞥了宋泠一眼。

　　宋泠继续口若悬河：“我每常跟学童说，孔圣人讲个‘六艺’，‘算’也是一艺。从古到今的圣贤，哪有不通算学的？那周文王何等的圣人，拉了姜子牙八百零八步，教姜子牙保他八百零八年江山。再说那三国纷争群雄鼎立，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赵子龙长坂坡七进七出，又说贞观年间有个高僧玄奘，去那西天取了五千零四十卷佛经，历八十一难，好一件功德……”

　　官兵头儿不耐烦道：“别他妈的扯葫芦架秧子瞎扯淡了，你都会些个什么算学？”

　　宋泠道：“比不过那些大贤大德精通数艺，只如东野鄙人，会一卷小九九，教个三七二十三，四八三十六还教得过。”

　　官兵们一齐笑起来，陆虎趁机往头儿手里塞了一吊钱，道：“官爷恁大早当差辛苦，打点酒喝。我这妹夫书读得糊涂了，又考不中、功名，脑子不灵光，冲撞了您，您家大人有大量。”

　　这时已是天光欲晓，身后预备出城的行人渐渐排起长队，大人絮絮叨叨，小孩哭闹不止，官兵头儿也烦了，挥挥手道：“走吧！”

　　宋泠松了一口气，三人赶车出城，走上西通阳泉山的大路。

　　总算走得离济源县远了，见路上无甚行人，宋泠把鞭子塞到楼清榭手里，跳下车照着走在车边的陆虎屁股踢了两脚：“去你娘的妹夫！去你娘的脑筋不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