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故》采槐

3、上古有椿，其名五筝（3）

　　也许是他察觉到了什么，他挣开我的双手，脸上的神情碎了又碎，惊慌之色就那样不经伪装地暴露在我的眼前。阿星的手慢慢地摸上我的脸，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贵瓷器，小心翼翼到怕一个偏差就会永远地失去我一样：“怎么哭了？”
　　我哭了吗？
　　他的手上布满了薄茧，缓慢地拭着我脸上流淌不停的泪水，但怎么也无法让这些滚烫的泪水止住。他拭着拭着，眉宇拧成了山海，沟壑难平。
　　我的目光掠过他湿透的肩膀，他紧蹙的剑眉，他温柔到令我无法呼吸的眼神。
　　阿星最好了。
　　“……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果然是戏文里说的小人。”我努力抑制着哽咽。
　　我不愿看到他皱起的眉头，我不愿他这么伤心。
　　可我的答案，始终都只有那一个，始终。
　　他听到我的话，眉头果然松了，道：“我只只动口，没有动手。别哭了，都是我的错。”
　　他怎么可以这么温柔的啊。
　　阿星的手指移到我的唇上，沾上那血，片刻后，想要凑过来吻去那血，我却伸出手指止住了他的脸，颤着嗓音道：“阿星，走吧……”
　　我看不懂他的神情了，他的目光里承载了太多的东西，复杂凝重到只剩黑白分明、空洞洞的眼睛。
　　终于抑制不住，我开始抽噎，泪水奔腾得更加汹涌了，他还未撤去的手就那样被我的泪水冲刷着，一次比一次更加颤抖。
　　我想，他终于要离开了吧。
　　阿星敛下眸子，沾着泪水的水手忽然伸向我的脖子，挑起挂在我脖子上的红绳，一只玉坠就那样映在了他眼底。他不知看了多久，才收回手。
　　如我所愿，他趔趄着倒退，最后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听到大门被打开的声音，听到了外面一拥而上的嘈杂声，听到了自己的心沉沉落下的声音，离开吧，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我还听到了离开前他的最后一句话：“祸国殃民就祸国殃民吧……”
　　（四）
　　我和阿星的交集永远停止在了那一天。
　　后来，我继承了娘的手艺，替别人做衣服。
　　那些年，我也一直有关注关于阿星的事情。
　　他在升迁的官职上干了一年就因为奏折里写了不当的东西遭到贬適，贬去了遥远的西北地区。
　　后来，又被上级弹劾察实作为风不端而充军。
　　在北疆军队里一待就是十年。
　　第十一年开头的时候，当朝帝后和太子在行宫被刺杀，无一生还。虽然股肱大臣们扶持了先帝的五子登基，但因新帝尚且年幼，天下终究是乱了。奸臣当道，忠良惨死，贪官横行，遍地饥荒，民不聊生。
　　那一年，阿星带领北疆军队奋起抗争，走上平定天下的道路。
　　我负了一个人，一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我还了他一座城，但我明白，就是送他整个天下也无法偿还我欠他的。
　　他在向我提亲失败的六个月后迎娶了京城掌权贵族的女儿为正妻。
　　我在现场的人群里亲眼看着他们拜天地结为夫妻，而他，是绝不可能认出我的。
　　在抗击朝廷时他的妻子落入敌手，而他亲手射杀了他的妻子。
　　此后，直至登上帝位，后位终年空悬，他膝下也无一子。
　　阿星的祸国殃民，便是如此啊。
　　（五）
　　我在阿星起义的第三年离开了有椿街。
　　这里一次又一次地让我回想起那一天。
　　但我迟早会淡忘的，我必须向前走。
　　我娘是死在一天深夜的。
　　她临死前拼命打翻了那唯一一盏灯烛，我被腾起的大火引到屋内。娘什么都没有说，只把手伸向我，那时，一点白光飞向了我。
　　再醒来，我是被邻家阿花婶的儿子救出来的，他遗憾地告诉我，我娘留在了里面。
　　我并不感到遗憾。
　　因为那时我已经知道了娘最大的秘密。
　　我娘不是我娘，我也不是我。
　　我们是同一个人。
　　身为椿树修炼而成的天神，我长年留在人间解决一些棘手的问题。一次追杀中，我的根基被重创，于是我来到了这条街，在这里养伤。
　　为了养伤，我不能离开这条街。
　　因为我的容貌终年不变，为避免引发一些不必要的问题，我在适合的时候与一些凡人做交易，以幻法达成他们所谓的夫妻之实。之后分离魂魄的大部分拟态成凡人的孩子，哺育其成长来促进我法力的恢复。
　　在下一具躯体的成长当中，我原本躯体的法力会渐渐衰微，然后像凡人一样生老病死。
　　就这样更迭了十几代。
　　而遇见阿星的那个我，是最后一个“我”。
　　魂魄融合之后，我会拥有所有“我”的记忆，但她们刻骨铭心的经历会被淡化，从而避免影响到我的主魂，而阿星也是个例外。
　　我的一切对于那个凡人来说，太过于不可接受。
　　我还有整个人间的责任需要承担，我们无法在一起。
　　我的不欺骗换来的终是他的痛彻心扉。
　　因此，我帮他夺下了一座城。
　　即使无法偿还。
　　几十年后，我又回到了有椿街。
　　阿星在十年前便退位当了太上皇，因膝下无一子女，便过继了亲王的独子继承了皇位，替新帝守了五年后，便消失在了世间。
　　而今，我又回到了有椿街，往事似乎历久弥新，一幕又一幕在我眼前浮现。
　　我想起很多年前，阿星还是十四五岁，正处于变声期。
　　那段时期阿星特别不愿意和我说话，我去找他的时候，他总是假装不在。然而次数多了，我便不吃这一套了。
　　那一次，我又去找他。我在门外喊他，里面没有人应声。我早上还看到他买书回来，他一定是在家的，却没有理会我的喊声，我感到非常生气。
　　于是我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我推门闯了进去，但随即我就后悔了，阿犬气势汹汹的叫声毫无保留地朝我袭来，它甚至朝我扑了过来。
　　我吓得跌坐在门槛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所以根本就没看到阿犬是被拴在树的周围的，它怎么扑也扑不到我身上。
　　我惊天动地的哭声引来了阿星。
　　他一看坐在门槛上的我，就急急忙忙地奔了过来：“怎么了……别哭了。”他声音的音调介于高低之间，不上不下，听起来让人想到阿犬用爪子挠墙，嘶哑而怪异，说出半句话就让他自己愣了一下，随即抛开自己的介意，急于安慰我。
　　阿星是真的不会安慰人，可我听着他的声音，莫名地就笑了出来。
　　他脸一红，在我身边坐下：“你是不是害怕阿犬？”
　　我踌躇着要不要说实话，阿星是喜欢阿犬的。
　　“别哭了，女孩子哭多了就不好看了……”他想要伸手帮我擦脸，手到我面前却顿住了。
　　我没管那么多，转头就把眼泪鼻涕蹭在了他身上。
　　阿星没有说话了，望着疯狂的阿犬出神。
　　虽然我没有告诉他，但自此以后我都没有再见过阿犬。我偷偷地问过阿星的爹，他说是阿星让他把阿犬送到乡下去了。
　　这段回忆令我的心刹那盈满酸胀的情绪，经过土地庙，走进变化不大的有椿街。
　　我回来是要带走一件东西的。
　　我在曾经的家里小小厅堂的杂物堆里翻出一个长长的木盒，开锁，掀盖，一把艳丽似血的红伞出现在我的眼前。
　　其上碎叶点缀，散发着令我悸动的气息。
　　我来就是为了带走它。
　　重新锁上大门，我转身，阿星家开满凌霄花的院墙生机勃勃，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从里面打开大门，看到我时拐杖“铛”地滚落门槛。
　　“你是……她的女……不，孙女吗？”他问。
　　我一眼便认出了他，含泪笑道：“不，阿星，我就是她。”
　　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