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苍穹》明夜天涯

9、夜色

　　中午还烈日炎炎，此刻已是黑云压城。
　　安居巷旁一侧是垃圾漂浮的河流，一侧是老式平房。黑瓦残缺不全，瓦上疯长着绿色植物，白墙上爬满青苔，墙皮一片片剥落。
　　走在坑洼不平的小路上，陆靖宇有些疲惫，目光却异常明亮。被烧毁的房子只剩下门窗留下的黑洞，里面一片漆黑。左侧是一户人家的小院，右侧是收垃圾的人居住的地方，易拉罐和纸板箱堆积成山。
　　这就是白笑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
　　大火已将一切物证都吞噬干净，老旧的深巷中连监控都没有，只任由人类原始的罪恶在其中疯长。
　　陆靖宇敲了敲白笑邻居家的门，半晌，一头卷发、穿着碎花裙子的中年女人开了门，手中还拿着剥到一半的蒜。
　　“你找谁啊？”女人打量着陆靖宇，语气有些冲。
　　“警察，想找您了解点情况。”陆靖宇拿出警官证。
　　女人颇不情愿地将陆靖宇让进屋中，嘴里还嘀嘀咕咕地抱怨着：“又是隔壁那家的事，天天有警察上门，找我们有什么用？难不成还是我们放的火啊？”
　　“您误会了，我是想多了解一点白笑的情况。就是隔壁那家的孩子。”陆靖宇听出女人的不满，温言道。
　　他拿出笔记本在桌上摊开，一手无意识地转动黑色中性笔，问道：“请问失火当天，有什么人去过他家么？”
　　女人轻蔑地笑了一声，额上的皱纹似乎都抖了三抖，道：“他家一天到晚那么多男人来，我哪里数的过来哦。”
　　陆靖宇皱了皱眉，露出不解的神色。
　　“警官，你不知道，隔壁家的那个女人啊，就靠和男人睡觉挣钞票，这条巷子的人都知道。那边收垃圾的老张还经常往他家院子里丢垃圾呢。男人在外面喝酒赌钱，靠女人卖肉挣钱，儿子乖是乖，又一副棺材脸，也不招人喜欢。”女人一手敲着桌子，唾沫横飞地说道。
　　“您再回忆一下，那天下午有人去他家么？这一点很重要。”
　　女人想了半晌，道：“好像是有个男的，戴着帽子，我也没太看清楚，下午三点左右吧，去的他家。我当时正准备出门买东西。后来就不知道了。”
　　“是这个人么？”陆靖宇从手机中调出阿强的照片，递到女人面前。
　　“有点像。当时他戴着帽子，我就看到侧脸。也不太肯定。”
　　陆靖宇点点头，道：“好的，谢谢您的配合。能再和我说说隔壁那家孩子的情况么？比如，有没有……家暴什么的？”
　　老式吊扇在头顶噼里啪啦地转动着，苍蝇的嗡嗡声萦绕耳际。
　　女人挨近陆靖宇，像是说着什么秘密一样，压低了声音，道：“他家男人经常喝酒赌博到半夜回来，我和我老公经常睡到半夜，听到隔壁打打闹闹、鬼哭狼嚎的声音，有时候第二天就看到隔壁女人鼻青脸肿的。打没打小孩就不知道了。不过……”女人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道：“隔壁的男人，不正常。我们都怀疑他是恋童癖。两年前因为猥亵那边老陈家的小孩子未遂，被抓进去一次。他又不是笑笑的亲生父亲，鬼知道发生过什么。”
　　陆靖宇心里“咯噔”一下。
　　白笑锁骨上的齿痕、那些密密麻麻的细小伤痕，此刻在女人的叙述里，有些触目惊心。
　　“您知不知道，隔壁的住户平时有什么仇家？或者是，得罪了什么人？”
　　“一条巷子里的邻居都让他家得罪遍了。男人喝酒赌博，女人做皮肉生意，得罪什么人都有可能的。警官啊，我就知道这么多了，他家人我们这条巷子的邻居都不来往的。”
　　陆靖宇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谢过女人，便将笔记装回包中，走出了小院。
　　外面越来越潮湿闷热，笼罩在城市上空的乌云令人窒息，整个江城像个巨大的蒸笼，而陆靖宇就像是这个蒸笼里的包子。他整个脊背都湿透了。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
　　“喂，陆队，查到阿强的出境记录了。6月9号，也就是前天，他办理了处境手续，但具体去哪了查不到。可能有人在登基信息上做了手脚。”马天明戴着小眼镜，边嚼着薯片，边说道。
　　“好，我知道了。马上排查潘雯和胡则成的社会关系，看他们平时都接触什么人。有过冲突或者纠纷的，立刻列在嫌疑人名单里，挨个盘问。”挂了电话，陆靖宇深深呼了口气，目光落在身后狭窄的巷口，河流腥臭的气息萦绕不去，融入这条小巷居民的日常生活。
　　越是生活在社会边缘的人，越是难以调查。他们没有被编入系统，居住的地方没有安保，甚至连个摄像头也没有。这样的人，随时都可能死在某个角落而不被觉察。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白笑那么渴望他的庇护。他从污浊的河流中拼命挣扎着想要上岸，而他恰好是那根稻草。
　　高一三班的教室里，风扇在头顶不停地转动，也无法驱散一阵令人焦躁的闷热。
　　历史老师在讲台上慷慨激昂地讲董仲舒如何帮助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如何作《春秋繁露》，而白笑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自己手腕上紫红色的瘀血上。陆靖宇应该一眼就能看出这是手铐留下的痕迹。
　　放学后，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之前打工的那家夜店。
　　他没注意到，身后一辆黑色大众一直尾随着他。
　　入夜后的极乐宫音乐吵闹，人声喧杂。穿着校服的白笑在放飞自我的疯狂男女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选了一个嗜好特殊的男客上前搭讪。进入房间前，他给陆靖宇发了条短信。
　　“哥，极乐宫3201。救我。”
　　男人给他戴上手铐的时候，他在一片黑暗中牵起嘴角，宛如夜色中盛开的曼陀罗花。
　　窗帘拉得摸不透风。他却隐隐能听见窗外的雨声。
　　暴雨已经无可挽回地降落。
　　墙上静音时钟的分针走了不长的距离，“砰”的一声，屋外的光线疯狂涌入，陆靖宇逆光的脸看不清表情。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却全部都在白笑的计划之中。
　　在男人茫然的凄惨哀嚎中，白笑脸上的笑容不断扩大。
　　但陆靖宇在微弱光源中看见的，却是少年苍白脸颊上晶莹的泪珠。
　　看着雨水顺着陆靖宇漆黑的碎发滚落脸颊，攀爬过那细直的鼻梁，最终凝结在有着青色胡茬的下巴尖上，白笑有些失神。
　　第一次相遇的那个晚上，他也是这样出现在暴雨中，将外衣遮在他头顶，他似乎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
　　而这次，陆靖宇却甩了他一个巴掌。明明没有用力，却火辣辣地疼。
　　“为什么来这种地方？为什么做这种事？你知道你的行为是什么吗？！被抓到了是要进看守所的！你求我收养你，就是为了让我看你自暴自弃的么？”陆靖宇一边粗暴地解开束缚他的手铐，一边低声咆哮，如同愤怒的野兽。
　　在他滚烫的视线中，白笑穿好衣服，陆靖宇的心跳却迟迟没有平复。他从未如此气愤过。那一瞬间，陆靖泽的脸和白笑的脸隐隐重叠，他利刃般锋锐的思想化作一片空白。
　　他本来想打电话让赵一清他们来抓人，看着白笑垂着头的乖顺模样，又硬生生忍住了。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暴雨中的城市更加绚丽，灯光将路面化作另一条灯海。
　　陆靖宇双手死死握住方向盘，一言不发。
　　白笑看着他手上暴起的青筋和沉默的侧脸，半晌竟然不知如何措辞。他没想到陆靖宇会那么生气，这着实在他意料之外。身上的鞭痕带来的疼痛他浑然不觉，左侧脸颊上那种火辣的疼却挥之不去。他伸手捂了一下陆靖宇手掌落下的地方，并没有感受到的那么烫。这个动作却被陆靖宇看在眼里。
　　“我下手太重……对不起。”陆靖宇低沉的嗓音有些沙哑。
　　白笑看着一侧灯光明亮的商场，道：“要说对不起的是我。哥，谢谢你及时赶到。”
　　“多久了？”
　　“嗯？”白笑有些没明白过来，等回过神，才意识到他问的是自己从事这行多久了。
　　“今年三月开始的。”他如实说道。
　　“为什么？”红灯亮起。陆靖宇猛踩刹车，车轮与湿漉漉的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雨刮器不知疲倦地摆动，雨水还是如透明的小蛇般从车窗上缓慢流下。
　　“挣钱。”白笑湿漉漉的目光对上陆靖宇漆黑的瞳孔，没有躲闪。
　　“就这么缺钱么？”陆靖宇控制着自己愤怒的情绪，尽量心平气和地问道。但他极力营造的“心平气和”，听在白笑耳里，却带着愤怒的颤抖。
　　“我得交学费，补课费，书费，还得存钱。存够了钱，我就离开这个地方。哥，你这样顺风顺水长大的人，是不会懂我的苦衷的。”白笑轻轻说道。他转过头去，注视着一侧车窗上滑落的水痕。温暖的手掌落在他肩上。
　　“我是不懂。但是我希望你好好的。不管以前怎么样，你现在有我。我会把你当成亲弟弟看待。”陆靖宇看着他头顶的发旋，“我会保护好你。”
　　那一瞬间，白笑心中猛烈地动摇了。他甚至想不顾一切地告诉陆靖宇，自己就是杀害父母的凶手，为了杀掉他们，他不惜向毒贩出卖色相，又为了自我保护，不惜装可怜博得他的同情，拿他当保护伞。
　　“像我这样的人，怎么配有你这么好的哥哥。” 话到嘴边，他却说出了这么一句。
　　他的心理防线太重，自我保护意识太强。不计后果的事，他永远做不出来。
　　陆靖宇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一直传到白笑心里。
　　红灯无比漫长。白笑转过身，将脑袋埋进陆靖宇湿漉漉的怀中，泪水夺眶而出。
　　陆靖宇怔了怔，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少年的身躯在他怀中不断颤抖。
　　这次，白笑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的眼泪是为了博得他同情而做出的伪装，还是真实的。
　　他只是无比贪恋这个怀抱，无比贪恋其中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