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苍穹》明夜天涯

10、深井

　　东辰房地产公司是一座八十七层的建筑，算是江城的地标。
　　阳光照耀在外层镜面般的墙壁上，整栋建筑熠熠生辉。
　　顶层结构是个圆，整整一层被设置在巨大的机械转盘之上，可以旋转。夜晚，在不易觉察的转动中，站在玻璃幕墙背后的人可以将整座江城尽收眼底，仿佛俯视众生的帝王。
　　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头发有些散乱，在后脑勺扎起一个不羁的马尾。他包裹在定制西装里的修长双腿随意地跷在桌上，双手叠放在胸前，深绿色的眼睛并没有落在面前恭敬地弯着腰的年轻人身上，而是透过前方的落地窗看着外面晴朗的天空。
　　“吩咐你的事做的怎么样了？”男人的声音似乎永远都是这般懒洋洋地，却带着磁石的质感，不容抗拒。
　　“辰哥，您放心，已经为阿强安排出境了，并且抹掉了相关信息。”年轻人语气里满是恭敬。
　　“那个小崽子最近还好么？”男人的眼里不禁浮现出一丝笑意。
　　“我们的人一直跟着，他上周一去了一趟极乐园，后来被陆靖宇带走了，姓陆的还把客人打伤了。这几天他一直都待在学校或者姓陆的家里，挺安分的。不过……”
　　“怎么？”
　　“他在学校似乎过得并不好。阿冬看见他在校门口被人打了。”年轻人有些犹豫，略略抬头看了一眼殷辰。
　　“谁打的？”男人的语气依旧懒洋洋的。
　　“好像……是几个高中生。”
　　“既然碰了我的东西，苦头还是要吃的。知道怎么做吧？”
　　“放心吧辰哥。”年轻人恭敬地欠了欠身。
　　江城市第三高级中学。
　　因为陆靖宇家离学校十几站路，坐公交需要三四十分钟，白笑中午索性就在学校吃了。他端着餐盘，稳步踩过食堂滑腻的路面，正撞见李东明。
　　“让开。”白笑面无表情地说道，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
　　李东明伸手挡在他身前，道：“上次碰见警察，是你运气好。我和你说过，我爸妈闹一次，我就打你一次。”
　　白笑冷笑一声：“你爸难道和死人好上了？”
　　“起因是你妈，现在是看你不爽。”李东明眼中的戾气简直要溢出眼眶。
　　白笑懒得理他，将餐盘就势放在一旁的餐桌上，坐下来自顾自吃着土豆丝。
　　“明哥，我们吃饭去吧，不要和他多废话了。饿死我了。”张四强跟在后面，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白笑感到李东明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滞留了一会儿，浑不在意，旁若无人地喝着碗中连油花儿都没有的青菜豆腐汤。
　　张四强走过去还故意撞了一下他的餐盘，他迅速将餐盘往里一抽，避免了浪费一顿午餐的悲剧。
　　李东明他们的行为在白笑看来简直是幼稚到不可理喻。他一直不明白，像他妈妈那样做皮肉生意的人，怎么就能把李东明他爸，一个4S店的店长，迷得死去活来。李东明那样的人，在外面耍酷耍帅，横行霸道，心里不过是个离不开奶瓶的孩子，父母的那点琐事就能搞得他心烦意乱。真的是没吃过苦，连巧克力都咽不下去。
　　下午后两节物理老师请假，上自习，数学老师借机让他们做卷子。同桌还对着第二页上某个向量题皱眉沉思的时候，白笑已经合上笔盖，看起了《战争与和平》。陆靖宇送他的借书卡被当做书签夹在其中。
　　“白笑，你做完了吧，给我看看呗！”同桌黎旭探头过来，压低了声音说道。
　　他看了一眼放在旁边折好的试卷，示意黎旭自己拿。对方会意，千恩万谢地接过去，对着向量那题研究起了白笑的解题过程。
　　在黎旭眼中，白笑就是个神一般的存在。他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不然班长那样的女神那么喜欢他，他怎么会毫不动心？
　　这位大神的字写得也是不接地气，黎旭认了半天才看明白。白笑的作文从来都是因为字太难看而被扣分的。
　　江瀛曾痛心疾首地说道：“白笑啊，你下去练练字，这作文回回都能拿满分。”
　　然而白笑半点也不愿意把心思花在练字上。他喜欢思考，疯了一般地向脑海里灌输知识，对这些机械性的事物毫无兴趣。
　　他忽然想到，陆靖宇昨晚给他上药的时候，说的那句“去打打篮球吧，像个男子汉那样”。犹豫了半晌，他开口道：“黎旭，你们篮球队招人么？”
　　白笑平时从来不和黎旭聊学习以外的话题。这么一问，黎旭倒有些受宠若惊。
　　“常年招人，欢迎加入啊。”作为校篮球队的副队，黎旭对于新人的加入非常热情。
　　白笑点点头，道：“那从今天放学开始练吧。”
　　三中的体育馆修得很气派，里面的篮球场地设施非常高级。校队的人个个都是一米八以上，白笑刚过一米七，在里面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篮球在地板上一下下拍打的声音有些振奋人心。被当成新人介绍进篮球队，白笑第一天选择在一旁观战。
　　夕阳穿过体育馆的高窗照射在地板上，以及那些穿着球鞋、奔腾跳跃的年轻人身上，让白笑微微有些恍惚。
　　为什么以前的自己要选择那么死气沉沉的生活方式呢？就这样，像个正常的高中生，放学后打打篮球，消耗一下过剩的精力，似乎也挺不错的。
　　而此时，李东明和张四强正在校外的奶茶店吞云吐雾，打着手游。一辆通体漆黑的车等在外面，车上坐着两名精壮的汉子，墨镜和棒球帽遮住了他们的面孔。
　　白笑那一周都没看见李东明和张四强。再看到他们时，两人一个胳膊上打着绷带，一个额角贴着纱布。
　　他们没再找过他麻烦。李东明似乎连话都不再和他说。白笑以为他们是得罪了校外的小混混，被教训了一顿，没有想到殷辰的人一直在监视着他，顺便替他“出了口气”。
　　路过白笑班上时，李东明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阴骘。
　　六月中旬的期末考试，白笑毫不例外地拿了年级第一。在篮球队待了两周，他周末几乎也在不间断地自行练习，球技也突飞猛进，黎旭对他的天赋啧啧赞叹：“白笑，你应该早学篮球，说不定以后能进省队呢。”
　　白笑难得开朗地笑了笑，道：“还得多谢你指导有方。”
　　黎旭觉得白笑变了。从一个阴郁的、浑身扎着刺的神秘学霸，变成了一个开朗的高中男生，唯一没变的，就是他还是学霸。
　　三中有个规矩：高一暑假前，为了高二文理科分班时大家能够和班上同学尽快熟悉，都要进行一次出游活动。同时，为了保证安全，各班主科老师都会陪同跟随。
　　由于是强制性活动，没有特殊身体状况必须参加，白笑只好也去了。
　　他们去的是离学校最近的东篱山。山上常年云雾缭绕，山势有些陡峭。
　　高一一共十八个班，每班约60名学生。学校出于管理考虑，将学生打乱顺序分为10个组，不同班级的学生随机分到一起，每组由4名老师带领。最先登顶的组便是赢家，其他组要出钱给冠军组的同学买礼物。
　　白笑和李东明、张四强分到了一组。黎旭没和他一组，遗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等着给我出份子钱吧”。
　　这个组里，除了李东明和张四强，还有他同班的两名女同学，其他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一群少男少女在登山的过程中很快便热络起来，兴高采烈地聊着天，而白笑兴致不高，独自走在队伍后面。
　　山风浩荡，树叶哗哗作响。夏天，各种奇奇怪怪的小虫在山路上扭动着身躯，白笑的目光心不在焉地掠过它们。听到李东明和张四强在后面比赛踩虫子，他厌恶地皱了皱眉，加快了脚步。
　　走到半山腰，老师让大家停下来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分散开来，席地而坐。男生有的带了三国杀卡牌，偷偷摸摸地玩了起来，女生们在一起聊天说笑，白笑独自坐在树下，拿出没看完的《魔山》继续读。他的指尖摩挲着陆靖宇送他的读书卡，想到了他昨晚和他讲的事—他怀疑自己的父亲不是车祸死亡，而是被人设计害死的。陆靖宇抽着烟的焦躁表情，他通红的双眼，在他脑海中清晰浮现。
　　本来，他想选择理科，以后当一名外科医生，每天写写论文，做做手术，救死扶伤。陆靖宇却让他原本的信念动摇了。他想考江城警官学院，读陆靖宇读过的学校，进入他工作的单位，做刑侦支队的一名队员。陆靖宇有种特殊的魅力，他的一切都是那样吸引着他。和他在一起，走他走过的路，让白笑觉得踏实和心安。他的人生本来没有方向，只是在暴风雨中埋头向前，陆靖宇就好比是远处的灯塔，在夜色里一下一下地闪着微光，吸引着迷途的他。
　　他迫不及待地希望为他做点什么。陆靖宇的生日在8月底。不如暑假去打个工，找个小学初中临时家教的工作，给他买个礼物好了。
　　他太过沉溺于自己的想象，以至于书包被张四强拿走都没有觉察。里面放着他的手机钱包。
　　休息结束后，他才发现这件事。
　　李东明无所谓地吹着口哨，看到白笑投过来的冰冷目光，事不关己地耸耸肩。
　　“给我。”白笑压低声音道。
　　“我不知道。你问张四强吧。”李东明嘲讽地笑道。
　　张四强指了指不远处植被覆盖的斜坡道：“扔下去了。去找吧，学霸。”
　　两人勾肩搭背地跟着大部队走了。白笑叹了口气，看到前面的老师同学并没有注意自己，才悄悄地闪身下了斜坡。最近的篮球没有白练，他明显感觉自己的身体素质好了很多，下斜坡的时候身手敏捷，毫不费力。只是长满锯齿的野草将他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划了几道口子。
　　休息的时间并不长，张四强他们应该没有时间将他的书包扔到远处，附近也没有山崖，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其实丢了也无所谓，但手机放在里面，家里钥匙也在里面。丢了的话会有点麻烦。
　　他拨开重重野草，目光仔细搜寻着。忽然，他看到自己的书包立在前面铺着的乱草堆上。松了口气，他快步走过去，还没接触到书包上，脚下一空，便掉了下去。
　　他没想到李东明和张四强会在这里为他费心布下这么一个陷阱。上面的光线照了进来，这口井挺深，起码有十米。里面还有积水。他摔在在淤泥上，浓重的腥气和腐臭扑鼻而来。腰部重重撞击到坚硬的东西上，他挣扎了一下才站起来。头顶上方落下的光线并不均匀，因为乱草将井口盖住了，只有他刚才踩空的地方有一道缺口，漏下了一道夏日的天光。
　　污水漫过脚踝，他的鞋子深陷进厚重柔软的淤泥里，拔出来都很费力。四周的井壁上长满湿滑黏腻的青苔，他伸手摸了一下，迅速做出判断：爬上去是绝无可能的。
　　他的手机在书包里，而书包还在上面没带下来。他低头思考对策。不低头不要紧，这一低，他便看到半陷在淤泥和污水中的白骨。起初他以为自己的腰是撞在了石头上，一回头才发现，那是一个阴森的颅骨，两只苍蝇绕过颅骨空洞的双眼，发出嗡嗡声。
　　他目光所及处，皆是累累白骨，光是清晰呈现在视线中的颅骨，便有三个。水中湿黏的虫子顺着他的小腿爬上来，白笑简直炸了毛，一阵寒意顺着脚下爬上脊背，直漫过头顶。
　　来不及细想，他使出全身力气大吼道：“救命啊！我掉井里了！有没有人啊！”
　　白笑发育得比同龄人晚，此时正处于变声期，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六月份又是暑假，东篱山上游客颇多，人声嘈杂。他这几声呼救，从十多米深的井口穿出来，本就被过滤了一半，再加上游玩的人又多，吵吵闹闹，哪里还能传进别人耳中？
　　他所在的队伍已经走远，老师暂时肯定还没发现少了个人。
　　带队老师没有一个是他们班的，对他本来也不熟悉，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他。满地的尸骨、微弱的天光、爬过小腿的黏腻虫子、脚下的淤泥，都让他感到一阵说不清的恐惧。
　　射下来的光束中，可以看到灰尘缓缓飞扬降落。他又喊了几声，无人应答。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这里离他们放在走过的路不过几十米远，只是地势低了一些。现在下午两三点，正是人多的时候。只要耐心再等上两三个小时，游客渐渐稀少，山上安静下来后，他再呼救，肯定会有人发现他。
　　他是个心理强大的人，很擅长自我暗示。这么一安慰自己，他果然渐渐冷静下来，把爬上小腿的血吸虫弹了下去，开始对着眼前这几句白骨思索起来。他觉得，自己可能无意中撞见了一处谋杀抛尸现场。等回去了，他一定要告诉陆靖宇。
　　此时，他强迫自己背诵语文课本上学过的课文。从第一篇必备篇目开始，一直到最后一篇，高一两册书他都背完了，又开始背政治，并且刻意放慢了速度。最后，实在没得背了，他背起了化学方程式和世界地图上各个国家的位置。
　　日光渐渐冷下来，上面的荒草被山风吹得微微晃动。
　　他使尽全力大吼了几声，一群乌鸦飞掠过他头顶上方的天空。仍旧无人应答。
　　空气一寸寸冷下来，脚下围绕他的累累白骨再也无法被刻意忽视。
　　一丝绝望自他心头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