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苍穹》明夜天涯

16、足印

　　一丝天光透过窗棱进入屋中，照亮了少年鸦羽般的睫毛，又在下眼睑处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影。
　　陆靖宇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看了一眼安睡的白笑，小心翼翼地拿开放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起身去外面接了电话。
　　“陆队，上次那八具尸骨和钱坤的尸检报告都出来了，你要不要看看？”老秦在电话那边吸溜着豆腐脑，啧啧有声。
　　“我马上过去。”放下手机，陆靖宇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想从旧货摊似的衣柜里随便拿两件衣服换上，打开柜门的时候却被整整齐齐挂着的一排衬衫和一摞叠的一丝不苟的长裤惊得呼吸一滞。
　　他对着散发着一丝洗衣液清香的衣柜愣了几秒，偏头看了一眼床上轻轻翻了个身的白笑，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昨晚他蹲在床边、抱着自己随手丢下的衬衫，被撞见后面红耳赤的慌乱，顿时一阵心悸。
　　迅速收拾好出了门，他在车上用蓝牙耳机拨了个电话。
　　“洪叔叔，我是陆靖宇。有件事情想问您一下……”陆靖宇仔细斟酌着措辞。
　　电话那头传来四平八稳的语调：“是想问钱坤取保候审的事吧？我听说他死了。当时我们查证了他确实是急性心肌炎，医院出具了证明，才同意取保候审的。看守所里有监控，你可以去调来看看。”
　　陆靖宇默不作声，半晌，道：“好的，谢谢您。”
　　正在向市局方向行驶的黑色本田一个甩尾，迅速调转车头，驶向看守所。
　　“陆队！”看守所的负责人和陆靖宇打了个招呼，得知来意后，带他去了监控室。
　　画面非常清晰。6月13日凌晨2点24分，躺在铁架床上的钱坤一手捂着心口，面色发白，浑身颤抖，随即滚落在地，剧烈地喘息着，口中喊着“来人，我要死了，送我去医院”。声音起伏之剧烈确实是心肌炎发作的症状。
　　陆靖宇反复看了那段视频，拷贝了一份，随即开车去了钱坤当时就诊的第二人民医院。找主治医生和护士询问之后，他得到的回复是一致的：钱坤确实是急性心肌炎发作，需要静养，是故医院出具了证明。
　　难道真的是巧合？
　　盛夏刺眼的阳光如瀑布般泼洒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陆靖宇心中疑窦丛生。钱坤一心想要证明，于是就刚好得了急性心肌炎，还是在天高皇帝远的看守所。
　　明显是有人蓄意为之。
　　“陆队，老秦刚刚把报告放你桌上了。今天怎么这么晚啊？”黄子澄一跃坐上了办公桌，笑嘻嘻道。
　　陆靖宇点了点头，拿上报告，迅速跑去法检科室找了老秦。
　　“老秦，有没有什么药物可以让人心脏衰竭或者心律不齐的？或者类似症状也行。”陆靖宇走得急，气还没平，就一手撑着老秦的办公桌，一手拿着新鲜出炉的时间报告问道。
　　“这个嘛，其实很容易做到的，比如大量注射利尿药呋塞米或者过量使用洋地黄毒苷、□□这样的心脏病类药物，都会导致心率紊乱，还有可能会引起停搏。怎么了陆队？”老秦一双眼从镜片上方看着陆靖宇，充满疑惑。
　　“和我过来一下。”
　　老秦不明就里地跟着陆靖宇跑到了技侦科，马天明一颗泡面头从硕大的电脑屏幕后探了出来，看到是陆靖宇，“啊”地惨叫一声，迅速关闭了屏幕上的画面，拿下了耳机，笑嘻嘻道：“陆队，秦法医，早啊。”
　　陆靖宇皱眉道：“又在上班时间打游戏？再有一次，这个月加班费没了！”
　　“啊？这都能看出来啊陆队？”马天明沮丧着脸，冷不防赵大公子的魔爪从身后伸向他那颗蓬松柔软的泡面头，阴森森地在他耳边说道：“你每次一退游戏就要“啊”一声给队友发信号，当我们傻啊？”
　　“说正事。这个监控视频你再播一遍。刚刚去看守所没来得及看全。先看发病那一段，仔细看看有没有被切掉的痕迹。”
　　马天明接过陆靖宇手中的U盘插入电脑，画面上的钱坤一直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似乎很烦躁。过了一会儿，他躺到床上，忽然面色苍白、大滴大滴地冒汗，喘着粗气，一手捂着心口，随后从床上滚落下来。
　　“老秦，你刚才说的那些药物能达到这种效果么？”陆靖宇看着画面中颤动的人影，问道。
　　老秦摸了摸下巴：“这个嘛，也不是不能做到。但是从注射到发作也就是二十分钟之内的事情，除非有人在这段时间里给他投递药物。”
　　“天明，你查一下，往前倒退半小时快进，看有没有监控被掐掉的痕迹。”
　　马天明飞速地操作着，鼠标键盘发出连珠炮弹般的嗒嗒声，半晌道：“视频没问题。”
　　画面上，钱坤确实很安分，并没有注射或服用药物的动作。
　　难道真的是急性心肌炎？陆靖宇还是无法相信。
　　“再往前倒点试试。”
　　马天明又将视频往回倒了二十分钟，采取了锐化处理，所有动作、包括额头上的一只蚊子都显示得一清二楚，但的确没有异常。
　　“陆队啊，依我看，这就是急性心肌炎，应该不是药物所致。”老秦看了半晌，打了个哈欠。
　　也就是说，钱坤取保候审的证明不是伪造的，而是真的？
　　监控视频没被动过，老秦也认定是急性心肌炎，并且没有任何用药物造假的可能，而且签字的人是洪青云。
　　“那钱坤的死因呢？老秦，你给分析分析。”
　　陆靖宇把报告递到老秦手中。
　　老秦扶了下眼镜，道：“钱坤的死因是二乙酰吗啡注射过量导致的休克窒息，浓度应该是正常成瘾剂量的八倍。”
　　“二乙酰吗啡？”赵一清皱眉，“那是什么？”
　　“就是□□的主要成分，俗称白粉。”陆靖宇道。
　　这和他们现场看见的状况一致。
　　这时，程然拿着几张报告进来，道：“物证那边报告也出了。现场发现的注射器上只有死者钱坤的指纹，钱坤所在的洗手间也没有外人进入过的痕迹。”
　　“难道钱坤是自己注射毒品把自己给弄死了？这怎么听也不合理啊。”旁边的技术人员小张忍不住道。
　　“他在咱们局里关了两天，也没见毒瘾发作。可见之前并不吸毒。会不会是被保出去之后放飞自我，想试试新鲜的，没有经验，注射多了？”程然靠在门边，环抱双臂，分析道。
　　赵一清摇了摇头：“你们上次是没见他传教，那蛊惑人心的本事，肯定也不是正常人的智商。怎么可能会因为这种小事把自己玩儿死？”
　　“一清分析得有道理。现场很可能是伪造的，我建议再去侦查一下，说不定可以发现蛛丝马迹。”陆靖宇道。
　　“但是如果有人强行给他注射毒品，肯定要避开其他人。钱坤在那种情况下不可能不挣扎，但现场一点打斗的痕迹也没有。这不是很奇怪么？”程然挑了挑眉。
　　“死者的呼吸道中发现大量七氟醚，有没有可能是先用迷药迷晕再注射？”陆靖宇看着手中的报告，说道。
　　“七氟醚麻醉效果虽强，但并没有坊间流传的那样闻一下就晕倒，药效完全释放也需要一分钟。在这一分钟里，钱坤完全有充足的时间呼救。”专业人士老秦道。
　　陆靖宇的指尖摩挲着下巴，半晌，道：“如果对方体格足够强壮，完全可以制服钱坤，让他发不出声音。”
　　这个猜测引起众人点头。
　　“大热天的，又出外勤！我还想今年夏天捂白一点去相亲呢！”肤白貌美的御姐程然一边坐进副驾一边连连哀嚎。
　　极乐宫仍然处于封锁状态，警戒线拉在门口两米开外，门上贴着分局的封条。
　　几人出示了警官证进入现场，进入事发房间。
　　洗手间非常干净，并没有留下任何毛发或足印，窗户仍旧保持着原先的半开状态，由于极乐宫向外延伸长达一米五的金色雕花屋檐，昨天的雨水没有打进来。
　　狭小的空间内，除了洗手池、抽水马桶、淋雨喷头，再没有别的东西。
　　陆靖宇向天花板上看了看，LED灯边上的黑色缝隙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站在马桶盖上，用指缝挤进那道黑色裂缝，没想到几乎不需要用力，隔板就被挪开了。里面黑洞洞的一片。
　　手机自带的手电筒照了进去。空间不大，但足以容纳一个人。里面全是一层厚厚的灰，看来平时是没有人打开过。灰尘在光线中旋转舞动，陆靖宇将手机光源的方向向右微微移动了一下，看见了两个脚印。
　　“取证！这里有线索！”
　　因为灰积得很厚，脚印格外明显。
　　“凶手必定是潜伏在这里，等钱坤进了洗手间再下来动的手。这个高度下来要不发出声音，凶手肯定受过专业的体格训练。让马天明去调窗外大街上的监控！”
　　“可是凶手怎么保证钱坤一定会上厕所呢？”程然疑道。
　　“很简单，只要有人给他打电话，他必定会找个安静地地方接。外面走道人来人往，音乐声那么大，洗手间是第一选择。”
　　“陆队，你好厉害啊！”跟来的实习生小高一脸崇拜。
　　“好好和你们陆队学学！”赵一清一拍他的脑袋瓜笑道。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老式空调呼呼地喷吐着冷气。
　　监控里清楚地显示出了一个身穿黑衣黑裤、戴着口罩的人从三楼那个洗手间的窗户上顺着水管溜了下来，因为那个时段是下班高峰，街道车水马龙，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监控的最后，黑衣人的身影消失在极乐宫旁边的小巷内。
　　“巷子那边是哪条街？”
　　“朱雀街。”马天明会意，立刻调当天下午朱雀街的监控，却没有看到人。与极乐宫门前那条街上凶手最后出现的时间紧密相连着的，是一辆从巷口开出的白色汽车。
　　“能看清车牌么？”
　　“可以，处理一下就行。”
　　随着视频分辨率不断增加，画面被放大了数倍。蓝底车牌上，一行清晰的数字显示在众人面前。
　　“子澄，你让人去车管所查一下车主。”陆靖宇指缝间夹着的香烟余烬落到了大理石地面上。
　　黄子澄出门就看见了梁文，身后跟着一个穿着校服、眉清目秀的高中男生。
　　“哎呀，小梁啊，你怎么来了？身后这孩子你弟弟？还挺帅。”想到昨晚的炸虾焖鱼，黄子澄闭着眼满嘴跑火车。
　　“梁副局家难道不是独生子么？”程然闻言，狐疑地向着门口看了一眼，在十八线小明星梁文帅气精致的面庞上逡巡了一圈，视线落到了他身边的白笑身上。
　　“姐姐。”见程然看过来，白笑微微笑了一下。
　　下一秒，赵一清看见陆靖宇飞速把烟掐灭了。当然，白笑也看见了，脸上的笑意更深。
　　“陆队，你儿子来了。”赵一清淡淡看了白笑一眼，随即转过脸去。
　　梁文：“……儿子？不是弟弟么？”
　　“哥。”白笑低低叫了一声。
　　进了屋后，白笑的目光就片刻没有离开过陆靖宇。昨晚那一幕之前，陆靖宇完全可以接受这样的注视并且内心毫无波动。但那一幕之后……他干咳了两声，道：“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梁文解释道：“刚才您儿……哦不弟弟，在实验小学东边那个巷口贴广告，被小混混拦路抢劫，我就顺手给捎来了。本来想送回家的，但是弟弟说哥哥也在这。真是巧了。”
　　“麻烦你了。”陆靖宇扶额。
　　见众人目光都滴溜溜地围着白笑，陆靖宇只好招了招手让他过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弟弟，白笑。”他宽大的手掌搭在白笑略显单薄的肩膀上，感觉那肩膀在众人的目光下微微颤动，便轻轻拍了两下。
　　“陆队的弟弟就是咱们的弟弟。以后有什么需要就和哥哥姐姐说。”虽然是高一男生，但白笑清秀乖顺的模样很快激发了众人的怜爱之情，除了赵一清。他冷淡的表情在一众姨母笑中显得格格不入。
　　白笑垂下头，微微笑了下。这种场合，他其实非常不习惯。但是只要装作乖顺，应该就够了吧？本来有些紧张，但陆靖宇放在他肩上的手掌让他一颗心安定下来。
　　他身后并非空无一人。
　　陆靖宇本想送他回家，但到了楼下，白笑执意要自己坐公交回去，淡淡的笑容在阳光下竟有了一丝明媚的意味：“哥，你去忙吧。”
　　说着，他从身后的书包里拿出一罐纯黑咖啡递到陆靖宇手里：“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阳光穿过分局门口的两棵法国梧桐，落下细碎的光斑在少年日益成熟的面孔上，在浅色瞳仁中揉碎了一池光影。
　　白笑保持着微微抬头的姿势，看向他日益无法放手的哥哥。那种难以启齿的迷恋，化作小蛇，一寸一寸侵入他的皮肤，深入他灵魂的每一处缝隙，在最深处扎下了根。
　　陆靖宇接过，犹疑了一下，随即伸手像往常那样揉了揉他的脑袋，道：“知道了。路上注意安全，到家了给我发个信息。”
　　就像所有有责任心的大人会对孩子做的那样。
　　但是白笑日益拔节的身高在提醒陆靖宇：很快就不能像对待孩子那样对他了。
　　白笑摆了摆手，在盛夏的烈日与蝉鸣中背着书包，穿越过车水马龙，到了路对面。
　　陆靖宇的手心却仿佛还残留着那毛茸茸的脑袋上被阳光炙烤出的些许温度。
　　正当他有些出神的时候，门卫李大爷走过来，道：“小陆啊，你有快递。”
　　陆靖宇拿起一看，是个薄薄的纸盒。寄件人是“莫青雨”。
　　卢鹰的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