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苍穹》明夜天涯

15、新人

　　漆黑的地底仓库散发着潮湿陈腐的饲料气息，数名民警手中持枪，强光手电瞬间照亮了巨大的空间。
　　墙边，装着农产品的编织袋高高堆起，警犬吐着舌头在前面快速奔跑着，忽然来到一堆饲料前面，“汪汪”叫个不住。
　　前方的民警迅速会意，将沉重的饲料袋一个个挪开，后面有一个狭小逼仄的空间，几名年轻女性的面孔在手电的照射下煞白煞白。她们嘴上贴着黑色胶带，手脚都被绳索以专业手法一圈圈束缚住了。看见警察，仿佛落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拼命挣扎着。
　　带队的民警立刻拿出步话机：“陆队，找到关押在仓库的七名受害人了！”
　　“这七名女性中，年龄最小的只有13岁，年龄最大的27岁，都是外省女性，被钱坤的团伙以各种方式坑蒙拐骗来的。”小高汇报道。
　　“现在的犯罪分子越来越嚣张了！以前拐了人都是卖到山沟里当童养媳，现在贩卖人口都成了跨国交易了！交易途径又是暗网！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黄子澄刚跟着赵一清从看守所回来，见到这副情景，气急之下一通吐槽。
　　“不管什么年代，人性中的恶都是不会消弭的。有欲望，就有罪恶。罪不会灭绝，所以广大女性只能努力保护好自己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陌生的声音响起，清澈中带着一丝沙哑，非常有质感的男声。
　　众人顺着声音的方向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深蓝色衬衫、黑色宽松长裤的年轻男子倚靠在门边，薄薄的唇角带着一丝笑意，一池春水般的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赵一清仿佛刚刚吞了一头猛犸象的英俊面容上。
　　除了陆靖宇外，其他人都一时有些意外。
　　陆靖宇：“梁文，怎么这么早来报道？梁局说你七月才入职呢。”
　　梁文迈着一双长腿走了进来，一手随意地插在兜里，另一只手提了江城市一家十分火爆的网红餐厅的外卖袋子。他虽然对着陆靖宇说话，眼神却丝毫不离赵一清，道：“陆队，毕业之后就是应该尽早投入工作，适应环境，为老百姓做点实事回报社会，而不是整日在宿舍打游戏荒废光阴啊。赵警官，你说是不是？”
　　赵一清：“.……”
　　“哇，这是给我们的吗？我最爱的朱福记啊！小梁是吧，难为你了，为了买这个排了好几个小时吧？”技术死宅马天明从电脑后探出头来，一副厚如酒瓶底的眼镜后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在梁文手中的袋子上打量，苍蝇似的搓着手。
　　梁文笑了一下，仿佛真的排队排的很辛苦似的，道：“前辈们这么晚都在辛苦工作，我排个队也是应该的。大家吃点再加班吧，别饿坏了。”
　　只有赵一清心里腹诽：“丫的凭这张十八线小明星的脸哪里还需要自己去排队，装模作样”。但是他没有说出来。
　　要是早知道梁文是梁副局的儿子，他打死也不敢随便和人家一夜情了。还差点一夜情出了真感情。但是看梁文这个反应……
　　梁文果然给他递了一盒加了爆浆鸡排和虎皮鸡蛋的宵夜，还附送了一瓶新加坡司令--别人都是鲜榨果汁。
　　“赵警官，你最爱的鸡尾酒。”梁文清秀的面庞上带着盈盈笑意，亲自把吸管插进玻璃瓶中递给他。
　　“咳咳！”程然正喝着柳橙汁，见状忍不住呛了好几口。
　　“咳咳咳！”黄子澄也惊恐得咳嗽了几声。
　　只有陆靖宇涵养了得，谢过梁文，自顾自喝着鲜榨芒果汁。
　　梁文难道真的对他动了真感情？赵一清扶额。
　　晚上加班本来就容易饿，平时他们一行人都是拿康师傅凑合，伙食好的时候就是汤达人加个王中王火腿肠，但是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鳕鱼块、这么丰满的鸡翅中、这么鲜嫩的小牛肉。
　　正当众人不顾形象、狼吞虎咽、大快朵颐的时候，任何时候都具有强大变态的自控力的陆队拿一次性筷子敲着饭盒发话了：“你们别光顾着吃。介绍一下，这位新来的同事叫梁文，是梁副局的儿子，今年刚毕业。以后多照顾点。”
　　走后门的？
　　众人心里纷纷冒出这个念头。
　　赵一清皱眉打量梁文堪称斯文优雅的吃相，心想自己怎么之前半点也没有看出这小子是个学生，还是个警官学院的学生？！
　　忽然想到了什么，陆靖宇放下筷子中颤颤巍巍的新鲜笋片，道：“你们别以为人家是走后门的，梁文同志是公大侦查系第一名毕业的，还是优秀毕业生。本来可以直接进市局的，分到咱们分局来是人家自愿的。”
　　梁文含笑看着额头纹路越来越深的赵一清，道：“我虽然理论丰富了一点，但没什么经验。以后还请各位前辈多多指教。”
　　他的出现，让办公室本来极其紧绷的气氛宽松了一些。但是梁文毕竟没有正式入职，让他参与这个案子不太合适。
　　“一清，吃完后你送小梁回去。”陆靖宇道。
　　赵一清差点就要跳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叫“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但是他硬生生忍住了，点了点头，在众人的姨母笑中，一手拿着车钥匙，一手推着梁文，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这小子看老赵的眼神，啧啧啧。”程然见人走了，立刻八卦起来。
　　大概是太明显了，连脑海中只有二次元大胸萝莉的黄子澄都赞同地点点头，随即担心道：“话说……梁副局同意自己的独苗出柜么？”
　　上次梁文为了救赵一清，胳膊上被扎了一刀，缝合了十几针，当时他们只道这小伙子见义勇为。这件事如今想来，总觉得意味完全不同了……
　　陆靖宇听着他们八卦，没有作声，默默把自己那份芒果汁喝完了，看了看表，道：“不早了。今天大家辛苦了。尸检结果老秦那边明天才能出。那七名受害人好好安抚一下，联系她们家里来接人，都回去睡吧。明天继续。”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感谢人民好干部陆队，一溜烟回家补眠了。
　　方才还喧腾如养鸡场的办公室里登时冷清下来。
　　陆靖宇收拾着四处乱放的饭盒，脑海里却一直琢磨着钱坤的死。他刚抓到一点三年前那桩案子的线索，而钱坤无疑是重点证人。就在这个关口，他居然死在了外面。
　　是意外，还是有人想掩盖什么？
　　寂静的夜色中，陆靖宇疲惫英俊的面孔在烟雾后模糊不清。吸了几口，他冷静下来，掐灭了烟头准备回家。自从白笑住进家里以来，他几乎没怎么上心过。明明是每个毛孔里都叫嚣着缺爱的孩子，他却不知道该如何照顾他。他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去关心一下捡来的这个熊孩子了？
　　进入小院，陆靖宇发现卧室还亮着灯。窗户上映出白笑伏案读书的剪影。
　　原本杂乱的客厅被收拾得光洁一新，随处乱放的书本和资料整齐地码在书架上，角落里的陈年啤酒瓶和烟蒂也被清理干净。茶几上还摆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沾满水珠的白色月季。陆靖宇认出那是自家门口的月季。那盆快要蔫掉的滴水观音饱满翠绿，叶尖上滴着水珠。
　　以为自己捡了个问题少年回来，结果像是白捡了个心灵手巧又吃苦耐劳的媳妇回来似的……陆靖宇有些惊奇。
　　推开虚掩的卧室门，“喵呜”一声。三花猫从书桌上跳下来，在陆靖宇脚边撒娇似的蹭着他的裤腿，沾了好些猫毛。
　　白笑正在自学高二的课本，准备开学的跳级考试。陆靖宇推门的动作很轻，他并没有觉察。
　　“广告都印出来了？”陆靖宇看到桌上堆着的一摞打印纸，上面用粗体大字写着“本人系高二学生，多次获省级奥赛大奖及征文比赛大奖。利用假期为小学初中学生补课，价格从优。欢迎致电#@#%￥￥……%￥”，不禁哭笑不得。
　　这小子还来真的？
　　白笑正在坐标系上画数轴，冷不防听见陆靖宇的声音，一阵欣喜，道：“哥，你回来了。”语气却是波澜不惊的。
　　陆靖宇俯下身，看他在演草纸上写写画画的那些公式，半晌哀叹道：“学的都喂狗了。想当年，我数学也是回回拿年级第一的。”
　　白笑端正地坐在那里，陆靖宇俯身的姿势就像是尽职的哥哥在认真给弟弟讲题，连鼻息都喷在白笑耳边。
　　白笑感到耳朵有些发烫。
　　“只要现在转过脸去，就能吻到他。”有个声音在白笑的耳边说道。
　　两人的脸挨得如此之近，白笑一颗被数学题整得波澜不惊、仿佛就要老僧入定的心，此刻在陆靖宇高中穿的那件薄薄的T恤下砰砰乱跳。
　　他在“故作不经意地亲上去”和“拿出十二分的毅力克制自己”这二者之间疯狂挣扎，天使与魔鬼的斗争让他的灵魂疆域一片血海。结果陆靖宇直起身，那引人犯罪的烟草气息终于消失了。白笑松了口气。
　　“我去洗个澡。”陆靖宇习惯性地伸手揉了揉白笑洗净吹干的头发，转身脱了几天没顾得上换的衬衫丢在一边，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的上身。
　　白笑不经意转头看见这一幕，目光牢牢被贯穿陆靖宇胸口到腹肌的那道狰狞刀疤吸引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陆靖宇在他面前脱衣服。
　　“哥……”他感到喉头有些发干，连带着声音都有些沙哑：“你身上的疤是怎么回事？”
　　懒洋洋的疲惫席卷了陆靖宇，使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少年纤细敏感的心思，满不在乎道：“去年抓毒贩的时候被划了一下，已经好了。”
　　肩上搭了条浴巾，陆靖宇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三花猫嗖地窜上了桌，懒懒地伏在白笑的习题册上，抖了两下耳朵。学霸白笑，头一次在面对习题时双眼失神，满脑子都是陆靖宇那带着刀疤、肌肉线条优美流畅的上身。他鬼使神差地看着地板上那件皱巴巴的黑色衬衫，抱在怀里，把脸深深埋进去嗅了嗅。
　　陆靖宇走到浴室门口，发现忘记拿换洗的衣物了，便返身回去取。推开门，便看到便宜弟弟蹲在床边，抱着自己脏兮兮的衬衫，将脸埋在里面的场景。
　　陆靖宇：“……”
　　白笑：“……”
　　“哥，我……”白笑感到热血上涌，整张脸都是烫的。心仿佛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他不敢看陆靖宇的脸，微微低着头，露出纤长优美的脖颈，还维持着那个蹲在床边抱着衬衫的姿势。
　　谁知，陆靖宇却只是笑了笑，道：“小子，又要帮我洗衣服了么？不用闻，我都三天没换了，肯定是要拿去洗的。”他自己仿佛觉得不够，又笑嘻嘻地补了一句：“捡了个这么能干的弟弟，以后可真省心啊。”
　　在他仿佛对方才的事浑然不觉的语气中，白笑将信将疑地抬头，发现陆靖宇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这才舒了口气，在陆靖宇转身后，将他随手丢在地上的衣服扔进了院子里的洗衣机。
　　而转身后，陆靖宇整个人都仿佛触了电一般。他想起上次在极乐宫将白笑带回来的场景。白笑真的喜欢同性么？即便他再迟钝，刚才白笑一脸专注地将他的衣服抱在怀里的场景也……太说不过去了。也许是因为不幸的童年，才造成了他性观念的扭曲。但是自己要怎么做呢？
　　他没有打开热水器，花洒中的凉水毫不吝啬地将他浇了个透。但是他脑子里还是“嗡嗡嗡”的一片混乱。
　　据说雏鸟会将破壳而出时第一眼看见的人看做亲人。也许只是因为他人生十六年里没有遇到真正对他好的人，才将自己放在比较特别的位置，从而产生了错觉般的迷恋吧？
　　陆靖宇希望是自己想多了。但是那个场景，无论怎么回忆，都是既定的事实。他推门而入时，少年绯红的脸颊和眼神中无法掩饰的慌乱，更是将这件事板上钉钉。
　　真闹心啊。他想。
　　洗了半天冷水澡，浑身都凉透了，神通广大的直男陆队也没有总结出什么有效对策来，索性就打算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顺其自然地相处就好。如果太刻意，白笑那么敏感，反而会令他难堪。
　　晚上，两人背对背躺着，各自想着心事。陆靖宇毕竟缺觉太多，钱坤的案子和深井中的尸骨让他很是头疼。想了没多久也没想出个眉目来，很快就睡着了。
　　白笑却失眠了一整夜。直到陆靖宇发出了有节奏的平稳呼吸声，他才敢转过身去，小心翼翼的，怕他发现。夜色中，他轻轻将手臂环住陆靖宇劲瘦的腰，将脸埋在他散发着薄荷味沐浴露的颈窝中，清醒得如同一只落入风油精的蜜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