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苍穹》明夜天涯

11、救援

　　高一十八个班的同学组成的十支队伍已经陆续抵达山顶，赢得冠军的果然是白笑同桌黎旭所在的那支队伍。猎猎山风中飘扬的队旗、少女飞舞的长发和少年飞扬的神采在夕阳光辉下异常动人。
　　带队老师挨个念名单，清点人数。点到白笑的时候，过了半晌也无人应答，带队老师便问“有没有人看见白笑同学”。大家纷纷摇头。
　　老师的神情有些焦急，但语气还是镇定的，道：“你们谁有白笑同学的联系方式？给他手机打个电话。”
　　“我有。”黎旭在隔壁队伍里听见了，大声说道。
　　手机响了60秒，无人应答。黎旭连着打了三遍，还是没有回应。
　　东篱山海拔九百多米，不算太高，只是植被密集，地形复杂，并不是像黄山那样“自古一条道”，而是有无数分岔的小路。万一走丢了，一时半会儿迷路也是有可能的。
　　夕阳已经渐渐沉落，从山巅看去，像一面血红的镜子。光线所带的温度也降了下来。
　　几位老师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带同学们下山，留下十几名男生和老师一起寻找白笑。
　　“明哥，我们要不要去看看他，把他拉上来？万一真出事了咋办？”张四强有些不安。
　　李东明冷笑一声，指了指张四强的额角和自己刚拆了石膏的胳膊，道：“太便宜他了。他不是福星兆顶，总有人护着么？就听天由命吧。”
　　“可万一他出来了，告咱们的状，那岂不是……”张四强搓了搓手心。
　　“现在救他出来，我们也一样逃不了。走吧。”说着，李东明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下了山，张四强只好尾随其后。
　　黎旭也加入了十几名搜救的男同学当中，边走边喊白笑的名字。
　　接到白笑班主任打来的电话时，陆靖宇正在看三年前他父亲调查的那件案子留下的案卷。当他看到法医尸检报告上写着“上吊窒息死亡”时，手机震动起来。
　　“陈老师？”
　　“白笑哥哥吧，您好。请问白笑现在回家了么？他的手机打不通。学校组织出游，在东篱山，清点人数时发现白笑同学不在。我想确认他是否已经平安回家了。”陈老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
　　“您稍等，我立刻回家确认。”挂了电话，陆靖宇开着单位的便车飞速赶往家中，天色已经暗下来。
　　白笑没有回家。
　　他又打了几次电话，都是无人接听。思索了几秒，他打电话给赵一清，让他带几个人去东篱山搜救，又联系了山里的工作人员帮忙搜救。
　　光线黯淡下来，深井里的能见度慢慢降低。白笑不敢坐到满是淤泥、白骨和蠕虫的水里，只能维持原地站立的姿势。
　　山里渐渐安静下来，他听见了头顶上方手机震动的声音，隔着书包都很清晰。
　　他再次尝试呼救，仍旧无人应答。
　　这个斜坡的位置本就离山路有几十米距离，加上井又这么深，要听到也是很难的。他仔细分辨着风声和植被哗哗作响声中夹杂的脚步声。
　　黎旭他们四处搜寻，边四处看，边喊白笑的名字。走到岔路口的时候，李东明说：“我们走这条大路吧，白笑要是迷路了，肯定会找大路走的。”其他几人点头，跟着他往偏离了搜救路线的大路上走。
　　张四强有些害怕，压低声音道：“明哥，万一那小子真的出什么事，咱们……”
　　“你怂什么？出了事我压着。”李东明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向前走。
　　白笑听到了零星的脚步声，使出全力呼救，声音却被风声湮灭，而脚步声也越来越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橙色的光线渐渐变成冷蓝，白笑只能透过乱草的缝隙看见那一点越来越暗淡的天光。
　　两个小时过去了，天彻底黑下来。白笑看着时间估摸了一下天色，大概是八点多了。渗透裤腿和球鞋中的污水渐渐冰冷。他一直不敢动，怕踩到水中的尸骨，维持着一个站立姿势已经很久了，浑身都冷透了。
　　他又喊了几声，仍旧只有窸窣的草木声和昆虫零星的鸣叫回应着他。
　　身体僵透了。而在这种阴森的环境中，他的理智却异常清晰。胡思乱想加剧了他心中的恐惧。
　　他打小就很少得到母爱。潘雯没什么文化，偶尔抱着他给他讲几个故事，都是从老人那里听来吓唬小孩的鬼故事。此刻，那些古井里的女鬼、伸向人脖颈的枯骨、冤死的魂灵，都一股脑在他脑海中满血复活，蹒跚着靠近他。
　　猛地晃了晃脑袋，他将这些从脑海中驱逐。潘雯已经被他买凶杀了，死在了那场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大火中，他还惦记着这些莫须有的恐惧，有什么意思呢？潘雯和胡则成的鬼魂会来找他复仇么？
　　他杀了他们，他真的杀了他们啊。他以为换了一个生活环境，和陆靖宇在一起，就能够彻底忘记。但是他潜意识里，知道自己是个多么罪恶肮脏的杀人犯，杀掉的，还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为什么要活下去呢？就这样死了吧。他不配活着，更不配获得温暖。和这些尸骨一起死在这口不见天日的深井里，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想着，他觉得头有些疼，四肢失去了力气一般，跌落在水里，双眼失去了焦距。
　　拥抱死亡这一想法盖过了心中的恐惧，他平静地躺了下来，头枕在那颗颅骨上。一阵阵的头疼中，他闭上了眼睛。
　　而此时，陆靖宇拿着强光手电，疯了一般到处找他。
　　“陆队，这里发现了一个书包！”前方的荒草堆里，黄子澄向他们大声喊道。
　　白笑隐约听见了人声，感到脚步的靠近。他一惊，挣扎着起来，叫道：“这里有陷阱，不要靠近。”声音非常微弱，嘶哑难听。
　　脚步声停了下来。
　　他又使出全身力气，大声呼救，又无力地跌坐在泥潭里。
　　手电光照在黑色的书包上，陆靖宇快步走过去，看到书包旁的乱草有个缺口。
　　“小心，这是口井。”说着，陆靖宇将书包拿到一边，抱走上方掩盖的乱草，手电光直找到井底。
　　白笑抬头，光线太过刺眼，他抬手捂住眼睛。
　　他看见陆靖宇旁边两个人放下了麻绳。他站起来，走到麻绳旁边，伸手抓住，却发现没有一点力气。
　　“抓紧了，我们拉你上来。”赵一清道。陆靖宇却发现白笑身形微晃，站立不稳。
　　赵一清他们感受到绳子上的重力，就要往上拉。陆靖宇尚未来得及出言阻止，绳子已经拉了上来，上面的重量很快消失了。白笑又跌坐回去。
　　“他可能摔伤了，你们拉住我，我下去带他上来。”陆靖宇低声说着，就把绳子拉上来，往自己腰上缠了一个形状特殊的结。
　　“拜托你们拉住了。”赵一清和黄子澄以及几名搜救队员都拉住了绳子，将陆靖宇缓缓放下去。
　　陆靖宇咬着手电，看到井中的景象时，险些松口将手电掉落在地。一池晃动的污水中，满是爬行的昆虫和累累枯骨。白笑浑身湿透，嘴唇苍白，脸颊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的目光有些涣散。
　　陆靖宇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惊人，立刻一手将他从水中抱起，一手抓着绳子，用力拉动了一下。上面感受到重量，纷纷往上拉。
　　白笑搂着陆靖宇的脖子，仰头看着他衔着手电、双眼通红的模样，叫了一声“哥”，微不可察。绳子拉着两人缓缓上升。
　　在井底待了近六个小时，白笑浑身冷透了，此刻发着高烧，别人摸着滚烫，他自己却冷得一阵阵发抖。他搂着陆靖宇的胳膊情不自禁地收紧，将冰冷的脸颊贴在他温暖的胸膛上，贪婪地感受着那份温热。
　　他感到陆靖宇温热的手臂在他腰间收紧。
　　落地时，陆靖宇将他放下，拿掉口中的手电，一手将站立不稳的他圈在怀中，道：“井下有几具尸体，迅速叫人来打捞，查明身份。”
　　“不是吧，这……这也太凑巧了，像演电视剧似的。弟弟的体质堪比柯南和吴邪了啊，到哪哪死人，开棺必起尸啊！”黄子澄反戴着他拉风的橙色棒球帽，迅速联想到了自己所热爱的沙雕小说和动漫。
　　赵一清却不言语，打量着被陆靖宇紧紧圈在怀中的白笑。和母鸡护鸡仔儿似的。他心中莫名涌起了一丝不悦。
　　警车亮着灯迅速赶到，搜救队的人和几名刑警下井去勘察现场，把有用的物证捞上来，顺便给井上贴了个封条。
　　白笑被陆靖宇打横抱下山，开车送去了医院。
　　“哥，我没事，你去忙吧。”换了身病号服躺在病床上，白笑的模样却不似之前看起来那么乖顺，眉宇间反而有了些成熟的痕迹。
　　陆靖宇天生就是个保护欲极强的人，不然也不会选择当刑警。白笑那点成熟，在他看来就是小屁孩还没长开。他看着挂在支架上的点滴，调慢了速度，道：“没事，我就在这里陪你。喝口水吧。”
　　他将白笑的病床摇起来，将温热适宜的水送到他苍白干裂的唇边，看着他小口小口喝完。
　　陆靖宇的目光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白笑实在有些招架不住，想赶紧喝完，结果呛得连连咳嗽。陆靖宇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儿。
　　白笑觉得自己简直狼狈至极。
　　“怎么掉下去的？总不会是自己犯傻吧？”
　　白笑看着被陆靖宇放在一旁的书包，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看着陆靖宇额角暴起的青筋，他道：“哥，你就不要找李东明他们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的事，我自己能解决。就当我是找个安静的地儿自己休息，不小心掉下去的吧。”
　　“你怎么解决？逆来顺受么？”陆靖宇愤怒的语气中夹杂着疼惜，白笑的嘴角弯了弯。
　　“如果逆来顺受是解决之道，那也没什么不好。哥，不说这个了。文理分班，你希望我选文科还是理科？”白笑不想再看到陆靖宇生气的样子，迅速调转了话题。
　　陆靖宇上次因为忙于查案，错过了白笑的家长会。想到班主任陈老师的话，他一直有些愧疚。
　　“你自己喜欢就好。”他一手覆在白笑未打点滴的手背上，手掌上的薄茧带来的触感让白笑情不自禁想缩回手去。一颗心在宽大的病号服下砰砰直跳，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他才冷静下来，看着陆靖宇青筋暴起、骨节分明的手，道：“如果以后我也想当刑警，或者其他协助你办案的人，应该……选文科还是理科？”
　　陆靖宇想起白笑放在床边的《人体解剖学》，每天睡前他都要读一点。便问道：“你不是想学医么？选理科吧。”
　　“可是我希望以后和你一起工作，当你的队员。”每时每刻都能见到你，都能为你做些什么。白笑看着他，目光异常明亮，如同窗外的星辰。
　　陆靖宇笑了，胡乱揉了揉他刚吹干的头发。他理解这种憧憬和向往。
　　“我也是因为崇拜自己的父亲，选择成为一名刑警。父亲为了查案发生车祸，我心里难过，但还是为父亲骄傲，甚至希望自己也能那样因公殉职。直到我发现，他可能是被设计陷害而死，因为捍卫正义而成为别人的眼中钉，我却半点也不知道害死他的人是谁，就有些后悔成为一名刑警。”
　　白笑知道，自从陆靖宇得知陆振海的真正死因，就没有一夜真正睡好。他眼窝下的两片乌青和身上浓重的烟草气息透露了他的疲惫。
　　那一刻，不知哪来的勇气，也许是因为对陆靖宇的心疼，也许还夹杂着强烈的憧憬、信任，以及他自己也没弄明白的、令他有些焦躁不安的感情，他伸手抱住陆靖宇，拍了拍他背，像安慰孩子那样，道：“哥，我选理科，以后当一名法医，协助你破案，一定帮你查出杀死你父亲的真凶。”
　　这番话其实是很幼稚的。白笑今年高一，还有七年才能本科毕业，学医还要读博，至少三年。十年后再去查真相，只怕一切有用的证据都会被时间荡涤得一干二净。
　　其实白笑是故意说出这句孩子气的话来逗陆靖宇开心的。陆靖宇果然笑了一声，白笑这才安心地放开他。
　　这时，陆靖宇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起来。白笑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赵一清”。
　　“陆队，一共八具尸体，有一具尸体上有死者的身份证。是三年前失踪的法医，卢鹰。”
　　卢鹰。陆靖宇脑海中迅速回忆着这个熟悉的名字—他最近在翻的三年前那件一家四口上吊自杀的尸检报告，鉴定人就是“卢鹰”。
　　他预感到，一丝线索从水面下浮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