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小翰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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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初冬寒冷，文华殿里头的熏炉蒸起了一些白雾，零零落落的往靠在窗前的人面前去。
秦誉半靠着窗缘，瞧着手里从忠定侯府带回来的那幅画，那画里头是一棵百年的大树，遮掩着立在下头的人，叫人觉得明明是近在眼前，却又瞧着像是遥遥而立似的。
他瞧着那人簪着一支素纹金簪，便无声地笑了笑。
方明从外头进来，低声禀报道，“殿下，信阳王爷在府里头闹脾气，一直嚷嚷着要叫皇上杀了陆家大公子，连阿二差点都要吃了一顿棍子。”
又说道，“是叫阿大劝住了，如今关着门，怕是一个人伤着心。”
秦誉便大约知道是陆洵出事了。
方明点了点头，“说是人事不省。”
“走罢，去瞧一瞧信阳。”
他将画轴收起来，吩咐了一声收好了，便负手踏出了文华殿的大门，却叫落在手背上的一颗雪粒阻住了脚步。
秦誉在原地停留了片刻，抬起头望了一眼渐渐灰蒙的天色，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淡淡道，“宁向直中取，莫向曲中求，也是个要求玉碎的。”
又迈开脚步向外头走去，一边儿在心底想到，这一场一场的雪落下来，就像是不肯叫这一年好端端的走过似的。
信阳将自己同陆洵关在一处，伏在他的身上哭了好一会儿，心想到方才太医说的那些关于陆二的右手好不了的话，又哭的更厉害了起来。
直到哭的险要喘不过气了，又想到自己还压着陆二，生怕压坏了他，便赶忙抬起了头。却见到了陆洵削尖的下颌，心里一酸，只好双手将他的衣襟拢严实了，叫自己瞧不见那些新新旧旧的伤痕，便好叫自己能少难过一些。
秦誉过来的时候，信阳王府的人不敢拦太子殿下，见他摆了摆手，不许他们出声烦扰，便安静地守在外头。
他推门进去，见到秦嘉鱼一个人捂着脸哭得厉害，轻轻走过去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二哥哥来了。”
信阳听了这一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转过头来抱着秦誉哭道，“二哥哥，我差点就见不到陆二了！”
她喊了一声二哥哥，哭的抽抽嗒嗒的，又喊了一声二哥哥，旁的话也不说，只是哭。秦誉也不劝她，只是俯下身，将她抱住了一些，又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他也不知怎的，听到她哀哀地叫着他二哥哥，便觉得心底有许多藏起来的钝痛，被缓缓地揭了开来。
“二哥哥，我再也不要一个人了！”信阳大哭道，“要是陆二没了怎么办，往后都是冰冷冷又孤零零的，这一年一年的，要怎么过才好呢！”
秦誉便温声劝道，“我们嘉鱼怎么会孤零零一个人呢，二哥哥会护着你的。”
秦嘉鱼原本是心疼陆洵，哭着哭着便勾起了许多不高兴的往事，一声一声地让人也跟着一道难受，她突然低着嗓子喃喃道，“外头下雪了，我讨厌极了下雪天。”
她睁着朦胧的泪眼，看着秦誉说道，“父王没了。”
秦誉沉默了一会儿，揽着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轻轻道，“说胡话呢。”
秦嘉鱼便不说话了，沉默地靠在他的肩头，半晌叫了一声二哥哥。
秦誉淡淡诶了一声，室内便沉寂了下来，只有雪粒落在外头大地上的轻轻声响。
“二哥哥，陆二是能做一手文章的。”她像是平静了下来，缓缓说道，“旁人都说他陆二是个不入流的，全靠了祖上的恩荫才得了个九品的官衔，可是不是的。 ”
她难过极了，“我瞧见过他那个模样，刑部岁末也摆了诗会，都是些没意思的作诗，只有陆二是不同的，我瞧见过他那个神采，他们都管他叫小翰林。”
秦誉嗯了一声，便听得她又说道，“五年前也是这样下着雪，我心里难过极了，就跑出了府。我爬了好些个屋顶，才叫我在刑部的屋顶上瞧见了陆二。”
“可是二哥哥，”秦嘉鱼哽咽了一声，委屈道，“我再也没有瞧见过那样的陆洵了，以后也瞧不见了。”
秦誉温柔地笑了笑，“怎么会呢。”
她越发难过起来，“陆洵他的右手坏了，以后都写不了字了。”
秦誉抬眼瞧着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陆洵，半晌才道，“不会的。”
秦嘉鱼只管抬头瞧着秦誉，像是心中的所有的苦痛突然找到了出口一般说道，“我要陆濯赔命。”
他便点点头，“好。”
秦嘉鱼不说话，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听着外头积重的雪粒声。
秦誉见她模样平静了许多，叫了一声阿大，吩咐了带王爷去休息，便起身打量着陆洵。
见他整个人都毫无声息的躺着，模样平静，就像是从未在这世上醒来过一样。
他心想陆匡义毕生所求都是大道纲常，忠臣孝子，面对这样一双儿子的时候，不知道在想的会是什么。
而他的父皇，帝王手段，面对他的儿子的时候，想的又是什么？
只听到方明在外头轻轻叫到，“殿下，苏大人来了。”
秦誉回过头，说道，“请苏大人进来。”
外头的下人伺候着打开了房门，苏构站在外头，面对着里头的秦誉，轻轻揖道，“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暮色隐没在苏构的面容，风雪在夜色中起了势，她趁夜而来，却自风雪之中，叫那颗微红的小痣在她低垂的眼底晃了晃，令秦誉突然喟叹了一声，“苏构。”
“殿下可是在怪微臣妇人之仁，搭上了陆洵？”
她将目光投向了毫无声息的陆洵，见他双眼紧闭，连唇色都是惨白的，终究是流露出几分不忍的神色。
她从前见到的陆洵，似鹤一般的模样，总是从这片无声的土地上轻轻走过，叫旁人注意不到他，却又不能忽视他。
秦誉摇了摇头，淡淡说道，“陆洵他知道自己选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陆洵知道，苏构也知道。
从前他就与她说道，他非君子，他与她相识是坦荡，他与她相逼，又何尝不是坦荡呢。
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被命运推着往前走是什么模样，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一无所有也要往前挖出一条路来是什么模样。
夜色起来，秦誉从黑暗的室内走出来，与她一同站到门前，瞧着外头随风摆动的雪粒。
下人将房门阖上了，便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并不碍着太子殿下同苏大人说话。
“下雪真是叫人觉得厌烦极了。”
他笑了笑，“听闻你叫厉长青去了晋州。”
苏构转过身，并肩立在他的身旁，应道，“赵润之禀报了晋州洛阳二州府衙失窃，丢了大印，如今先机已失。”
秦誉不咸不淡地哼笑了一声，“赵家这个小的，父皇似乎很是中意。”
她点了点头，平静道，“皇上准了我查陆濯空印一事，赵陆二公，似乎与圣心皆不睦。”
“十五年前，赵丰年不过是个无名之辈，一朝得势便登如此之高，而陆匡义，区区酸儒，不过是帝王掣肘朝堂的一颗棋子罢了。”
秦誉笑了笑，“苏大人是不是好奇，父皇倚重赵陆二人多年，为何却在如今动了念头。”
“赵嫔怀嗣，赵公得了皇上的忌讳，赵氏若亡，陆氏亦不存。”
陆氏若亡，势必也会加快赵氏的消亡，苏构便想到，赵润之横插一手，是想维持着如今朝堂的微妙平衡。
“洛阳，”秦誉眯了眯眼，“孟氏从前也是洛阳大族，这许多年，式微了不少，子侄辈倒是人才辈出，洛阳的府官，是孟家人罢。”
苏构瞧着前头的雪粒，轻轻嗯了一声。
洛阳文曲，孟琅孔璋，赵润之是在拿孟家人逼她。
秦誉眯了眯眼，说道，“是父皇想要迁都。”
苏构怔了怔，就听得秦誉缓缓道，“要去北方。”
南臣以赵丰年为首，据久势大，必成迁都阻碍，若往北方，陆匡义难免要做第二个赵丰年，天子意动，由来在此。
“原来如此。”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却是忽然说道，“皇上很疼爱殿下。”
秦誉并不说话，只是平静地瞧着远方越来越盛的雪花，眼看它要扑着到眼前来，才缓缓说道，“从前有一个人，是个我敬重的人，他很疼爱我。”
苏构转过头，瞧见秦誉今日难得穿了一身玄色圆领袍，繁复的花纹一直袖到了领口，衬的他面目端正极了，明明瞧着还是他，却又瞧着像是另外一个人。
她问道，“皇上为何要迁都？”
天空中的雪花终于成势，扑着便倾倒而下，纷纷扬扬就像是往事滚滚而来，秦誉没有瞧她，只是兀自站在大雪中。
“许是要避开一些不愿回想的往事罢。”
就像是苏构不愿意想起的，秦誉不愿意瞧见的，或者是信阳不愿意面对的。这座金陵城，迎来送往了许许许多多的人，却又困住了许许多多的人，叫他们一个挨着一个，拼命要为自己撕扯出一条向前的道路来。
苏构也一样平静望着遥遥的远方，低声应道，“这雪下的真是叫人厌烦极了。”
从十五年前，一路不厌烦地下到了元和三十一年。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小翰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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