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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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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的谢无忧正跪在冰天雪地里,面前是红墙白瓦,四周是一地冷彻透骨的白,纷纷扬扬的大雪撒落下来,打湿了谢纨止不住颤抖的睫毛和眉梢,然后又在上头凝出一层冷冰冰的霜。
陈公公从屋里出来,又打了伞,小跑到谢纨身侧,问道:“谢妃,陛下问您——知道错了吗?”
谢纨被冻得全身都僵了,他艰难地张开嘴,挤出三个硬邦邦的字:“臣……无错。”
“谢妃阿,您也明白,咱们陛下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您就道个歉,陛下一准就不再计较了。”陈公公压低了声音,叹息道,“皇上现在还在里头发着脾气呢,现下裴公子也病了,哪里有人能劝得服陛下?”
谢纨咬着唇,复又张口,还是那句话:“臣……无错。”
此时,远处遥遥走来一个身着妃红色长袄的年轻妃子,她体态丰韵,肤白胜雪,不过五官倒是美得平平无奇,唯有一双桃花眼,顾盼流光,勾魂摄魄。
这位妃子即是玟贵人,名为风吟月,虽是舞姬出身,但却是在后宫中除谢裴文以外最受宠的,谢家还在时,谢纨在宫中的地位很稳,她便低声下气地在无忧殿里做谢纨的狗腿子;然谢家一倒,盛殊对谢纨翻脸,她便又极快地送上门去,给谢裴文当牛做马去了。
大太监见她那轿子走得极慢,想必还要有一会才能过来,于是他低头俯身,轻声开口问谢纨:“您可知这宫里的人都说她长得像谁?”
谢纨嗤笑了一声,明知故问道:“像谁?”
在雪中跪的太久,他的四肢已经麻木到都不像自己的了,就连心,好像也都不会痛了似的。
陈公公没回答,只叹了口气道:“陛下总归是记挂着您的。”
这位玟贵人究竟长得像谁,这宫中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可是又有几人敢明说?
谢纨恍惚间,风吟月的轿子已经到了他近前,风吟月搭着宫女的手下了轿子,看见跪在雪中的谢纨,她不禁掩嘴轻笑道:“谢妃娘娘,这天寒地冻的,您怎么跪在这?莫不是犯了什么错,叫皇上给罚了?”
谢纨没被她这三言两语激怒,反而还淡淡地将“狗仗人势”这四字甩在她脸上。
“啧,嘴还这么臭呢。从前你飞扬跋扈,陛下尚能忍着你,如今谢家树倒猢狲散,你又千不该万不该去妒恨裴公子。”风吟月说完,又转向对陈公公说,“陈公公,谢妃这事,陛下怎么说?”
陈公公:“回贵人话,陛下让谢妃认错。”
“阿,我猜猜,娘娘恐怕是僵着不肯同陛下认错吧?”风吟月一边说一边托着手臂,绕着谢纨跪着的地方走了一圈,“后宫中,像娘娘这般爱惹皇上生气的,实在罕见,莫非是娘娘你脑子出了什么毛病?”
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那口井。
风吟月唇角微扬:“来人,将谢妃丢进井里,让他好好清醒一下!”
陈公公忙道:“贵人,不可啊……”
“有何不可?他忤逆皇上,我不过是替陛下教训教训他。”
陈公公见拦不住,连忙偷偷给候在宣政殿外的小太监使眼色,示意他快去找皇帝出来。
与此同时,玟贵人带来的宫人已经将谢纨架了起来,他的膝盖已经硬了,他站都站不起来,又遑论挣扎。
“你以为自己又是什么东西?”谢纨咬破了下唇,面无表情地开口,“玟贵人定然听说过吧,这宫中除谢裴文之外最受圣宠的玟贵人,长得像谁?”
风吟月徒然怒了:“你闭嘴!”
“她们都说,玟贵人生得平平无奇,唯有一双眼,像极了无忧殿里的谢妃。”谢纨冷笑了一声,“如果我是盛殊用来制约谢家的棋子,那连家世也上不了台面的你呢?用来嘲讽一粒棋子的狗屎么?”
“立刻把他给我丢下去!”
“用你来气我,就凭你?”谢纨讥讽道,“你也配?”
他话音未落,几个宫人的手一松,而谢纨整个身子徒然一轻,他坠进了一口不深不浅的水井,一霎时,水花四溅。但想象中的冰冷并未袭来,谢纨反而觉得自己被一股暖流给裹住了。
在雪里跪久了,谢纨觉得连井水都是热的。
他本是识水性的,只是四肢僵直,无法动弹,只能任由自己往下沉。有那么一瞬间,往生历历如走马灯一般飞过,他听到地面上传来辨不清的脚步声,还有一声掺杂在“谢妃”和“娘娘”之间的“无忧”。
可余生他不敢想,对现世也不敢再寄予期望,于是只能一头扎进虚假而破碎的往昔,沉湎于过去太过致命的温暖。
意识迷离之际,他看到盛殊站在他身侧,两人极目远眺,望见满天星斗和山峰的轮廓阴影,谢纨捧着杯倒映着琥珀色的月亮的酒,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小口。
他听见盛殊说:“无忧你看,三千世界,云雾波涛,不过只在一点星芒之间。”
“你我避开这山川草木,虫鸟鱼兽,偏偏做了人,又偏偏相熟相知……”
“无忧,我觉得……你是奇迹。”
你是我的奇迹。
第二日宫里都在传,说无忧殿里的那位昨个差点死了,皇帝盛殊却在裴公子的永和宫待了一夜。
第二日下午,玟贵人被皇帝以“以下犯上”为由,打入了冷宫,并在当天夜里,上吊自尽。
第三日一整日,皇帝上完早朝回来,就在无忧殿枯坐了一整天,可惜这些,昏迷的谢纨都不知道。
第四日,谢纨突然有了意识,睁眼向青钰要了杯水后,又睡着了。
第五日,谢纨醒了。
他听见青钰哭着对他说:“那日我被关在无忧殿,听说你被那风吟月丢进井里,我都要吓哭了,可他们不让我走。”
“后来呢?”谢纨仍抱着一丝期望,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事到如今,她依然希望盛殊对他是真得有一丝真心的。
“后来……后来听说那守在宣政殿门口的小太监进去请了陛下,陛下命人救你。然而那狐媚子便说裴公子病重,想见陛下……”
“然后他就转头去见谢裴文了,是不是?”
盛殊走时嘱咐过无忧殿中的宫人,不许与谢纨说,他曾经在这里待过。而青钰私心作祟,怕他家主子继续傻下去,所以一时默然。见他什么也不说,谢纨终于明了了,一直以来都是他自作多情了,盛殊压根没把他放在心上。
一颗棋子罢了,一片痴心罢了,要丢就丢,要踩就踩,他盛殊有什么舍不得的?
他想起那日,谢府被抄家,他满心忧愁地去求盛殊,盛殊却召幸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舞姬。
皇上赐她红盖头,赐她满床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赐她红绣球与红烛。那夜凤烛长明,谢纨为了替谢家求情,在门外候了两个时辰,看着房中烛火摇晃、跳动,直到熄灭。
谢纨何时受过这种委屈,他气得捏紧了拳头,仿佛要生生将指甲镶进肉里,但他还是在忍着,他不能现在发火,也不能走。
“请公公禀告陛下,说无忧有事要与他说。”
陈公公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不是奴才不想通报,只是陛下现在早已经歇下了,娘娘不如改日再来?”
谢纨简直气不打一出来,他站在这儿等了两个时辰,愣是连盛殊的面都没见着,他上前几步,冲着盛殊的房门喊道:“抱歉,打扰陛下春宵,只是如今才不到一更天,臣不信皇上今个就这么早睡。”
他喊了一段,见里面的皇帝毫无反应,一时就更来气了:“盛殊,你明明听见了,为何不出来,是不敢么?”
他话音未落,面前的门突然从里边被打开,他一抬头,正撞上盛殊冷冷的目光,他的领口大敞着,谢纨稍微一瞥,就不小心看见了上边暧昧的红痕。
“谢无忧,是不是朕从前待你太好了,才教得你这般没规矩?”盛殊冷声道。
“我没规矩?我父母生我养我不是为了送进宫里,让你叫我学规矩的。”谢纨红着眼道,“你利用他们顺利登上皇位,哄骗我父亲接过你手中那把弑兄灭弟的刀。我父亲他一辈子公而忘私,国而忘家,谁知竟被你盛殊设做了卸磨杀驴的驴!”
盛殊的脸愈发阴沉,太监们呆立一旁,纷纷垂下脑袋,将自己伪装成一只只失聪的鹌鹑。
“谢叔群结党营私,意图不轨,证据确凿。”
“那是招人陷害的,我父亲不是这种人!”
“还在狡辩,你说他是被人陷害,可有证据?”
“……”谢纨突然没了气势,“没有。”
“没有就给我滚回去。”盛殊不客气道,“禁足两个月,在你的无忧殿里给我好好闭门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