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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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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后,谢纨没有立即去吃饭,而是跟着谢裴文,回到了他的住处。
因为要避免谢大公子在府里看见自己不喜欢的人,所以谢裴文的屋子被安排得很偏。不过屋子从外面看上去倒是不错,是朱漆的楼阁小院,该有的都有。
不过进到里头的时候,谢纨就忍不住轻掩住了鼻子,屋里头潮湿而阴冷,四周泛着一股混杂着中药味的霉味,谢纨状似无意地捏了捏他的被褥。
那料子是好料,看起来也是新的,只不过中间的那层棉又硬又重,在娇生惯养的谢纨看来,这根本是不能盖在身上的。
而且时值仲夏,他屋里没放冰块,居然也把谢纨冻出了一背的鸡皮疙瘩。
谢裴文将小窗子打开了通风,然后说道:“我这里不好,哥哥不如还是回去吧,母亲还等着你去吃饭呢。”
与此同时,一个年纪不大的下人提着一个食盒进来了,看到谢纨的时候他微微睁大了眼,显然没想到谢纨会出现在这,不过随即他就机灵地向谢纨福了一福:“大少爷。”
谢纨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必多礼。
“二少爷。”他的眼红着,像是刚刚哭过,他一边打开食盒,一边说,“今日王厨子说,只剩下这些剩菜剩饭了。”
食盒里装着几碗馊掉的饭菜,盖子甫一被打开,谢纨就闻见了空气中那股淡淡的馊味,他忍不住掩住口鼻:“这是给人吃的吗?”
“还不是因为……”
谢裴文连忙打断他:“离云!”
离云红着眼,兀自抱怨道:“那些下人们简直欺人太甚,冬天时缺汤少炭,夏天就给剩饭剩菜,我与他们讲理,他们还骂二少爷……”
“骂的什么?”
“自然是说……”说到这里离云突然顿住了,他觑了眼谢裴文的表情,不敢再继续往下说了。
倒是谢裴文不紧不慢地开口接下去道:“说我是个有人生没人养的杂种,说我不要脸,说他们要是我,早挂一白绫上吊去了,是吗?”
他说的与那些人差不离,离云就杵着,不知是点头还是不点头。
谢纨皱了皱眉。
谢裴文苦笑了一下:“也并非次次都是馊饭,此次……大概是他们见哥哥你来了,特意给的这些饭菜。”
谢纨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府里的奴才都知道他跟谢裴文不对付,见他过来,自然要做得更过分些,好哄他高兴。
“那我母亲呢?她平日不是会过来看看你?”
“母亲平日里忙着医馆里的事,每十日才会来看我一次,不过母亲来时,他们倒是都会恭恭敬敬的。”
江晴岚的母家世代行医,到了江晴岚这里,自然也不例外。
江夫人开了家医馆,老百姓若有个小病小痛,来问诊都是不收钱的。如若是大病,来人家里又困难,那么江夫人不但不会收钱,有时还会倒贴。
江家盛名在外,又有江晴岚的医术撑着,所以这个小医馆在此地开了近十年。不过小医馆十日才一休,人多的时候,江夫人时常是忙得连轴转,自然就很难再去顾及府中的大小琐事。
谢裴文就算不说,谢纨也明白,他不把这些事告给江晴岚,一是因为江晴岚忙,分不太出时间去管这些事;二是因为这些下人都是自江晴岚和谢叔群成婚时便在的老人了,江晴岚这种心软的人,顶多训斥几句,再扣去他们几月的月俸。
而一旦他们受惩,谢裴文以后的日子大概只会更不好过。
“把伺候你家二少爷的下人和王厨子都给我叫过来。”谢纨吩咐道。
谢裴文忙拦住离云,转头对谢纨说:“不必了哥,他们看不惯我……也是应该的。”
“应该你个头。”谢纨没能保持住温柔态,听谢裴文这般受气包的说辞,他就来气,一来气就原形毕露,“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你好歹是谢家二少爷,怎能由一群下人欺负了去。”
谢纨终于明白为什么前世自己会这么讨厌他了,其中盛殊的原因肯定占了大半,剩下的,必然是因为他这种包子脾气,谢纨觉得他若不是蠢过头的白莲,就是心机深沉的贱人。
对前世的谢裴文,谢纨的评价一向是前者,但如今,他突然觉得后者或许更加贴切。
在这种被欺压的环境里忍了十几年,引而不发,对待经常无理取闹的自己也从来温顺……相比之下,谢纨倒觉得或许是从前的自己蠢过头了,也张扬过头了。
有人替自家主子撑腰,离云自然高兴。不等谢裴文下指令,他就跑出去叫人了。
离云走后,两人无话可说,在诡异的沉默中,谢裴文一直在偷偷瞄谢纨,谢纨对别人偷看自己这事从来大方,因为他觉得毕竟爱美是人之天性,但谢裴文看的太小心翼翼,次数一多,谢纨突然觉得有些烦。
“为什么一直看我?”
谢裴文见被他说破,忙低下头,吞吞吐吐道:“我……有点好奇。”
“好奇我为什么突然转了性,突然对你这么好?”谢纨笑了笑,“我也难说,兴许是中了什么邪吧。”
其实并不是,谢纨心里清楚,他只是怕了而已。从前谢裴文只要一生病,盛殊就也不会让他好过。
所以谢纨突然对他好,并不全是因为良心发现,只是给自己留条后路罢了,毕竟谢裴文是将来的皇帝放在心尖上的人,谢纨这辈子不想再重蹈覆辙,再被这个人视作仇人了。
片刻后,下人们跪了一排,带头嚼舌根的那几位吓得自己先抽了自己几巴掌,可谓是将欺软怕硬的劣根性发挥到了极致。他们一个个认错都认得这样快,谢纨反倒不知该训斥什么了,于是只草草警告了两句就算了。
他离开的时候,谢裴文郑重其事地同他说了说句:“谢谢。”
谢纨为人不似江夫人那般心慈,招惹到他的下人说赶出去就赶出去,半点也不留情,有他在,这些下人以后是真的再不敢轻慢了谢裴文了。
谢纨也没跟他客气,说了一句:“走了”便离开了。
但不知是不是被谢裴文那的病气沾染,谢纨回去后吃不下几口饭,一个午觉睡到了傍晚,醒来就发起了高烧,江夫人给看过,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熬了几剂草药给他喝了也不见好。
谢纨这一病,便是一个多月。
他是足月生的,从小吃好喝好,没生过什么大病,不料这回病来如山倒,吓掉了全府人的半条命,特别是他祖母,一月光是寺庙就去拜了二十余回,就差把寺院搬回家,日日夜夜替他烧香祈祷了。
江晴岚记得他从前喝药一定要配糖,要赖在母亲怀里,要祖母来喂,要父亲来哄,还要姐姐在旁边夸他。
但这一次,他闻到药味也不耍小脾气了,只皱着眉爬起来几口将药灌下去,然后片刻后又全部吐出来。
谢纨意识模糊,目光涣散。吐出来后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发火不想再喝药了,而是手指微微发抖,像是在害怕什么。
他含糊不清道:“不要……”
江晴岚搂住他:“不要什么?”
“不要不要我,是我错了……无忧错了,以后再不敢了,不要不要我……好不好?”
江晴岚心疼地摸开他额前的碎发,在他额上轻轻吻了一下,她温柔地哄道:“不是你的错,没人不要你。”
“好无忧,是不是在梦里受了很多苦?不做噩梦了,梦点开心的……”江晴岚说完,突然就缓缓哼起了一首轻盈的童谣。
谢纨突然无意识地哭了。
不是我的错……那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要我了?
他儿时最怕喝药,每每喝药总要全家人一起来哄,后来他进了宫,也有宫人们哄。但后来盛殊待他越来越不好,他又没了家人,就突然变乖了、不闹了。
不是因为他突然不怕苦了,而是再没人容他撒娇,在乎他怕不怕苦。
他就像一个在没有大人的地方摔倒的小孩,大声哭喊并不会换来温暖的怀抱,于是他只能自己爬起来,抹一把泪再狼狈地继续往前走。
所以如今被安慰,谢纨突然就被长久以来压抑的委屈决堤似地反噬了,他崩溃地痛哭起来,在江晴岚怀里几乎泣不成声。
在谢纨卧病的这段时间,盛殊倒是来过好几次,不过每次来时,要么谢纨在昏睡,要么就是他清醒着,但不愿见他。
盛殊屡次受挫,最后一次在被青钰又用“少爷正在昏睡”为由婉言赶走后,盛殊突然不干了,不过他还是态度和缓地回答青钰:“是吗?那可真是不凑巧,那我改日再来吧。”
然后待青钰一离开,二皇子很快撬开小窗,从窗户迅捷地钻进了谢纨的屋子里。
屋子里有些昏暗,但盛殊一眼就认出了床上那人的轮廓。
“谢无忧……”他掀开帘子,轻轻在他滚烫的额头上贴了一下,然后又伸手去碰他消瘦下去的脸,触他的眼睫。
他近乎贪婪地感受着通过触感传达给他的温度,又近乎失控地用眼神描摹着他的轮廓,盛殊的眼神中,有失而复得的喜悦,也有喜悦冲不淡的痛苦。
“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