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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八 章 ...

  •   “哎呦!我的大小姐哩,你这可是顶不注重自己的身体啊!这般子冷的天,又上赶着的这般凉的雨,可不是应该避它一避;再不济,也该着打把伞的。”锦弦方来到西厢院,便迎头碰上了凤峦。凤峦见她淋着零星碎雨,便赶忙将自己手中的伞让给了她,嘴里如是着说道。锦弦听却,方看着凤峦雨中蜡黄的脸,在冷风中像极一片枯叶,将落未落摇曳着;又猛将视线下移,仔细打量着那叶子下面她树枝般细小的手;树枝的延伸处,则直直地是厚重的木托盘,上面分明地摆放着一四齐的药具;便猛又一下子把伞还了回去,笑道:“凤峦妹妹,你手上可是尚有药具,况且更甚的,你那从小到大药罐子里泡出来的身子骨,也一样的,哪里又能紧得起雨水去搀假,如何上赶着地非要把伞让给我。可不是,分明把水加在药里,不但要坏了喝药人的身体,也是要同样的、上赶着的,把自己的身子骨也给坏了!”凤峦盯着回递到自己手中的伞,又去瞧了瞧药具,眼睛仿佛是有嘴的功能,只看了一眼,便把那药喝进了肚子里;身子立时的,重又活络了过来,脸上的红,一下子盖住了黄,紧跟着的,笑晕开来道:“大小姐,可是打趣我了,任我这张巴掌大的脸,在戴家这偌大的黄药水里泡了如此之久,也是羞红了它去。”又低笑着道:“这我是丫鬟不说,我送药的单单也只是个丫鬟,哪里有为了丫鬟的贱命,要让主人去淋雨的理!况且,主人淋雨倒也不多可怕,顶多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换件衣裳便是;可千万分的却只怕,是生了病不说,还千万分之一概率的,生在了大小姐您的身上。大小姐你可是从小到大连感冒都不曾有过,这一旦要因为今天这一丁点小雨的缘故,就染了病,可是千千万万分的不值得啊!再者谣传听说,从不生病的人,一旦要生病起来,可是顶难治的哩——就算千幸万幸治好了,也得剥皮抽筋走一趟,再不是以前的人了,更甚一些,人都不是人了呢!所以说,大小姐你还是顶快些的,把伞接过去吧!”凤峦说完,便又把伞重递了过去。锦弦却是依旧不接,双手自顾地垂着,只瞧着定在半空中的伞,唉叹了一声,像是在唉叹手里拿着伞却尚在雨中的凤峦,更像在是唉叹着不愿伸手拿别人伞的她自己。可唉叹一声过后,锦弦倒把自己给逗笑了。凤峦可不只是一瞬,便听她直直地笑道:“要我来说凤峦,你这张嘴倒真是铜刀似的顶利索,可你这铜镜儿的心,却是差远了;虽说都是一般圆滑的铜做就的,心却是要掺了这世间顶下等的杂铁的,生了锈钝住的!你说,你又比谁差?如何上赶着地非要去自贱自己!”说完,依旧闭口不谈凤峦后话所说的谣传,仿佛在自己尚未说出口以前,谣传从来都只是谣传,自己说出来,反倒是坐实了。所以锦弦自不会去说淋雨生病之事,至于别人说了,她也是不信。她只是接又紧承着上句,把话题一股脑的都只抛给了凤峦,直直地笑道:“再者说,这虽说我是主子,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尽管我还没泼出去,可盆就在戴门口那里等着我,一直都在,单等着另一个门口的盆也将准备好了,要泼出去,是早晚的事。况且我又当真不是她二太太生的女儿,她最是烦毒了我,而你又是最可她心的人儿。可不,指不定哪天我就要嫁了出去,同样的,你也指不定哪天就要嫁了进来。所以,你千万分没必要的,倒把你手中的伞让给了我,自己淋着雨。”锦弦才说完,便把定在半空中的伞,方第二次的推回到了凤峦的头顶上。凤峦这次却是再未回推,只是摇了摇头,故作很不在意地说道:“大小姐可是要把笑话说个不停,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呢,如何当得了真!”锦弦顿了一顿,半晌,方笑道:“你却也别有些怨气,闷着不说出来。要我看,八字还没一撇,这倒是你的福分。你和静泽,虽是年幼一般都在戴府长就的,可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又是什么样的人,你自是顶知道。”说到这里,免不得想起了梦儒,又是敬宣,甚至良诚,便又直直地道:“你可是要千万分提防住自己的心,万不要自欺欺人了它去哩!否则就着青梅竹马的情分,被他上赶着的买进了赌房里,却还要拿出旧丫鬟对待主子的那一套,顶心甘情愿的为他数钱哩!”凤峦听罢,只笑了笑,忙顾左右而言他地道:“大小姐可是再三说笑!别说大少爷要当真把我买了还钱,就算是千刀万剐了去,我可不也要上赶着地递刀过去吗!我是丫鬟,他是主子,这该着是我应尽的本分,不是!”锦弦听到这里,自顾地后退一步,方抬起头,雨水便淋尽眼睛里,又低头下去,雨水立时又从眼角流出来,像是眼泪,再流进嘴巴里,苦的,黄连一般。锦弦可不是哑巴,自不会吃着黄连,有苦说不出。所以她只是看了一眼凤峦,便似有若无地,略作强硬地提醒着道:“我又不是小丑,嘴里说出来的是句笑话,你一次又一次听过,笑一笑,便不置可否,依旧我行我素了!”又软将下来,笑道:“笑话也罢,实话也罢,身不由己的人,口不由心的话,多的去了,但到最后不管你承不承认,要说出来的真相,总会有人去说,且就是在这里面的人,嘴巴里说出来的。或早或晚的事。至于实话实说,凤峦妹妹,你我虽说比不得静泽,是一处长大的,可到底我们还在一起待过几年;单就这几年,我们也该着千万之一是一样的人,更有千千万万个相似的地方。所以说,我是顶希望,你要为着自己着想哩。你虽说是他静泽的丫鬟,可你还是你自己呢,到底也还是你母亲生的女儿;横竖千万分身不由己的时候,再不是自己了,也到底同时的,千万分不是他静泽一个人的!”凤峦听就,默不作声,自顾地漾满一脸笑,仿佛还在听笑话似的,只没笑出口来。锦弦立时看了过去,却是忍不住地倒替她笑了出来,笑了一会儿,便自言自语地道:“唉!这一分,这一秒,是当笑话过去了,可时间飞快,今天依然是今天,明天却指不定就是十几二十年后了呢!所以说,单就下一分,下一秒,或者慢一点,只慢它一点点,就今天要过的明天,笑话就成真了呢!”锦弦说到这里,方又看了看凤峦,再打眼向别处,最后视线九曲十八弯的,又直盯回了自己的身上。她想,她看凤峦,凤峦是戴家这盘象棋棋盘上的棋子,她则是旁观者不差,可反过来,她在凤峦眼中,又何尝不也一样?枉然不过,把她们命运棋盘合二为一,一起放在戴家这盘棋局上,自己是一枚顶重要的“炮”,凤峦则只是一枚微不起眼的“卒”罢了。而她在棋局的伊始,自可以借着“当头炮”的名头,自由一些,甚至在别的棋子的掩盖下,逃到“楚河彼岸”的美国去;可到底兜兜转转间,棋局要结束的当儿,她再没了棋子掩护,便要完全暴露、无路可走了,倒是凤峦这“卒”始发挥作用,“弃卒保帅”的作用了……想到这里,锦弦再不愿去想了——她顶知道,要是以前她一定会接着想下去的,就算逼也一定会的——可现在,可现在,她终究不敢了。她怕自己一旦接着想下去,脑海里的一切就要立时成了真!所以,她到底也自欺欺人了起来,把头缩进脖子里,自顾地以为,她当真不去想,一切就真的不会发生!及此,一切的想象戛然而止,时间断然已至这里,锦弦脸上的笑容,便一瞬地僵在脸上;冷风如刀,又立时地划在上面,噼里啪啦间,直碎了满地!

      也不知何时?没人知道!锦弦方趁人不注意,又把那碎了一地的东西,重新拼凑起来,偷偷戴回了脸上。适时,锦弦方缓了一缓,眼珠间或转动着,仿佛略证还是个活物,才重又把呆住的目光,四散了开来。可锦弦只是四散了一瞬,便把所有的注意力,又完全地集中在了凤峦手中的药具上了。她倏忽想到了什么,便对着凤峦,一指药具,笑问道:“哦!对了凤峦妹妹,方才可是话题跑了偏,倒忘了问,你仔细又如何跑到了西厢院来?东厢院,虽不至于差这里十万八千里,却是楚河汉界明摆着,轻易不走动的呢!”凤峦忙笑回道:“沁儿昨个可是生了病,今个倒愈发的病重了。而你们西厢院,又空荡荡的,人影子也不见一个。好在二太太新近信了佛,一心只向善了,便特意地吩咐我煎了药,分秒不等地就送了来!”锦弦哦了一声,笑道:“我说呢!这药,原是上赶着地给沁儿的啊!凤峦,你倒是有心了,千万分地不计较着,她和静泽的那点儿破烂儿事。”凤峦听就,抽了一口气,冷笑道:“我是心善了一些,却定然不至于,心善到她那里去!一般是丫鬟,我却顶瞧不起她那副下贱相,狗似的往主人身上爬,爬不上去了,倒想要反嘴咬主人一口哩!”又道:“我虽顶不可怜她,却到底还是个丫鬟。二太太既千叮咛,万嘱咐我做的事,我可不纵然心里明镜似的,也要自己蒙就了眼,洒把灰上去,心甘情愿地去做!”锦弦眉角一斜,不置可否,笑道:“那可只但愿我那好二妈,是真真的反从前而行,一心向善了!”又直直地道:“否则她既是信了佛,便万不要才从心灵不安的火坑里跳了出来,便又上赶着地往另一个火坑里跳——另一个火坑,可指不定更加水深火热的,一下就要把人给烧死了哩!”凤峦听就,摇了摇头,像是否定,却一瞬又低头下去,只不作声。锦弦转而又问道:“静泽呢?静泽,他可是还没回来?”凤峦仔细回道:“大少爷说是看戏去了,只如今大抵戏已是停了,却顶不知为何,倒还不见回来!就连要回的风声,也是闻所未闻呢!”锦弦后退一步,再一步,笑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谁知道!……你自是顶知道。他一定是把别人的戏,完整地看将完了,便又要上赶着地跑去赌房,唱他自己的大戏了哩!”又啐道:“呸!我看他静泽,今天可是不打算回来了,是将要死在赌房里,就连祖宗的棺材板,也全一并地埋在里面哩!”凤峦听罢,莞尔一笑,甜甜的,又即刻回咽进嘴里,像是糖衣药片,那层糖衣立时溶化一半,便半苦不甜地回道:“这不会!……这或许顶不会!”说到这里,糖衣溶化了完全,便又苦涩地吐将着道:“戴园早晨不进人,半夜不出人,这是戴家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大少爷自誓必要遵守,可是半夜之前,不敢不回!”锦弦哈哈一笑,双手缴着袖口,冷冷地提声便道:“哼!……他倘或是要把戴家一点点地搬进赌房里,又恰好的,今天全然搬了进去;可不是,戴家从此就是赌房的,同样的,赌房便是戴家……他静泽!可不就千真万确的,当真没有坏了规矩吗!……不过如此一来,戴家可就要完了!——全完了!”凤峦听到这话,只面色一黑,短暂一愕,那张生姜切片的脸,又是石黄如初,仿佛秋天里将落未落的枯叶,头顶上依然是云淡风轻的假象哩!可锦弦倒被自己的话狠狠地吓了一跳,吓了一大跳,她和凤峦可不一样,断然不一样。凤峦她从就没有希望过,便可以什么都不怕!——可她——她锦弦,却从来都不是!她怕的东西可多的去了,天上的繁星一般,数都数不过来哩!她突然的,竟是如此地痛恨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想,如果她不说来,烂进肚子里,等到死,连着尸体发着霉,一同埋进那漆黑的坟墓里,就算被虫吃,被虫咬,她也已经毫无知觉了,可不就什么都不用再怕了吗?她为什要说出来,上赶着地说出口来啊?万一要是脱口成真了呢?又或许就在后天,明天,下一分,下一秒呢……锦弦把头缩进脖子里,戴园可是新起了风,风又太大了,太冷了,把她的骨头都要冻裂了,血肉也是冻烂,视线一片模糊着。所以,锦弦方顿了好一会儿,直等到风停了,骨头重新愈了合,全然溶进血肉里,才又把头从脖子里伸将出来。同时的,视线也是一片大白。她只略带鄙夷的,又顶留恋地看了一眼戴家,便把脖子伸长,越伸越长,伸成铡刀,心里再一横,就低了下去,直清脆脆地,斩断了一切,并低声嗫嚅着道:“但愿……只但愿是我想多了,想的太多了!唉!就今天发生的事,可真是太多了,真是太多了,仿佛多到只这一天,就要将我这一辈子的坏事情,都发生到了尽头似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两人都再不作声了。方直楞楞地默了半晌,两人才始又言语起来。她和凤峦,只东扯一点,西扯一点,饶成一个大大的圈,把将才说过的坏话,又都圆了回来,才准备着说几句要离别的话,各自奔东西厢院去了。而凤峦尚在临走之际,却是再又把伞推之给了锦弦,并蚊呐似地重提着道:“大小姐,你还是打着伞为好,倘或就在今天,当真又生了病,可不新愁添新病,□□加心灵,任谁都会受不了的。”又提声道:“大小姐,你自没生过病,可是不知道生病的可怕哩!”锦弦听过,嘴角一斜,漏出一抹笑来,眸中却是殊无喜色,笑意探不进眼底。她将伞又重重地回推至原处,便一字一字,吐将开来道:“我没生过病,自是没吃过生病的苦处,可同样的也正因为如此,我既没生过病,人天生的欲望使然,便想要使我不计后果地,去尝试一下生病的滋味呢!”又急转而笑道:“哈!凤峦妹妹,你倒也放心,千万分的把心,揣回进自己的兜里去。这雨可太小,还太小,针似的,扎进皮面,却入不了骨的,只会让我冷静一点,再冷静一点……就现在,我可是顶需要冷静的哩!”说完,双手冲着凤峦重重摆了一摆,又轻轻摆了一摆,先是拒绝,后是离别。可不凤峦就在这两摆过后,便一手擎着伞,一手端着木托盘,快步地离开了。锦弦远远地望着她消失不见了,双手才复又垂将下来。这时,雨稍见大了一点,再大了一点,却是小,还是太小了一些,枉然不过,聚针成雾。可雾深遮目,锦弦两只手,却自见在黑夜里,隔着重重水雾,侧面入目时,细细的,缴在一起,像极两根绳子;再看纵面,则薄薄的,窄窄的,仿佛烧纸的钱,风立时一吹,就吹了起来,直把水雾也吹了去;最后的最后,双手横纵相接,立体入眼时分,可不径自成了一个圈——缀满烧纸钱的上吊的圈!

      而仅这个当儿,雨是见大了些,锦弦的步子,可不也是愈迈愈大,一下,两下,三下……倒不知是走了多少下,锦弦及再定住,抬眼时分,却仿佛还是立在原处,自顾自的原地踏步,画地为牢似的。然而,便就在她定住的这一刻,一个人却是顶无声息地,从后面快速地跑了过来,直一头撞在了她的背上。锦弦坚硬的后背,像一赌墙,却蒙了层雨的,薄薄湿了一层,又软软的,像快豆腐。锦弦想,她这快豆腐,雨水兑就的血豆腐,倒顶没有被撞个稀巴烂,可不大抵棋外人无差。锦弦回头过去,正是喜菊。喜菊见是大小姐,惊诧还没缓过来,嘴巴却先自责了出口,道:“大小姐,天黑上赶着下雨,我可是顶没注意到你啊!你瞧,我可当真是瞎了眼睛的……”锦弦未等她说完,便忙止住了她,又一指她手里的灯,笑道:“我在黑暗里面,你在黑暗外面,这一切的一切,根本上与你何甘!”又转而问道:“倒是喜菊,你却是如何的非跑地这般子快哩?”喜菊心情立时缓将过来,便紧打紧地回道:“我是有事,是有事找凤峦姐姐呢!”锦弦哦了一声,提声便道:“那怪是凑巧的事儿,她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来,虽说要走的路是顶一样,却是差了分秒的,正好错过了去。”又倏忽反应过来什么,直直地就问喜菊道:“对了!喜菊,你现在可不应是顶该着在陪沁儿吗?如何却乱跑到了这里,又还要找你那凤峦好姐姐的?”喜菊后退一步,方仔细着回道:“不就在刚刚不久前,凤峦姐姐既听说沁儿病重了些,便紧赶紧地送药了过来。可同时的,手下正好有一件二太太要办的急事,可不便索着性子的特意地吩咐我去做了。”锦弦听就,只忙问道:“沁儿到底如何?”喜菊回道:“凤峦姐姐说是那药,要隔着时辰喂个两次才见效。所以喂第一次药的当儿,我尚在旁侧,可不临走之前,正瞧见沁儿姐姐好多了,倒只像是才病时的模样呢!”又笑道:“要我说啊,这凤峦姐姐,倒真真个菩萨似的好心肠呢。就大小姐,你是不知,自打你从美国回来后,这东西厢院虽是多隔了厚厚几层墙,沁儿姐姐却依旧还是常来常往呢!”锦弦听罢,脑袋一转,笑道:“她自是一直菩萨似的好心肠,可单单就今天这药来说,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她头上去。我二妈急转性子的事儿,你又不是不知,她横竖不过借花献佛罢了。”脑袋再咯吱一转,方仔细过来询问道:“常来常往?好个常来常往!就今个已过的昨天,凤峦她可是也来了?”喜菊又后退一步,笑回道:“可不是!而且还和今天的苦药正相反着,是拿的顶甜的玫瑰花茶来的呢。据说,还是拿顶上等的美国玫瑰花泡出来的哩。”锦弦听及这话,忍住却又直忍不住的,冷冷地便啐道:“美国玫瑰花,呸!和中国的又有什么区别,换汤不换药的,平添一个哄人的嘘头罢了。”又立时换了一个语气,悠悠地开口念道:“单就我和沁儿也年幼一起长大,再到我去美国,她留在戴府,又如今我再从美国回来,可不我也只是短暂穿了一件新衣,又不久地脱了下去,一样的,一辈子旧衣服的薄命!可再或将命运这件衣服解剖到底,沁儿的命到底又比我还要薄,要薄得多哩……唉,喜菊,就按你刚才说来,只但愿沁儿的病这就要好。能多早就多早,怕只怕别是人也是要学这宅子,上赶着也成为回光返照的应景物了。你是不知,沁儿可也自幼在这宅子里从未生过丁点病的,自也千万分禁不起,以前没生过的病,到头来都聚积到现在,一分又一秒的报应着!”喜菊忙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大小姐,你放心,大小姐,你放心,沁儿姐姐那般命硬的人,就算当真做了什么错事,菩萨也一定会保佑她平平安安的。”锦弦不作声,顿了好一下,反应过来,方又问喜菊道:“今个,就今个还有谁来看过沁儿了吗?”喜菊回道:“在凤峦姐姐来之前并无多久,梦儒也是来过。哦!巧了,昨个也是。”锦弦猛听到梦儒二字,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身子直直顿了半晌,才自问自答地道:“他来做什么?他又来做什么?……对啊!他不找自己,就不能找别人吗!而且这个别人可不比自己这个戴家的正宗的大小姐,对他还要有用,要有用得多。……有用才能利用哩!咳咳……”话及此处,锦弦竟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一声过后,话便戛然而止。

      及待这时,喜菊猛得听到声响,才把习惯性低得很低的头,抬得顶高。这方才注意到她的大小姐原竟没有打伞,便一下子把自己手中未开的伞,立时推了过去,自骂着道:“大小姐,你说我可是眼睛才瞎过一波,又要再瞎一波,竟和你一起待了如此之久,都不曾注意到大小姐你竟一无所遮的,光秃秃地站在雨里呢。”锦弦从袖口里伸出手,又是一指她手里的灯,再将那伞推了回去,重复着第一次说过的话,又添补着道:“你在黑暗外面,我在黑暗里面,可不一切的一切,自是与你无关。况且我千万分瞧着这未开的伞,便可知你是千万分的不在意这雨,倒顶嫌弃这雨小哩。你既然可以这样,我却又比你高贵到哪去吗?”喜菊听了,忙笑着道:“大小姐,万别这么说。我这副现代钢筋水泥造就的身体,自是比不得大小姐您这上古女娲娘娘捏出来的的身子骨,您是神泥做就的,可不禁不得雨吗。但像我们这种人,可打小就在雨里摸爬滚打的,自是多大的雨也不怕,就连伞也浑然不用打哩!”锦弦噗嗤一笑,倒细细分说道:“我顶知道你不是我们,新风再吹,也吹不到你身上去,新雨再打,也是打不到你身上去,你只管作壁上观,瞧好了便是。可你倒仔细瞧瞧,瞧瞧你自己手上,可不雨伞不是!”喜菊方看着自己手中的雨伞,也笑了起来。笑停了,才解释着道:“这伞可当真不是我要用的,只是打算给三太太带的。……三太太现在,却是用不着了!”锦弦听到这里,直直挺起了身子,不由细想就笑道:“你瞧,我可是糊涂了。从你才说有事找凤峦时,我就想来问是什么子事呢,谁曾想嘴巴一偏,说出口的话,倒楞是没拐过来弯,尽扯些糊话去了。对啊喜菊,你找凤峦到底又所谓何事啊?仔细是我小妈的事吗?”喜菊忙向前一步,贴在锦弦的耳边,低声着道:“就凤峦姐姐送药来时,说是天黑了,二小姐、三小姐却是打紧还没有回来呢!于是凤峦姐姐,可不特意地叫我去找三太太,然后再叫三太太上赶着地去绮文琦武家,找她的女儿们去。”锦弦立时后退一步,抬声就道:“那小妈呢?顶在乎她的这对女儿的三太太呢?”喜菊想笑却不敢笑,只不紧不慢的,细细地梳理着回道:“三太太?三太太,她可是怪了,太怪了!就我进她屋去的那当儿,她可正一个人在那听霸王别姬的大戏呢。她的房间是空荡荡的顶萧索,可她放的那戏声却是顶不萧索的,像是要刺破人耳朵似的,把空荡荡的房间都给填满了戏声呢。所以,她压根就听不清我说的话,我可直直地重复了太多遍,三太太她才始听清楚的。然而可更怪的,她在听清的那一刹那,却是不肯作为的,伞也不拿,门也不出的,只是把戏立时给停了,又直直地把那留声机可也给砸了,砸得稀巴烂呐。”喜菊说到这里,夜色沉得愈发厉害了,仿佛是要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就算侥幸喘得过来上气,却是一样逃脱不过喘不过下气的命来。所以喜菊忙吸了几口气,却又立时地呼了出去,才重又接着说道:“然后,然后,可是更怪了呢!了无戏声的房间里,任我再添油加醋重复多少遍事情的可怕性,三太太可都置若罔闻,仿佛再听不见人声似的。我看,就算她当真能听见了,二小姐、三小姐那也只会是别人的情人,再不是她的女儿们了。她可只一个人命运的,在那自顾自地开始唱起她的大戏来了呢!”锦弦听到这里,猛得打断起喜菊的话来,直直地说道:“唱戏?小妈自从嗓子坏了,可不就再没唱过戏了吗!她那嗓子哪里又还能唱戏!”喜菊这时想忍却再也忍不住的,一下就噗嗤笑了出来,说道:“可不!大小姐你是不知,三太太那声音可鬼嚎似的,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她那嗓子,她那破嗓子……也得亏了她那破嗓子。破都破得于事无补了。否则当真只是坏了一半,刺耳却还能顶大声地唱出来,可不上赶着的,整个戴家都将不得安宁,不得安宁哩!”锦弦听就,哈哈一笑,不置可否,却又自顾自地抬声便道:“不得安宁?戴园昼夜半颠,这倒也不多可怕。可怕就怕在外人若听了去,还以为戴园是块坟地,里面净跑出鬼来呢!”说完,竟被自己逗笑了,又哈哈地笑将起来。笑着笑着,锦弦想,她小妈从来可都疯疯癫癫的,却断然只疯一半,如今这重拾了唱戏,可不把另一半的疯癫也坐实了,赶明个她这疯子的名头,可不就要传遍戴园了吗!想着想着,又笑了几笑,却一次比一次笑得低,终竟笑语无声了,才对着喜菊,重新地开口说道:“所以你回来找凤峦,是方叫她也再去劝劝三太太的喽?”喜菊忙点了点头,算作应了。锦弦却是双手一摆,笑道:“喜菊,要我看,你自是不用去找凤峦。要我还看,二小姐、三小姐,也是再不用去找了。她们断然自己会回来的。她们可是还没出嫁,就生是戴家的人,死是戴家的鬼,自必须要千万分地遵守着戴家“中午不进,半夜不出”的规矩哩。”锦弦绝没想到自己千万分讨厌的戴家规矩,如今竟能说出个好来,还顶可笑的,是打自己嘴里自愿说出来的。所以锦弦,可免不得就苦笑了起来,笑够了,才又接着说道:“况且,你是不知,我那两妹妹,可都顶人精着来。虽又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女人聪明了过头,倒反容易着了男人愚蠢的当。可我自也相信她们,势必的清清楚楚地知道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哩!……但愿她们的确是顶知道!”锦弦前言才落地,喜菊便后语就起地忙问道:“那……那凤峦姐姐,也就是二太太那边,该是如何?我还是要去再回它一遍吗?”锦弦笑道:“这自不用你去担心,你权作一切本便与你无关,只还回西厢院去就好。”又加重一遍道:“喜菊,你只赶快回去就好,倘或真出了什么事,也尽然与我有关,与别人有关,横竖与你无关,你只赶快回去,回去看看沁儿吧!”喜菊忙连连点头答应。却临走时又还要把伞推给锦弦,并顶诚恳地说道:“大小姐……大小姐,我看刚才的雨是还太小,可一会子说话的功夫才过,就现在,雨可是愈发的大了。再者听说今夜尚有暴雨,可指不定下一分,下一秒,就要来了呢。所以,大小姐你还是快些收下吧,收下吧!免得衣服再湿了完全,没处湿了,就要湿进骨头里去哩!”锦弦听说完全,只自顾自地后退一步,就把食指放在嘴尖,嘘了一声,而后便摆了摆右手,直直地说道:“喜菊你别说话,只管瞧着便是。”又笑道:“你说的却也对,这雨是要大了起来,可同时的,我也就要回房去了呢。所以,你自不用担心我,你且只快去看看沁儿吧!”说完,右手又见一摆。喜菊立时瞧着,便仍就左臂夹伞,快步地迈脚离开了。

      这时锦弦方把头抬高了一些,再抬高了一些,垂直于水平线,才见雨确是大了点,大了不止一点两点。然而,方过半晌,锦弦又要把头低下去一些,再低下去一些,反向平行于水平线,方瞧着戴园四周的物,始定清自己的位了,才重又迈大步往前走去。边走边还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戴园真够大,可真够大……自己走了这老半天,不过遇见三两个人,耽搁几句话的功夫,可你倒瞧瞧,仔细瞧瞧,自己断然才走一半。”话及此处,天公不作美,竟至是瞎了的,雨可不愈发的下大发了。雨既是下大发了,锦弦可不即刻由走变跑,快步地往西厢院顶里面,自己的房里奔了去。边跑尚还边续着上话,自言自语地重复着道:“这戴园,可真够大,可真够大……可我愣是嫌弃它小了十八年,逃了它十八年,只今天才发现,它可真是够大的啊——大到,我压根无处可逃!”说着说着,既说到了话尖儿上了,这雨虽依旧尚见平稳地增长,却是每增长一次,便凉就一分,愈下愈凉;同时的,锦弦的心倒是要热了起来,每走一步,回味这十八年,便热它一分,仿佛这十八年已走的路,十八年后倒要反过来再走它一遍,走着走着,这热还要一点一点从心口尖上,扩散蔓延开来,直至锦弦的全身上下。而这凉热,虽又是内因和外因不相干间,各自产生的结果,却终究是相反着的,水火不相容的。可不,综合反应起来,凉热都被扩大了千万分,又放在同一个空间内,这雨可不上赶着地,再一次落到锦弦身上之时,锦弦的身上发着热,这雨便即刻蒸发殆尽了;蒸发的同时,再又吸着热,然后循环往复着——上一秒下的雨才过,这一秒的雨,又要落在锦弦因上一秒的雨蒸发吸热凉下一分的身子上——如此一来,锦弦火热的身子,可不愈渐凉了下去,直至凉到了热的正对面,再没处可凉了。便也就这个当儿,锦弦那几下子的火热,便蹦踏几下,灭了,完全成了曾经。剩下的,除却双腿仍旧机械似的往前迈动,整个的她自己,像是被这个世界冻住了,全身上下没有一块是她自己的,也没有一块是不心灰意冷的。

      然而就这一刻,锦弦既再不是她自己了,她可不要旁观者似的,把眼睛从眼眶里,完全地抽离出来往外瞧。她的眼睛是冰冷的,视线同样也是冰冷的,像是手术刀,顺着尚迈动的双腿,便就着戴园这幅背景画,把她这副千千万万人复制出来的已冻住的身体,即刻解剖开来。而身子尚是冰冷的不差,器官却是火热的,是从这副身体上,一个又一个按时间解剖下来,分别活动着的。先是火热的嘴巴,即刻脱离了身体,便立时地脱口而出道:“今天……就今天,天可万不是一个太平天,地也万不是一个太平地,可这日子,却是要比这天,比这地,更加不太平哩!……就今天,可像是要把所有人顶坏,又顶好的事都给发生了尽了!”说完,耳朵经由冻住的身体一传声,脑袋即又脱离身体,一脱就身体,便活算盘似的,边思索,边回忆开来:她二妈,小妈,沁儿……甚至苏家良诚的他父亲……一个个走马观花地闪过脑海,她是时代的领头马,把这些个有毒没毒的花儿,一马当先地都给吃进嘴里,复又嚼它一嚼,然后不管中毒没中毒的,再吐将出来。——可回忆千千万万个人千千万万遍,却唯独没有敬宣——敬宣躲在她的心口上,脑袋压根找不到。而这是病引子,这里倒是休提,单就吐出来的这一刹那,回忆也算是走到了尽头,脑袋免不得地要一边回味,一边理智地去想,想这一天尽然发生了的好事与坏事。可这一天发生的好坏事,终其结果好坏来说,却恰又是相反着的,是水火不相容的,是能同时间,或者能同空间存在,却唯独不能既同时间又同空间,发生在苏戴两宅所有人身上的。所以,单就一天来说,好大于坏,那么这一天再坏也是好的,同时坏大于好,这一天再好也是坏的。而至于今天,究其理智的天平对之的反应,也是一样的,左边一晃,右边一晃,摇摆不定间,到底落在了“坏”的那个字眼上。然而到了这里有个定数,一切却又戛然而止了。脑袋既思考完全,没了下文,可不旋即回归原位,始到眼睛接了过去。眼睛一下就要往前瞧去,又往后瞧去,直瞧到四面八方里去——千千万万个人结束了,便始到四面八方的物了。

      可不,眼睛便就这般仔细打瞧着这戴园,如上所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冷色调的,像是手术刀,要把戴园这幅沉重却镀金的水墨画,一刀子一刀子给割开,然后分清以前的,现在的,甚至不遥远的将来的,最后再一圈子、一圈子给贴上标记,按时间上划分开来。可到底分离完全后,就“现在”这个圈子来看,戴园除却一砖一瓦,便只剩一草一木了,其它的莫不是时代的积木凭空擎出来的幌子,是糊弄园子外面的人,同时的,也是糊弄这园子里面的人的,到底都是假的。然而虽说“现在”这个戴园圈子里,大多都是嘘头摆设,哄人也是哄自己的,可这满园的风雨却到底是真的。便也就在这满园风雨的虚假中,眼睛倒也真真瞧出一个真字来,而这个戴园和风雨共同拼凑出来的顶真实的字,怕定也不会是个好字去。而眼睛只是看到,嘴巴尚未脱离锦弦,没有说话的权利,可不单只能看着,不可言传吗。至于这眼睛,也便就般瞧着瞧着,虽只是个旁观的器官,却终究是从锦弦身上脱落下来的,对戴园还是有感情的,可不要多瞧上几眼,像是要把它给记住,仿佛就“将来”这个圈子里,更甚是明天,戴园连一草一木也都是再没有的了。所以,及至剩下的路程,锦弦身体上器官的活动,除却双腿一成不变地迈动着,其余地便全部都留给了眼睛。然而,眼睛既是不间歇地瞧着,瞅着,雨又是分秒见长的,可不锦弦的双腿恰迈至自己的房门口时,眼睛便完全蒙上了一层雾,看不清了。这时的戴园,也像极笼在雾中,再用雾眼去瞧,眼和物两厢被遮,可不戴园除却一片空白,还是一片空白。便也就这时,锦弦的身子方顿了一顿,再抖了一抖,把身子顶表面的雨抖掉,又蹦弹几下,使身体回温了,器官始完全都恢复原位,锦弦才又重新属于了她自己起来。

      她一属于自己起来,便忙抬起右手,拍了拍衣袖,又拍了拍眼角,最后直拍遍全身上下。可衣服上的雨是拍也拍不掉,眼睛倒是陡然光明了起来。光明的一刹那,锦弦便要往前瞧去,可前面的房间里却尚还是顶黑暗着。想来是沁儿病着,喜菊又有事,便断然没人来点这灯。可锦弦虽是知道,瞧着眼前的这一片黑暗,心里却是莫名地不舒服。人这一不舒服,可不要本能的低头一点。便也可巧这时,大雨却正是下到极致,暴雨忽临了。雨方打在锦弦的头上,把她只低一点的头,当个储水点,可不正压下去一些,再压下去一些,像是稻草,彻底地压弯了下去。锦弦这才方又瞧着自己手上发光的珠子,她只定眼一看,便立时地抬起头来。眼前是充斥着黑暗的门近在咫尺,她虽想要立刻地往前迈,却到底并未动作,仔细顿了半晌,又要把头低了下去。也正趁这个空当,锦弦方摸了摸那珠子,又摸了摸,一共三下。时不过三,三下过后,便才自顾抬起头,仍就往房门迈了去。然而到底就这三下来说,在时间上,虽只是三个一瞬,分秒间即过,可之于锦弦对其的反应来说,却不止,远不止。这三个一瞬,是在锦弦的感官对其的时间的内在反应之时,被潜意识拉长,愈拉愈长,然后逐个进行发生的。第一个一瞬,锦弦本能地便想到了敬宣。她也竟至惊讶自己起来,为何千千万万个人想遍了,倒在这个“思想”将结束的光景,又才想起了他这个“引子”来。而且就这一瞬,她终究始回忆起敬宣的一切来,从头至尾。而后的两瞬,则是回忆完全,用来总结的,同时却也是正相反,水火不相容着的。先一瞬,回忆过后本能的总结,便是敬宣是顶坏的,并且在这一瞬的时间里面,是持续的,不间断的。可紧接着的后一瞬,却又开始为这“坏”,找一个又一个的借口,直至这一瞬时间将结束的当儿,顶坏又变成了顶好,全然反了模样。所以,就这三瞬过后,锦弦便如上所说,似笑非笑的,头也不回的,便往房间里迈步走了去。

      房里竟至是如此的黑,比外面还要黑,要黑得多。锦弦可不只顺着记忆,便来到了梳妆台前,方脱掉衣服,用毛巾擦净自己身上的雨,便又到衣柜重换上崭新的,最后再踱步走回了梳妆台。她方坐在台前椅子上,才始想起点灯的事来。可戴家是旧式人家,所用所使莫不是传统的老一套,生活节奏则也还是人力车马,早就跟不上了时代的步伐,所以尚沿用的还是顶旧式的老煤油灯。这煤油灯虽说是戴家祖宗传承下来的万不可丢,却是千万分苦了一辈又一辈的后代,到了锦弦今天这里,可不事先再没准备好煤油,便空有灯台没处使。便也就这时,锦弦方才想起从美国带回的台灯来。她方起身翻箱倒柜,起了一身子灰,才又回到梳妆台前,把台灯立时点亮。灯亮的一刹那,锦弦可不便要往台前镜子里去望,镜子里的她还是那副顶漂亮却苍白无力的模样,仿佛时间就定格在她出走美国以前,她外表是一点都没有变化,反倒内心苍老了许多。而后,锦弦便直瞧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直瞧着,瞧久了,人便有一种眩晕的感觉,两只瞳孔仿佛分别成了千万面凹凸透镜;左面瞳孔,凸的,是把镜子里的人越变越大,愈变愈多,好像有静泽,有她小妈,甚至她自己,都在随着时增数长间,像是要一点点挤破镜子,宁肯镜碎不肯逃出似的;右面的瞳孔,则凹的,也同样愈变愈多,却正相反的,越变越小,似是有沁儿,凤峦,到底还有千千万万个她不认识的顶底下的人,都在随着时增数长间,像是要成为一只只蝼蚁,消失到镜子的深处里去。而便也就瞧到了这里,锦弦人是还想要接着瞧,两只眼睛却是不听话的,再瞧不下去了;冷冰冰的,转而直瞪着地,彻底失了颜色,像是手术刀,而且更锋了,更重了,立时成了斩人的铡刀,要把右眼镜子里的人,连带着左眼镜子里的人,包括她自己,都给斩尽灵魂了。正这个当儿,锦弦可不猛就抬起寻常擦袖子的左手,把美国台灯即刻打倒在地;噼里啪啦间,灯是碎了,房间始又重归黑暗着。锦弦天真地去想,她眼睛躲在黑暗里,可不一切就当真看不见了吗。反正就现在,她的胸口是千万分装得下自己的心,却是千万分之一再也装不下别人的心了!

      可到底锦弦是由不得她自己的,她即使装不下自己的心,天也要叫她腾出空来,装别人的,甚至就是敬宣的。因而,灯碎的一刹那,锦弦的注意力可不早被勾住了,深深凝聚在黑暗中。所以,她手上珠子之光虽小,却足以引她注目了。她方瞧着那珠子,便忍不住地要再次往镜子里去望,镜子再映着珠子的光,锦弦可不立时就瞧见镜子里的她自己,还是那副顶原来的模样。可她却是再不认识她自己了。而后,锦弦仿是不相信,眼睛只直楞楞地盯着,仔细辨认着,可盯久了,比久还要久的多,镜子里的她自己,她非但愈发认不出来,反还倒缓缓冒出敬宣的影像来,一分又一秒间,像极了她初见他时的那般沉默的光景。可这次,敬宣却是再没沉默了。她恍惚间就听见敬宣对着她说,这般说,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可都是一样的人,她逃也逃不掉。而后,锦弦便只呆呆楞了半下,就听见自己如是的回答,他们可万不是一样的人,从来都不是,可就今天,甚至今天已过的明天,他们就完完全全的一个样了,往后都是。话及此处,便戛然而止,锦弦的眼睛却是止不住的要立时瞥开,再不去看镜子里的人。然后,只一瞬的功夫,锦弦又把珠子从手上即刻拽了下来,直直来到窗前,要把它给扔出去,眼不见心不烦的,彻底扔出去。可锦弦直直楞了半晌,到底并没有,她只无可奈、无可不奈地就来到旧匣子前,把它满压在一片深深灰尘里,再紧紧上了锁。然后掩耳盗铃地要去想,珠子锁在旧匣子里,便就当真还了她的自由之身,千真万确不搀假。再而后,锦弦则方又再次地伸及左手,拍了拍衣袖,再拍遍全身,自言自语地说道:“今天,我是把珠子丢了,锁了,心就回来了;可明天,我万不要打开它……可万不要打开它啊!”边说,锦弦边复又来至窗前,要把窗子两边立时合上。窗外暴雨,则依旧下个不停,下到极致,方淋在窗桕上,又立刻飞溅在她身上,打湿一片新衣后,再晕开一朵无色的玫瑰花来。锦弦方一眼带过,便似是而非地去想,她定要将窗子留它一半,然后仔细听听这世间,暴雨席卷而过的此番世间。

      因而,锦弦到底只关一半窗,便仔细来至攒金藕合色花账前,又真切坐在穗花青玉床上,便直直定住了身。然后,任由窗外吹来的换季风,一鼓作气地扑在账子上,使账子一网格一网格的,再扑在锦弦的身子上,把她整个人兜头都给网住;脸也网在其中,网在最中央,一层复又一层,重重叠在一起,像是新戏伊始的面具,五颜六色间,一张厚过一张。然而这倒寻常,顶可怕的却是,今天喜菊不在,没人打扫房间,账子满布上灰尘,网久了,人就有点上赶着喘不过气来。而锦弦又被层层网在账子里,人是断然逃不出,她可不浑浑噩噩间,就过早地爬上了床,爬到账子里的世界去了。她一到账子的世界里,可不忙吸上几口气,又立时呼了出去,空气虽脏,却救人命。锦弦也一整夜,都在的的确确救她自己的命,却是顶掩耳盗铃的,在循环往复的呼吸脏气间,吸上一口来,呼出两口去。如此再周而复始着,人可不虽喘得上气,却是呼吸不对等的,胸口发着闷、发着慌,时间再一久,又延伸至脑袋,直叫整个人都有一种晕船的感觉,晕在了时代变换的巨轮上。在这艘巨轮上,锦弦再听着窗外的雨声,一直听着,听久了,暴雨也像极立时变成了滔天巨浪,这艘巨轮底下的滔天巨浪,然后直推着这艘巨轮,驶向了新时代的天空。可故事打头就提到,天是新时代的天,地却还是旧时代的地,人也还是旧时代的人,这虽不是一成不变的,却定也是短时间内改变不得的。所以锦弦代替着千千万万的人是晕了,然后始看见了新时代的巨轮,却是紧接着窗外的旧风,又即刻新吹了进来,一吹进账子的世界里去,帐子就像是成了一张张渔网,把人立时给网住了,所以巨轮是走了的,人却是停滞不前的。因而当风第二次的,再从半窗里吹进来时,网子勒在人身上,风再没网可吹了,便要吹起一阵子又一阵子的灰来,像极海上顿起的迷雾,可不使这艘时代的巨轮即刻迷失了方向,而与此同时的,巨轮依旧继续前行着,人却是被网住了的,直直定在原处,然后正随着这一动一停的错过间,像是一条条鱼,被网进了这滔天巨浪里,成了这时代巨轮的祭祀品。

      而一切既到这里,锦弦再听及窗外的雨声时,可不要怕极了。所以当风第三次的,再从半窗吹进帐子的世界里时,锦弦自己也竟毫无知觉的,就自顾下了床,然后直直来到窗前,把剩下的那一半窗,也给立时合上了。同时的,外面的世界被她彻彻底底的关在了窗外,窗外暴风雨的世界与她无关,窗外阳光明媚的世界也与她无关,一切都被窗子完全的吞没了,她则逃到窗子里的世界里去了。窗子里的世界,自是没有雨声,一切可不静悄悄的,死一般的沉寂。也正这一刹那,锦弦才倏忽清醒过来,她猛地就要回头看,直往窗子闭合口看,只此一眼,却又立时把头转了过去。这头一转一回间,锦弦仿是确然看到了敬宣在向她招手,一直招手。她却不知道,敬宣是顶好,还是顶坏,可她断然是知道,她是回不了头的了。所以,锦弦可不要立时就跑,猛得往前就跑,跑着跑着,又即刻跳进了账子的世界里去了。可这不够,还不够,她要把被子盖在头上,脚上,手上,直至全身上下,再跳进被子的世界里去。然而被子太薄了,天要换季又太冷了,这不够,远不够,她又在一分又一秒的时间流逝间,跳进梦里的世界里去了。梦里的世界与梦外的世界,则正是相反着的,是顶甜的,顶好的,锦弦可不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敬宣变得好极了,在向着她微笑地招手,然后她紧紧跟了过去,她听见他说,他爱她……这梦真的好美,真的好长——可再长,也长不过一辈子;再美,也终究要醒来——锦弦这梦一做,就直做到了第二天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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