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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七 章 ...

  •   “咯……咯……咯……”在锦弦紧随着敬宣走到戏园子尽头,将过拐角至巷口时,突如其来的三声鸡鸣,可不使锦弦差点顿住了脚。她把步子略放缓,边走边回过头去,却是除了一尘不染的空气,一无所有。锦弦想,这鬼日子,昼夜颠倒可是长了脚,沿着长长的一字街,从街头戴家直走到街尾的戏园子里去,仔细太阳将落,这里的鸡也如出一辙的,权当成了早晨将至,径自敞开门户大叫了。想到这里,锦弦兀自又想起了她顶久以前的唱戏的小妈,早起的鸡一样。可这顶久,到底也没有多久,再久,也久不过一辈子。想着想着,锦弦再抬头时,敬宣早已了无踪迹,便上赶着拐过墙角,往巷口子里走去。这一上赶着不要紧,却是直接撞在了敬宣坚硬的身上,像一堵墙。他在等她。他们撞个满怀。锦弦忙一下子青蛙般跳了开,直直往后退去,可后面也是一堵墙,真的,左右都是,像一口井,她井底之蛙似的,坐在里面出不来——不!不!她井底之蛙也不如——井底之蛙之于这世界,是真心的不知道,她却是自欺欺人的不知道。而这井,又可悲的,是石头做的,孙猴子一样,一只又一只,一面又一面,七十二变的,围在她四周;一分又一分,一秒又一秒,像是表针,计算着时间,也计算着她——横竖她不把这井底坐穿,不算完。可这所有的一切,毕竟不过都是锦弦想象调色盘,硬调出来的颜色,所以当敬宣用他乌黑的眼睛,重又甜蜜地瞧了她一眼时,五颜六色便即刻消散完全,只余一股子的黑,眼睛一样。这时,敬宣重又回过头去,锦弦便上赶着也要往前走。可她前脚刚刚抬起,一句声音却是粘在了她的脚下,绳子般,又把她立时拽了回来。那是她顶熟悉的声音。可再熟悉的声音,隔着一堵墙,也再熟悉不起来了。于是,锦弦免不得要把耳朵横起来听,竖起来听,支溜起来一个平面,直塞到墙角石头缝里去听。这时,锦弦才清清楚楚地听到,静泽正起声道:“王太太,你听,这鸡已然叫了三声,可不单等着将宰了它,以血祭幕布,好戏就要开场了。”又笑道:“这唱戏的人那,既上赶着要登场,我们可不要仔细把这戏听好、听完了,再去处理戏外的事情也不迟。”王太太听罢,却是冷哼了一声,连连啐道:“我们倒是要把我们的心情筛一筛,捡一捡,任凭你我豆大的坏心情都过滤在胸口里,然后彼此换一换,看你还有哪番好心情,再去看这戏。”又直入主题地道:“解释的话你可是不用多说,就单单我们明白计算好的,合力去撮合锦弦与良诚,待他们结婚完全,你对付着锦弦,我对付着良诚,纵然还有那敬宣,也如何得不到苏家的半壁财产!”话到这里,许是王太太顿了住,一切又重归清清白白的平静。锦弦趁这当儿,轻轻拂着袖口上的灰,又狠劲拍了三拍。这灰她仔细认识大半,却也恨不过地要去想,有些话藏在话匣子里彼此两心知便好,何苦拿出来任谁都呛。想着想着,脚步止不住地往墙脚拢,身子也要往墙上贴,仿佛上赶着要成为这墙的附属物,代替世人,隔着那层呛人的灰。然而,她既成了这墙的附属物,便只得死的样品般,任凭别人把话匣子打开,说完,再活过来,随意挑拣不是。可到底锦弦的嘴巴、身子是死的,眼睛和耳朵却是鲜活的,逐时进行着的。她看到前方的敬宣也停了下来,坚硬的身体,像一堵墙,眼睛便立时瞎了,耳朵上赶着重又听到静泽起声了。

      静泽笑道:“你想的确是顶好的,可独独忘了,那良诚是听你的话,却也同时的听着别人的话。至于我那好姐姐,可谁的话也不听。”又唉了一声,道:“我们到底都要切合实际着,万不要姜太公钓鱼,鱼没钓到,钩反而丢了。我们可是不仅要顾忌着长远利益,更是要顾忌着更长远,比长远要远得多的利益啊!”静泽才说完,王太太便狠劲啐了一口痰,说道:“更长远的利益?就你!呸!你当我年纪大了,耳朵要聋,眼睛要瞎,脑袋也是一样的不好使!”又半讥半笑地道:“你可是正相反的,如你父亲一个样,把钱尽然都赌光了,要把顶长远的利益,去弥补眼前的利益哩!”静泽听就,许是被戳到了痛处,便浑然不顾其他看戏的人,上赶着要把一切天下大白,登台唱戏了才算完。所以锦弦立时便听到,静泽扬起声道:“嘿!我们是都枉顾眼前利益,就你王太太一个人顶精明。可你再精明,眼前的利益,不也一样的捉襟见肘,何苦偏要来挖苦我,同样的也是挖苦你自己!”又猛得笑将起来,一连串地和盘托出道:“我自是顶知道,王老爷他是不爱赌,没把钱使给赌房,却是更要你苏家大小姐王太太命的,把钱可都尽然使给了烟花楼里那些没名没姓的女人了。嘿!这可真要你的大小姐命啊,可更要你命的是,王老爷钱花光了不说,还欠着一屁股的账,单等着你来给他递纸做的钱,擦屁股上的屎呢。可你王太太是谁,以前的苏家大小姐,现在身份是没落了,却到底还顶着王太太的嘘头,顶金贵着呢。哪里又会自甘下贱,去擦别人屁股上的屎。可这王老爷再是别人,也是你上赶着选的。这是你的命,你断然拒绝不能。哼!可这说到底,你终究再也不年轻貌美,早学不来你顶嗤之的烟花女子模样,去陪客帮王老爷,也是为你自己拉生意了。所以,你断然没了挣钱的资本,可不只能想尽办法,上赶着又要归宗认祖,去扒你亲哥哥,也就是苏家老爷病床上的金砖吗!”王太太听罢,许是气昏了头,可是要撕个鱼死网破。只是稍顿一下,锦弦便清晰地听到,王太太蜕掉了原来话中夹笑的语气,冷哼一声,怪笑着道:“你可又当真比我好到哪里去?仔细连我千万分之一也不如。呸!旁人眼中的戴家,是顶大,顶好,却枉然不过一个空骨架子,在黄昏易逝的风中,摇摇欲坠罢了。哼!我不做苏家的小姐倒也好,顶不用再披着一袭硫酸泡过的华美的衣,外面光线靓丽着,内里却一天又一天,一秒又一秒的,吞骨蚀心着。”又刀片似地剜道:“你既是大家传承下来的子弟没处跑,花钱的速度可是要比我们王家快,要快得多。所以,现在我们虽说是一般子的人,又是一样子的苦,可我却顶瞧不起你,瞧不起披着堂堂戴家大少爷的皮囊,背地里却做着乞丐的活,把自己亲姐姐当要饭的碗,去向敬宣讨钱的你。”锦弦听见静泽倒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立时那气便透过风声,钻进了她的耳朵里,又蠕虫般,顺着长长的肠道,直钻进了她的胸口;可她的胸口太热了,更热了,气遇热便气化成水;那全然带着苦涩的酸水,像是硫酸,一下子便把她心口尖上的热,一点点泼灭了,同时的,也把她的心彻彻底底地腐蚀掉了。锦弦想,她是顶知道静泽厌烦毒了她,一直都知道,却断然想不到,他竟然要把自己当成了他满粘灰尘的要饭的手,去上赶着向敬宣要钱使,要那大抵又是去赌博的钱。她这几天,从来可都是自顾地以为,静泽急促自己与敬宣见面,只是为了牵桥搭线谈生意,纵使水到渠成要把结婚摆到平面上来,也该着两相平等着,如何要把她当成乞丐的手,上赶着的去做嗟来之食的买卖!至于敬宣呢!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既愿意使这钱,是真心的为了她吗?锦弦不愿意去想,断然再不肯去想。她只看了看眼前的敬宣,很近,却又很远,像一堵墙,她是这墙的附属物。

      至于静泽,在他漫长地将那口气吐将出来之后,顿了半晌,方把气又捋顺了,才倏忽地笑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骆驼倘使真的要瘦死了,也只会是瘦死在沙漠最里面,金字塔最顶端的尖儿上的。”又狠狠地笑将起来,说道:“纵使这金字塔也是要倒了,我这到底还没瘦死的骆驼,可不也会一石头一石头地吃力往上补!枉然不过,愚公移山,逆之而行罢了!”王太太许是太满意,顶满意了静泽刚才吞气的神情。这突如其来的“痴人说梦”,可不要使她不舒服,更甚至恶心泛滥吗。纵使她们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身体,也要上赶着地直直补刀道:“呸!旁人看来,你白天生活过得可是太滋润了,免不得一夜无梦的,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哼!可要我看,你是把晚上的梦都留着,攒着,省给白天用了——白日做梦!”刀子不够,远不够,又狠狠地锤道:“你当真以为塔碎了,这般子的容易补?你白日做梦!哼!甭管这塔穿金戴银的,还是布衣披就的,我们仔细补个十几二十年,我将死了,也就够了。可你们戴家不成,补个成百上千年也不够,只好子孙一代又一代的□□往上扔,当钱使,可这还不够,远不够,无底洞似的窟窿,补都补不完。”王太太的话,犹有一把尖头锤的功能,一下子便要把核桃似的,外强中干的戴府,顺带着那陶瓷做就的,釉彩中空的戴静泽,噼里啪啦地直砸个粉碎。至于锦弦,她生是戴家的人,死是戴家的鬼,她没处逃,可不要立时便从墙的附属物中一下子被砸了出来;却是砸到了墙的里面,上赶着要成为一个看戏的人。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敬宣立时打眼瞧过去,锦弦依旧立在墙外,却是全身滑稽地趴在墙上,戏台子上的丑角全然无差;再仔细瞧过去,原是墙壁破了一个洞,墙里的旖旎风光,被凿壁偷光的眼看过去,一览无余。这时,锦弦正清晰地看到,静泽的脸上直冒着汗,流在眼睑里,流在舌头上,又哪里都流,涩的咸的,酸甜苦辣地裹满了整张脸;可是天太冷了,他的身体更冷,汗直接凝固成冰,锁在了他的脸上;冷风又立时扑打在上面,像是一记锤子,直把冰砸得粉碎,同时的也是他上了锁的“白日做梦”的脸。“白日做梦”既被锤得“粉身碎骨”,锦弦可不上赶着瞧见,静泽失了慌地猛跳了起来;却断然只是一秒,即又停下,依旧云淡风轻地重又露出那张我行我素的脸,狞笑道:“你说的对也罢,错也罢,横竖这是我的事,我们戴家的事;整件事是一个圆,千万分之一切下来,也与你无关,更与任何人无关。”王太太听毕,看着静泽的脸,仔细看了又看;锦弦链锁似的,又要把目光锁在王太太的身上。她立时便从王太太的滚黑眼眸的顶深处,看到了一面镜子,古铜做就的,反映着敬宣,同时的也是反映着影像减弱了的王太太她自己。静泽是这古铜的缩影,王太太也是。她们都是。这个当儿,锦弦可不就听见,王太太哈哈大笑,在笑着静泽,也是她自己,然后不置可否地说道:“千万分之一与我无关,却是千千万万分都与钱有关。”又冷声道:“你我串通子一气,可不全然拿你姐姐当敲门砖使,敲破那张昼夜颠倒却是金光闪闪的门。再有了良诚,如何我那将死了的哥哥病床上的金砖,我们得不到大半。可良诚哪里又不好,你如何一分一秒的时间都不愿意多等,这般急切地,偏要这一分这一秒就上赶着地去向敬宣要钱。他是能给你救命的钱,还是又去赌博的钱,真心实意地要了你的命……”话仔细还没说完,王太太止不住地又要笑了起来,隐忍的笑,最要人命,她的脸半僵半合着,皱纹深深浅浅地堆在一起,高低不平如凭空擎出的玫瑰刺,冷风一吹,便开花似的全然束了起来,高处扎着别人,浅处扎着她自己,手,脚,全身,任哪都扎。半晌,才又接着续说道:“呸!你当真以为敬宣又是什么好人吗!他狠毒起来可连自己都下得了手。单单他为了阻止我与他父亲再相来往,自残的功夫可都曾使出来。哈哈!他给你一个甜头,你就当蜜接了,可是不知道口蜜腹剑最要人命哩!哈!哈!哈!要了你的命,等同要了钱的命,也将是把我逼到还债的绝路上,要了我的命啊!”锦弦被王太太的笑震住了,她听见王太太一直笑,一直笑,从前墙到后墙,夹杂着回声,再从左耳到右耳,止不住地响在耳蜗里,噼里啪啦地,像是一把带蜜的箭,直把她的耳朵刺聋了。以至于,锦弦只是听见王太太说到“呸”字后,便什么都听不见了。她重又退回到墙里,成为墙的附属物了。

      及待锦弦完全反应过来,原是敬宣快步地拉着她走开了。至于“呸”字后面的话到底是什么,锦弦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狭窄漫长的巷口里,了无人影,左右都是墙。锦弦又望着敬宣坚硬的身体,也像一堵墙,石头做的。于是她意识似有若无间,一下便挣开了敬宣拉着自己的手,猛又左手紧握住右手——她在自己拉着自己——她走了几步,再走了几步,才重又把手缓慢放了开。嘴里却是自言自语地嗫嚅着道:“走不动,有谁会拉着我?……我自己拉着我自己!”这个当儿,敬宣跟了上来,便似无若有地解释道:“起风了,太阳也沉了下去,我们可是要快些走。天愈发的黑,路也就愈发的难走了!”话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其余一概不提。至于锦弦,她这时才有清晰地注意到,天原是变暗了,比想象中的暗却是要白一点,仅仅多一点的白。她想像中的暗,全然是太阳自然落就下来的暗,可她立时抬眼往天上瞧,太阳却只被乌云左右遮住了脸,上下终究还没落下完全。锦弦看到这里,不由得顿了一顿,便无可奈、无可不奈地笑道:“人由不得自己,也就算了,可这太阳,到底也是由不得它自己的。赤裸裸的便被乌云遮了住,哪里又能够做自己主的,自然沉就下去?”敬宣听了,即刻点头应着,却是一边加快脚步,一边说道:“我们可是要快些走,天是还没黑下来,可乌云遮住了晚阳,是将下雨的节奏。一会儿,太阳上下完全落下,雨也是新起了;天黑上赶着下雨,再走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哩!”说完,敬宣走得愈发快了。以至于,锦弦完全是以跑代走,才勉强追赶上了他自顾的步伐。既是如此快的速度,可不一会子的功夫,暗色调的巷口,便被她们狠狠地甩在了身后。她们站在苏园不远处的长街上。锦弦立时地瞧着眼前,敬宣坚硬的身体,像一堵墙,两侧却是空洞洞的,仿佛凭空擎出的豁然开朗,是多余且不必要着的;又要回过头去,后面的巷口也是空洞着的,却暗一点,再暗一点,像是一口横过来的井,把暗一点一点都吃进了肚子里;再低头往下看去,那暗又一点一点地吐了出来,全然吐在了锦弦翡翠青的裙裾上,湿漉漉的,从下至上冒着寒气,仿佛这些子暗,要逆流而上,把她整个人都给淹没在这些暗里了。倏忽地,锦弦觉得一切都是那般的不真实,好像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陷阱,要把陷阱里这些子琐碎的暗,全然绳索般连成一个巨大的圈套,然后把这世上所有的真实都系紧了,勒死了,尽然地安放在那算计的名堂上。这时,锦弦再受不得这些子暗了。她断然受不得自己再不属于自己,便手脚不动的,身子也僵着,脑袋自顾地向四周转去。可四周除却夕阳穿过厚重乌云,投放在大地上仅有的一丝光外,一无所有。

      于是,锦弦立刻地便想走,想要徒步地走回美国去。然而,锦弦前脚才要抬起,敬宣便上赶着地后脚说道:“既来了,又走了一路,要到苏家坐一坐,歇歇再走不迟吗?”敬宣说的顶小声,嗡嗡的,像只蜜蜂,语气温柔的,则是蜜蜂嘴里吐出来的蜜。锦弦立时听了,便直直地把那股抬脚的力气压下去一点,再压下去一点,把要走的力气全然压了下去,才笑道:“你不怕?倒千真万确不怕!”敬宣快速向前一步,仔细笑道:“怕什么?”锦弦听就,自顾地把笑隐了去,说道:“明知故问!”又笑将起来,直直地道:“你那纯洁弟弟对我的心思,你这当哥哥的当真会不知道?难道就不怕我过去了,带着一脚的黑暗,倒把你们苏家那仅剩下的一点纯洁,都给踩脏了、踩没了?”敬宣听就,哈哈一笑,不置可否;又摇了摇头,像是风车,要把这些子话尽然都吹走,仿佛从就没有说过似的。这时现实倒是巧,比想象中的要巧得多,风也像极了得到鼓舞一般,紧接着便新起了,吹在锦弦的身上,又吹在地下,扬起大地上一堆子灰,尘仆仆地又吹回了锦弦的身上。锦弦的身子被冷风仔细吹过来,又吹过去,早就僵了,呆呆地立在那里,只是不动,像极一根麦秸,又蒙了层灰的,是霜才打的模样。而这风,可又是分新旧的,和灰一个样;新风一吹,前面的灰便落了,是黄色,只是一瞬,更新的风又起,后面的灰重新裹上,是灰黄相间在一起,却调色比例不协调的,颜色分都分不清。所以,待锦弦想要立时把灰拭去时,灰尘早就镶进黄脸里看不分明了;一遍又一遍的,拭去又来,便连抬手的力气,断然都不肯白费了。敬宣却就在这时,只打眼瞧了一下锦弦,便猛然掏出口袋里的红帕子,上赶着地对锦弦说道:“可是起风了,灰也是不由人的大。这半会儿的天,我倒看出你是个顶害怕灰的主儿,可不是要把你给我的帕子,再原封不动地返还给你!”锦弦听就,眼角一沉,瞧着自己空荡荡的袖口,冷笑道:“你抢了我的帕子,粘了一股子的灰后,又礼尚往来地反送给我,可不是要拿我当个瞎子,更甚是个傻瓜。”话到这里,敬宣不作声,却是忙向前一步,把帕子直直伸到了锦弦的眼前。锦弦眯着眼角立时瞧过去,那帕子原是红色,血一样的鲜明着,仿佛一面旗帜——是无数人抛头颅、洒热血,镀上去的——瞪时便把双目睁得滚圆,那旗帜却是暗淡了许多,再暗淡了许多,更像极坟头上原就插着的白色幌子——只是一个人的鲜血,一不小心,却又上赶着地溅上去过的。于是,锦弦猛得一下子就探手打开了那帕子,直直后退一步,说道:“可是红白不分!这红帕子,哪里又是我给你的那个。可不孙猴子的七十二变学到了手,尽管没用在身上,却全然都使在嘴皮子上,哄人了。”又仔细瞧了一眼青绿衣袖,笑道:“打紧快把这红帕子收回去。我的白帕子你抢了去,我也不打算回要了。这说到底,灰又是那般子可怕的东西,又不是蚂蟥,附在人身上吸着血,打都打不掉。再说,就算不用那帕子,我这两只尚健全的手,也断然能将灰拭去,枉然不过粘了一手面子的灰罢了!……”锦弦说到这里,话便随着风声,戛然而止了。可风移影动,风既停了,灰是可以轻而易举被拭去,黑暗却是乌落落地沉了下来,全沉进了锦弦的身上,直镶进了她的皮肤里,一动也不动了。锦弦可不这时,才要徒手去拭衣袖。她拭了一下,又拭了几下,便接着自嘲似地笑道:“你瞧,这风止住了,灰一下子就徒手拭去了,可落在我身的这些子暗,却是拭了几下,也拭不掉哩!”敬宣一直在听锦弦说着,也一直在沉默着。同样的,他的两只眼睛也是沉默着的,却在沉默中蠢蠢欲动。可不,敬宣立时听见锦弦的话止了住,便猛得向前一跨,来到了锦弦的身边。锦弦上赶着地却是要让,敬宣紧接着忙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串珠子,直直地伸到了她的眼前,并说道:“那些子暗,徒手哪里又能拭去?要对症下药,非得有光才行。”又道:“这串珠子,正是夜明珠粒粒串就的,方戴在手上,别人的暗打紧祛除不了,自己袖口上的暗却是远够了!”锦弦立时瞧着那珠子,一粒又一粒的,串成了一个白色的圈套,像极黑暗里观察的眼睛,散发着诱人的光晕,一瞬便使她要让的步子止了住。可锦弦瞧着那光,却断然不肯去接。她不是乞丐,断然伸不出那嗟来之食的手。敬宣这时,却是上赶着更向前了一点,再向前了一点,紧紧贴在锦弦的身上,留下一张纸的缝,顶诚恳地道:“我母亲是不在了的。你也是。我说过,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你我,既都是一样的人,这是我母亲给我的,同样的也是给你的!”又把头垂下来一点,再垂下来一点,像是粘了胶的蜜,完全贴合在锦弦的耳朵上,将蜜一点点挤出道:“更是我甘愿给你的!”锦弦听就,九曲十八弯的耳朵,像是蜂巢,烂了九曲十八弯的洞,更要用那一点点蜜,把洞尽然都给填满了。同时的,黑暗又打在锦弦的手上,更甚脸上,胸口里,哪里都打,两相对比着,像是浓硫酸,愈发吞骨噬心着。于是锦弦,自顾地魔怔了一会儿,又一小会儿,便自嘲似地笑道:“我宁愿我是个聋子,或者你是个哑巴,你说出话来,我听不见,我听得见了,你又说不出来!”说完,风紧跟着就新起了,呼啦一下,便把夹在她们中间的那张薄薄的纸吹走了,吹远了,连带着纸上戳满的锦弦拒绝的本能。这一分,这一秒,敬宣可不毫无犹豫的,便上赶着地把那串珠子,徐徐套进了锦弦的手上。从手指开始,要到手腕,一分又一秒,竹竿似的顶缓慢地进行着,蜗牛也不如。而那串珠子可正发着光,亮极了,像是一团火,黑暗立时便从锦弦的手上褪却了;可同时的,那团火却一下子着了起来,烧在锦弦的食指上,中指上……烧满了她的十根手指;十指连心,直烧到了锦弦的心口去,把她整个人都给烧了起来。这一瞬,锦弦呼吸沉重的愈发像块破风箱,于是她把头抬起来一点,再抬起来一点,直抬进了顶远处的天空里。

      这时,时间仿佛正算计好的,锦弦刚抬头完全,太阳便上下完全落就,是到夜了。同步的,这一刻,苏园的灯恰是大亮了,苏园的门也是大开了。锦弦自是知道,苏门可万不同于戴门,是老妈子打开的,而是必须由着男主人,亲力亲为方可打开的。敬宣可正站在她的面前,一分一厘处的面前。可不顶不妙的,苏门被立时完全打开的那刻,锦弦一下子,就看到了良诚,同时的,她那顶渴望的,却是飞蛾扑火做就的发亮的光。她看到,良诚正沐浴在那团透亮的光里,身子或许是冷,比外面的天气还要冷,紧紧地缩成一团,仿佛一个刺猬,刺猬又被光完全拢住,通体发着白,更像极一块玉——未雕的璞玉。所以,就在这一分,这一秒,锦弦本能地便想要打开敬宣的手,那把珠子徐徐地,正推到了她手腕处的,也是十根手指的手。然而,只是一瞬,敬宣的眼睛便立时地瞧了过来。她们四目相对。敬宣的眼睛像盏灯,比夜明珠还要亮,要亮得多。而那灯,又是顶原始的灯,烧着热油,油一下就沸了起来。倏忽地,锦弦仿佛是落在那油里,正煎着,又炸着,开出一朵鲜红的玫瑰花。她立时地便要把头低下去一点,再低下去一点,像是要低到尘土里去,上赶着成为土的附属物。便就这个当儿,风恰又旋即地新起了。同样的,掠过敬宣的身子,吹在大地上,带着一堆子的土,又回吹在敬宣的手上,连带着那,已成为土的附属物的锦弦。这风,可又是一浪又一浪的;风起时,锦弦依附在敬宣的手上,是土,风落了,她又是独立着的,是她自己。来来回回间,锦弦可不正明白地看到,她自己的手是光明着了,敬宣的手却依旧黑暗着,如若泯灭了千万年的灯,是逼人的森暗,从来都是。便就在这一瞬,锦弦突兀地觉着她和敬宣,断然不是一样的人,从来就没相同过,更甚于,是彻彻底底相反的两个人。这时,锦弦是如此清晰地,却又如此不清晰地觉着,敬宣的身体,其实就是一个新时代的幌子,是用旧时代的漆重新粉刷过,又镀了层金的。他只会是一个外面光鲜靓丽,内里却腐朽不堪的旧匣子,里面装着的完完全全只有他自己——他黑色的手,他黑色的脚……他那黑色积木堆成的身体——从来就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然而可悲地,忽然明白的火焰燃地也快,灭地更快,只是一瞬,风又是起了,却是要冷,冷极了,像把剪刀,一下便把那火焰直直地剪断了下去。同时的,不差分秒的,锦弦正听见顶远处,落叶纷然而落,与空气摩擦间,像是重金属直线下坠,沉闷地骇人。锦弦本能地要去想,那叶子该是被剪断的,是大的,红的,如手,如血,仿佛枫叶——是流着血的手。她则正在用想象调色盘,自顾地调着那枫叶,五颜六色间,紧紧瞧着——最后,她终于地要去想,一叶障目的自欺欺人,脆弱的可不正如眼前叶,一触即碎。然而,一念之差,这几分,这几秒,便立时地过去了;时间不等人的,紧接着,下一分,下一秒便上赶着地到来了。便就是这时,锦弦可不正如此清晰地看到,良诚就在她犹豫推开敬宣的这几刹那,直直地向她望了过来。她们同样的四目相对。像是两条自身难保的鱼,眼睛呆呆地望着对方,似有若无地泪水里,死鱼眼一样。竟至这一分,这一秒了,锦弦才猛然地反应了过来。她一下子就打开了敬宣的胳膊,双手却紧紧地支撑在他的身体上,像两根老榆木,准备将他立时地推了开。然而,敬宣坚硬的身体,像一堵墙,在她将他狠狠推开的同时,双手一下便了无支撑,又像极两根香火棒,一瞬就燃尽了,成段的香灰般,狠狠地垂将下去,垂在了地上。同时的,那串发光的珠子,也猛得跟了下去。噼里啪啦甩地粉碎。连带着良诚眼里那仅剩的纯洁。

      这时,锦弦终竟一动不动了,人仿佛定了住,立体的身子,成了一副抽象画,是用一横一竖,凭空擎出的平面,然后泼了彩的,把她整个人都给泼了出来——这一刻,她好像风,像花,甚至月光……又什么都像,反正就是不像她自己!然而这只是一瞬,锦弦就去想,良诚又不是她自己,她千万分管得了自己的痛苦,又如何管得了别人——她横竖不是别人,尽管自己也不是。想着想着,身子重又活络了过来,连着后退几步,便直直地对敬宣道:“天可是完全地黑了下来!竟至比昨天,前天……无数个已过的日子里,都要黑……要黑得多!我可是要快些子离开了!”敬宣抱着胳膊,立在原处,只是不动,嘴里却是吐将着道:“今天!……今天,这鬼天气,怕是将有一场大雨,要连棉地下个不停了哩!”又反应过锦弦最后句话来,忙道:“这鬼天气,对,你可是要离开的,快些子离开的……不过,待我就去苏园拿把伞给你,再走不迟?”锦弦不做声,只又连着后退几步,看都不去看他。敬宣这时才方又说道:“或将起雨,你千万分别动了,单就在这等着。等着等着,待我就回来,拿了伞给你,再走也总归不迟!”锦弦依旧默不作声,自顾地向后退了几步,又退了几步,步子愈迈愈大。敬宣见她是要上赶着远离苏园,可同时的,又是上赶着地往戴园靠近,倏忽地,竟无话可说了;方转了转脑袋,便无可说,无可不说地笑道:“或者你多一分都不愿意等,那我这就喊良诚,叫他立时拿伞过来,也是顶可以的!毕竟他正明白地站在苏门口,自比我们要离苏园顶里面近,要近得多!”锦弦听到这里,猛才又想起良诚来,方抬起头,步子便随即止了住。她一下子瞧了瞧黑暗中的敬宣,又一股脑地全望向苏门灯光下的良诚。半晌不动间,她竟是如此地惊诧自己的双眼,仿佛是被孟婆汤水猛然泼洗过似的,如竟看到的敬宣,再不为人,良诚也是——他们可都是鬼,死了很久的鬼,和才死的鬼。这一刻,锦弦身子狠狠颤了一阵,便连连地摆开了手,又止不住地摇着头,像是拨浪鼓,只是摇个不停,却是自顾无声。可无声胜似有声,是大声的前奏,可不无声一过,锦弦便上赶着地大声说道:“倒不必费那股子力气了,你的,他的……谁的力气都别费!费也是白费!”又自顾地笑道:“等待?呸!一分一秒,我都不愿意再去多等待。就今天的这一分、这一秒,可都是被放大镜逐桢逐刻放大过的,仔细十年,二十年一个样……我压根等待不了,更等待不完!”锦弦尾音才落,便旋即转开身去,又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走着走着,离开的伊始,步子愈走愈快,然而她每走快一步,风与她身子间的摩擦便加重了一点;一步又一步的,身子被加重的冷风一点点吹凉了,凉透了,一股脑的热,全从脑袋上散了去,步子才又始渐放慢了,愈放愈慢——可锦弦清晰地知道,她放得再慢,也断然不能停下;同样的,她愈放愈慢到停的临界点之同时,她也断然知道,敬宣一定没有追过来——要追他早追了!所以待锦弦将停的那刻,她只原地蹦踏了一下,便头也不愿回的,接而匀速前行了。锦弦又走着走着,便只有在这时,锦弦才有余心地去想,去想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细节,甚至敬宣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她想,她从美国回来那刻起,便注定是一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鱼,这必然无差了;而现在,可是愈发地落实了,落实到她自己都要不得不承认的地步了。然而这没关系,连带着她自己,任什么人这么想都没关系——可敬宣呢——他到底是怎么想自己的?他是真心实意把她当成一个人,还是更要她命的,也把她当成了鱼——一条“愿者上钩”的鱼!她理智的天平显而易见的,是要上赶着往坏的方向去偏,然而锦弦既走到了这里,将停的时间早过了,同时的,她的理智也早随着那一股脑的热气消散殆尽了;因而单单这时的锦弦的想法,全然是凭着本能去想的,是过自己的全身上下,唯独不过脑的;所以理智失了用,本能的结果,却只是毫无结果的;因为锦弦本能的就要去逃避,她到底不愿意去想——可她终究地要去想,于是本能的自动反应调解,便把想法的天平调了平。锦弦接而又走着走着,然而可悲的,一步又一步间,路越往前走,本能的反应便越淡;一淡下去,就要上赶着地为敬宣找借口,一个,两个,三个……直到锦弦将过戴门的那刻,好方向的天平已然落满了无数多个的借口,像是空穴里绵延不绝的风,单等着她塌入戴园的一刹那,见风使舵地使天平全然偏了过去。可就在锦弦要过戴门的当儿,天竟至下起了小雨来,戴门上虽千万分有遮雨的檐,却是石木纵横交错间,像是渔网,千疮百孔着;所以,那雨要落了下来,立时落进了千疮百孔的洞里,又同孔出气的,全然落满了锦弦的身上。锦弦的身子可湿了起来,更厉害的,她的所有想法,也像极一张素描的自画像,尽然湿了透,白纸与铅灰狰狞在一起,黑白不分了。锦弦却是想,雨是太小了一点,不够大,还不够大,她的身子打紧只湿了表面的幌子,内里却依旧顶干着来;可这对她的想法来说,却是尽然够了,远够了,千万分之一便把她的想法给浇没了。所以,这时候的锦弦,什么都不要去想,也什么都不用去想——仿佛一根木头,注了水的!而后锦弦,便只直直地迈过戴园大门,头也不回、雨也不顾的,朝戴园顶里面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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