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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可锦弦却觉着这天下午,也仿佛是被水浸泡过的荣宝斋信笺上的字,是模糊而又不清晰的;直到了晚上时分,映着灯光的众人的影子,一层叠着一层,扑哧扑哧地闪入锦弦的眼中时,她才顿觉眼睛被刺痛了一下,一切才豁然开朗。可这豁然开郎,仿佛是初入桃花源中似的,又是有过程的。先是以灰石色的水泥地为底,从中托出一个曜石黑的点,点伸长成弯曲的线,线又两两合抱成面,勾出隐隐的轮廓,灯光立时一点,形成混沌的影像。在那铅白的中杆灯下,光影斑驳的泥石地之上,确是被锦弦黑滚滚的眼珠立眼一瞧,现出笔挺而又飘忽不定的影像来。她想像,这样一个背景子底下,烘托出的该是个怎么样的颜色。先是从黑白的背影开始,颜色慢慢渲染开来,灰色尼龙排穗褂,石青水蓝坊绸裤,棕黄西洋短靴……锦弦像是又穿越回刚才的饭桌上了——那三天前,她答应过王太太的饭,转眼已成刚才。
      至于刚才,雕花鎏金的紫红木桌旁,四四方方围满着五人。锦弦紧挨王太太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只因周围的人她谁也不认识,别人也都不认识她,隔着瞳孔,大眼瞪着小眼,仿佛夹在双层玻璃的两个水晶球,是将认识的场景。单只等有一个牵桥搭线的人,给那双层玻璃打个孔,配把钥匙,自家人认识自家人了。不大不小的方桌之上,则仔细摆满了各色的食物。食物是顶老的中国特色,可周围吃饭的人,却是前卫的,时髦的,仿佛中国水墨画出国镀金一圈,上了颜色,成了西方油画的模样。打初先开口的,不用问,自然是牵桥搭线的王太太。王太太方蠕动着略胖的身子,微欠起身来,便道:“今天是我做庄请客,一来呢为了欢迎才从国外回来的良诚和敬宣,二来呢则为感谢戴家以及锦弦的多多照顾。”说完,便又三言两语,把那层玻璃即拿了开,其余四人也算彼此相熟识了。
      良诚一如他名字般,是个既善良又诚实的人。诚实之人大多沉默,只因人一沉默,外表就看起来相当诚实。良诚便就是这样一个人。按说平时,他见到合心意的女生,合该都是沉默着的,轻易不会说话。可在他今天即刻见到锦弦的第一眼,便觉着这种沉默,无论是出于何时何地,何种理由,都应是可耻的,被人狠狠唾弃的;尚且他还是今天这饭桌上的男主人公,他怎么也不该继续保持有这种沉默了。于是他便壮着胆子,朝对面的锦弦伸出手去,鼓足了一番勇气道:“旁人的介绍,便是再完美无缺,终究不如自己来的好。我叫苏良诚,同哥哥苏敬宣,也是才从巴黎留学回来的。至于家宅苏园,听姑妈说,方和戴园,刚好只隔有一条街的距离呢。”锦弦眼瞅着他白到发光的手,从乌黑的袖口里钻了出来,辗转来到她的眼前,只觉像是八月十五的白月亮,一下就从黑夜遁到白昼里来,是逼人的姣亮。便微楞了一下,怕烫,才伸出手去接,并回声道:“不用这般客气,法国可不时兴这些个繁琐玩意儿。我叫戴锦弦,你喊我锦弦也便凑合可以。”
      锦弦说完即坐下,王太太之女芸尔倒紧跟地起了身,像是要反驳她刚才的话似的,朝着良诚微微一笑,就道:“表哥,你打紧也不知羞,女人家的手,是能轻易让男人摸得了的吗?你权当这还是法国。不可能!”说完,即夹了些许儿杏仁酥,放在青瓷小碗里,便复又坐下,慢慢咀嚼不说。王太太听了,却直言道:“小孩子家懂什么。能懂什么。你以为现在还是你书本里的世界,尽是些什么个女戒内训的。现在可是不流行这些子东西了哩。”芸尔立马反驳道:“哎呦!我还小呢!和我同岁之人,结婚的可都大有人在。”初莞是向着王太太说的,眼睛却大多情况下都往敬宣那边瞥。像是要提醒他似的,又道:“说实话,女戒内训没有什么不好。别处的老爷太太们可不常对我说,这传统的女子就像是地下埋了几千年的酒,涵韵是浑然天成的!”芸尔当时穿了件宝蓝掐牙连衣裙,得意之情仿佛醉酒时的一枚酡红,从她乳白的鸭蛋脸面上,水般的缓缓漾了开来,全漾到了脖子以下,融入宝蓝色的海。
      敬宣也确实有一瞬间,被吸引着转头过来,却只看了芸尔一眼,就又转了过去。这一眼,芸尔自不满意,却给足了锦弦看他正脸的机会。锦弦正眼一瞧敬宣,明晃晃的日光之下,目光深而幽远,眼珠看着有点蓝,像是中法混血,下一秒彩光流转,那道蓝影撤走,又恢复成了黑色,原是锦弦看走了眼。锦弦才要把目光收回,敬宣倒回敬一盅似的,回瞧过来。又是大眼瞪着小眼,司空见惯了的场景。可锦弦不要去开口,单等着别人先开口,她再顺藤摸瓜地往下接。敬宣却是朝她一笑,只不说话。顶苍白的脸上,仿佛晕开有一朵开在云巅之上的花,高处不胜寒的清冷,肃杀,漂浮不定的不切实际,它全占了个遍。方这时,锦弦再打眼瞧他时,只道那张脸好是好的,却愈发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地觉得,那张脸放在刚出生的婴儿身上有多么的赞美,放在他身上就该有多么的讽刺。于是锦弦忙撇过脸去,再不去看他。可那抹讽刺像是长在她眼里似的,先是浓墨重彩的一笔,然后工笔描出隐隐的轮廓,最后泼了彩,他整张脸全被泼到了锦弦的眼前。她顿时觉得,她简直像是在照镜子似的。他和她像极了两枚同极的磁铁,是天生就下来的排斥。可不,她果真和他,整张饭桌之上,从头至尾,一句单独的话也没讲过。
      适时,芸尔却是看不下去了。她以为锦弦和敬宣之间的这种沉默,极有可能是一种双方面的心照不宣的挑逗,又伴有可能存在是锦弦单方面的欲语还休的欲擒故纵的手段——反正没锦弦一个好。你知道,女人的直觉可向来比男人来得直接,来得了当,来得又那么的莫名其妙。可不,一旦芸尔再次站起身子,便直就打问锦弦道:“听说姐姐,你原也是才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只不知到底在那待有几年?”锦弦便回:“一千零九十五天,一天不见多,一天也不见少,整三年。”初莞哎呦一声,忙道:“一个女孩子家,在这么一个异国他乡地,连个伴也没有,这隔着几千几万里的太平洋,可着实不太平哩!”锦弦听了,尽管顾左右而言他地笑道:“美国的独立战争,南北战争……等等,这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战争,可算是全打完了。再没有什么不太平的道理可言了。”
      王太太这时,倒就见接过嘴来,叹罢一口气,忙道:“唉!这战争打到哪,算哪,只别打来中国就好。我是最瞧不得人死的。就算仗真打,人真死,也别仗打到我之脚下,人死在我之面前。容易晚上自己的噩梦还没能做完,又要上赶着去做别人的。”敬宣听了,手里将放下的茶,尽管复又抬起拿高,哐当哐当地晃个不停,认真调侃着就道:“姑妈,打不了,打不了!就算当真打来了,你那活菩萨的心,也大可安心揣放进兜里,大不了,到时候一并带到法国去。你却也放心,到时候就算姑父舍不得那一丁点儿船钱使在你的头上,侄子我还是凑合有的。就再算我千真万确拿不出,你也大可从我那父亲的镶金病床上,扒下一块金砖来,充做船票使。”王太太随即白了他一眼,即啐道:“在法国可是待久了,这眼里尽管忘了人伦,姑妈也是不认,就嘴巴打紧乱说。可是知道你有钱,横竖我哥哥就你们儿子两个,可不死后全你们平分吗。我也不和你们抢,抢也抢不过,倒认真不用在我面前显摆。”
      良诚知他们是吵惯了的,便依然拿出他惯用了的那一套技巧劝道:“姑妈哥哥,你们倒也不说点好的,这父亲虽说常年病着,可身子骨到底还算留有周旋余地,哪里禁得起你们这有意无意间的就瞎诅咒!还有你们,别总一见面,就仇人似的,眼睛发着红,话也乱说。总归,血是浓于水的。况且旁人尚在,到底也该顾忌着点。”最后这一句话,倒算是点醒了王太太她初始的来意。于是乎,她方把因肥胖紧紧挤在胸口的那一团气流,放缓了一点,又放缓了一点,才开口笑道:“锦弦,你瞧我这脑子,倒仔细忘了你还在。你打紧也别在意,我和敬宣是顽惯了的。权当看了场笑话,也就过了。”敬宣甫一听完,冷冷一笑,便道:“笑话!你权当是马戏团子上的表演,尽个小丑的本分,逗乐了观众,这天大的错误,也就算翻了篇,明天又是新的一章?不可能!哪有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偏都被你捡了去。”王太太仔细听过,不愠反笑道:“好侄子!往后的日头顶长顶多,你母亲的事,打紧慢慢同我再算,也不迟。今天实是有外人在场,不适合说戏给别人听。吃完饭,打紧姑妈带你们去听真戏儿去!”
      敬宣口头上完胜,心里却呈一片死水。方扯了扯嘴角,开出一抹笑来,杯中茶也被他配合着的,仔细左愰过来,又仔细右愰过去。至于那抹笑即刻晕在他菱形的脸面上,可不像极凄凉夜色里一枚沉楚的圆月;可圆月仿佛是浸了油的,把人世间尽管什么的仇恨都使劲往里面吸,一吸就没个完,禁不住就要往下沉,往下坠,往下砸,石头似的,直砸进杯子里去了——那杯子立时成了一口石井,把那抹月色锁住了——原是敬宣脸上的笑戛然而止。
      锦弦一览无遗,把一切尽然都收在眼底,只道旧时的燕子又飞回来了,带着所有似曾相识的味道,又飞回来了——母亲的味道!
      这个不恰当的当儿,甚至可以说是时不对机的机会,良诚却不请自到,紧承着王太太的上话,就来问锦弦道:“锦弦,你是顶爱看什么戏的?待会姑妈说,要带我们仔细去瞧。”锦弦便回:“都好。我没什么顶爱看的东西。”又小声地自言自语道:“我看人那,爱什么东西都好,万不要顶爱什么东西,一旦爱到了‘顶’了,离摔下来也就不远了。”锦弦说得极轻,寻常人听不到。可良诚却是全身心地去听。他听清了,便瞥头向楼下望,嘴头上倒见看似莫不经心地即道:“站在楼顶看风景,摔个粉身碎骨也不怕。”
      说完。瞬间,良诚的脸即红了,他仿佛成为了楼下来来往往人群中的一个,都使劲睁大眼睛往楼上望,想自私地把锦弦装进眼睛里;可唯独他站在楼上,又是浮在众人目光之中的,众人的目光像一坛子酒,他醉在里面了。他倏忽猛然地惊觉,自己不再那般胆怯了,面对着锦弦,他总有使不完的勇气。所以,他下意识地想去抓住。方又道:“锦弦,你觉着霸王别姬如何?”锦弦尚未言语,芸尔倒先人一步笑道:“表哥,你何时这般放得开了?这儿女情长,外加生死离别的戏,如何能看!”王太太便道:“看是能看,只是我看太假。虞姬是真心爱着霸王不差,可项羽到底是否只因被困垓下,生死一念之间而爱着虞姬,却无人知晓。所以不看也罢。”敬宣便大笑:“姑妈,你自己的爱情没了,可不代表别人的爱情也没了。你是老了,被爱情抛弃了,可别人都还年轻,不老。”王太太听了,止不住一阵心寒,即冷笑道:“我不是虞姬,这顶好,我没她那般傻。”又立刻转头向锦弦道:“霸王别姬就霸王别姬,锦弦你觉得如何?”锦弦只回:“也好。我倒要看看虞姬是傻,却能傻成什么个样。”
      说完,锦弦便回转身朝窗子探去。她的身子一味缩在窗子里,眼睛却沐浴在窗子外,雕花镶金红木窗像是一条长长的通道,连接着窗子里和窗子外的世界;可窗子里的热闹与她无关,窗子外的热闹也与她无关,她仿佛成了这生命的绝缘体,浑身上下没有一块是她自己的。唯二属于她的两只眼睛,也合而为一成了一块画布,移动着的,直移到窗子外的世界里去,平铺开来。然后画布之上,可乌压压的画满了人,大人,小孩,老人……他们的脚下可都踩着影子,黑的;头上的灯光也都踩着他们,白的;五颜六色的色彩,又从他们黑白的脸上往外翻,红的,黄的,蓝的……像是无意间打翻的三原色调色盘,整个世界乱了套……黄昏入夜时分,这世界便愈发成了色彩争夺的依附点,厉害些,再厉害些,锦弦眼前的黑影都泛了光,上了彩,浮出一整个人来——敬宣——她又从回忆的世界,跳到现实的世界里来了。
      甫一回到现实世界,锦弦的眼前却还是敬宣,只比刚才记忆中的样子,加厚加重了点颜色。尼龙排穗褂由灰变成了深黑,坊绸裤的石青水蓝,也尽管和西洋短靴的棕黄调和一气,成了全青。至此,不必再往上去看脸,脸笼罩在黑暗里,看也看不见。锦弦即转过头来,再不去看他。只因锦弦倏忽总觉,她越是往敬宣那边看,他就越发地往她眼前晃,在她将发火时,又故意错开,来来回回的,他的身影被灯光越拉越长,仿佛织成了一张网,她尽管鱼儿似的,被网进去了。
      “大表哥,二表哥哪儿去了?”这时,芸尔携着因肥胖走走停停的王太太,才从饭馆赶了上来,芸尔便忙丢开王太太,往敬宣这边闪,嘴里并如是地问道。敬宣听了,却并无好声地就回:“这不,正来了。”迎着敬宣的目光众人瞧去,只见良诚手里攥着戏票,几步便踱了过来。王太太气方缓了过来,便问:“霸王别姬吗,几张票?”良诚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即道:“真不凑巧,霸王别姬太过火热,卖完了。单只余长生殿的五张剩票,全被我一并买来了。”众人听此,脸色各异,单不开口。锦弦因道:“我看,这是命,我们的命!这长生殿,也有长生殿的好。至少男女一并犯傻,倒比只看一个女人犯傻,来的强得多。”说完,锦弦无意瞧了瞧敬宣,良诚又有意瞧了瞧锦弦不说。几人便往戏房子里让。
      没多大一会儿,戏可不便咿咿呀呀地开始了。锦弦瞧在眼里,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开场白。周围戏房的样式也还是记忆里,独具东方特色的样式,大红的幔幕,大紫的舞台……可记忆中的一切,是生了绣,褪了色的;眼前的一切,却是崭新的,生机勃勃的;更热闹的戏房,更红的幔幕,更新的戏角……物是人非后的悲凉,在这里她都能找得到。于是,锦弦免不得就要自言自语一番:“我看物是人非,真是被古人所发明的,最最凄凉的一个词。人都不在了,还枉谈什么物,可物偏偏就在哪里,它是死的不会动,可人是活的需要往前看,往前看,可悲地又看到它,可不新愁加旧恨,断人活路吗!”锦弦一个人待久了,惯常了自己说给自己听,一没注意,有一两字起高了。王太太听了声,可不便问:“什么?”锦弦忙回:“并没什么。”
      王太太便干脆转过身子,再不瞧戏,倒细细说起话来。打头道:“唉!物是人非,转眼间,离我第一次看戏,已是四十年之久。国内国外之戏,也尽然看了许多。可今再看时,只觉还是中国的戏有瞧头。嚼在嘴里也有滋有味。西方的戏便是再好,瞧着也嚼抹布似的,浑然无味。”良诚方也转过身来,随声应和说:“我看也是。我身在法国,人又在课上虽说也选学过几门古希腊的悲剧,可到底真去瞧时,却总觉类似乎偌大的舞台,单摆放几张桌椅板凳,太过实在。倒真切不如中国来得好。”锦弦一听完良诚这话,忙就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细细拍打掉落在身上的灰,满意了,才道:“我倒是更喜欢西方的戏,简单明了,重在写实,不像我国的戏,影子似的东西,好则好,我看太虚。”
      锦弦前听了良诚的话,不禁拍灰而起,敬宣倒也紧跟随地听了锦弦的后话。却不一样反应的,挂在他脸上垂直的冰冷,仿佛是冬天墙檐下悬着的冰条,方初见了阳光,冰条便立时化了,漏出一抹笑来,才道:“可不这理,我大大认同。只是要我看,中国的戏是好戏,坏就坏在中国的人太念旧,横竖把戏里古老的假象,生搬硬套进现实里来——那几千几万年的老东西,海市蜃楼没两样;现实里的新东西,却硬生生挤在一边,全然不顾。殊不知旧时代里的旧东西,是纸扎的老虎,唬人的,又类似于祭祀时的贡品,专供人臆想的,压根和新时代新天地,水与火之分,凑不到一块去。”
      至于芸尔,方也听了锦弦的上话,本想见缝插针地一心去反驳,却不料反被敬宣抢了先,尽管天衣无缝地衔接上去。芸尔即看了看锦弦,又看了看敬宣,一心不能二用了,只得噗嗤一笑,就道:“大表哥,你们可是说话小点儿声。你们不听戏,别人却听在兴头。至于你们说的,那些有的没的,横竖扯不到自己身上去,就轮不到自己去说。——谁轮到,就让谁去说好喽!”说完,四人又接着看戏不说。只锦弦自言自语的毛病又犯了,方默念道:“身临其境不可怕,怕的是非但不知道,却还顾影自怜着。唉!可说到底,便是传奇如杨贵妃,霓裳羽衣舞跳遍时,又哪曾想到过渔阳鼙鼓动地来呢?”
      可逢这时,舞台上凄婉的女声,的的确确是伴着锦弦一波三折的心弦,不约而同地响将了起来。锦弦抬头,正是杨玉环:“三尺白绫若赐我,可愿葬我于君侧……”良诚听过,便一瞥左侧锦弦,即道:“这戏,我便顶爱这句戏词。冲着唐明皇对她的‘好’,杨贵妃活该说千万句这样的话,也不为‘过’。锦弦,你道呢?”锦弦尽管会心一笑,思绪一会子飞到良诚的嘴边,又一会子飞到戏角才说过的那句话上,再一会子竟飞走了,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有梦儒的地方,着不了地了。她想,自己当初可否也似良诚这般傻?半晌,复才回道:“有什么‘好’?又有什么‘过’?——不过男人犯傻一次,为女人放弃了一切;女人也犯傻一次,以为得到了一切;终不过犯傻的男女二人,为唐肃宗做了嫁衣裳。”说完唐肃宗,锦弦也是一瞥她的左侧,即是敬宣,并似有若无地默念而道:“我是傻,却也不至于傻了第一次,没个教训,再去傻第二次!”
      王太太则又身在敬宣左侧,可不锦弦左瞧敬宣时,顺便也把王太太一并网罗进眼底。而王太太回眸一对,尤以过来人的身份,日积月累,仿佛是会有读心术的,便道:“‘再’犯傻,也是爱。爱便爱了,管天,管地,千万分管住手脚,可管得了自己的心吗?——管不了!”说完,王太太嘴角直就被过去加坠的,重重打了个喷嚏。方又道:“今夜,也着实凉了些。比昨夜更凉,凉得多!”
      可不,前夜下的雨,集体失了算的,昨夜未凉,反复拖到了今夜,直凉得人措手不及的。这凉,果不其然是针扎的凉,是水珠起的凉;单个的水珠是针,聚在一起成了雾,舞台又被雾蒙上了眼,杨贵妃则分明裹在里面,看不清晰了——原是“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渺间”登场了!
      锦弦方隔有几丈远的舞台,用双手扒了扒近在眼前的雾,再扒了扒,把那层雾立时扒过眼角,杨贵妃才又清晰可见。一路带一路的,声音也免不得更显悲婉。只听唐明皇正唱:“百年离别在须臾,一代红颜为君尽。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无限情思。七月七夕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谁知道比翼分飞连理死,绵绵恨无尽止……”唱着唱着,尽管唱着,唱词都唱停了,曲还直拉个没完。敬宣便道:“唉!我们且不去说,这杨贵妃无论马嵬坡下,是否‘心甘情愿’为唐玄宗赴死?反正就唐玄宗来看,就算人如皇帝,也是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所以我想——只惟愿长生殿中,‘杨贵妃’莫怪,莫怪!”敬宣说着说着,起初是低头向自己说,谁知最后那么一句话,倒直指锦弦。
      芸尔瞧见了,可不不服气,便道:“大表哥,你又不是杨贵妃,怎知她心不甘,情不愿?要我看,她可是再心甘情愿不过的了!”王太太一听,她的两只耳朵仿佛是具有过滤器功能的,把她女儿的话头往里一滤,话的“狐狸尾巴”便漏了出来,像是一记长鞭,直抽地她脑袋疼。于是王太太方稳住身子,暂时接受了芸尔看上敬宣的事实,便倏忽猛一阵叱道:“芸儿,休得胡说!你太小,还太小,哪里懂得这些子什么情、又什么爱的东西。且不快把这些话,就此从你舌头上抹去。我也不想管你管得太紧,倒管成我这个样子。”芸尔听了,尽管冷哼一声,没有接话,又朝舞台望去,接着瞧戏不说。
      锦弦先没有回答,单等别人回答完,她再去说。可不芸尔一但沉默了,她方才一面顺着敬宣刚才的,是和芸尔的“心甘情愿”截然相反的,那句“身不由己”的字眼上,一面冷冷地指着舞台上的杨贵妃,笑道:“身不由己,发生‘你’身上也好,发在‘她’身上也好,发生在谁身上都好,万不要发生在我身上。便是发生在我身上,我也要赶忙洗掉,免得沾了一身的腥,晦气。”说完,锦弦才见低头,大红大紫舞台上的戏,就见似崩断主弦的琴,戛然而止了。及再抬头,杨贵妃倒地而死——原是戏房为了能让更多的人来听这戏,爱听这戏,特意增加了戏的趣味性,倒直在戏的最后时刻,又让杨贵妃在蓬莱宫中,也学着虞姬又自吻死上了一次。
      然而杨太真是又悲惨地死上了一次,观众却以她的死活了过来。不绝的掌声登时响起,响彻在绵绵的空气里。可气体的传输速度简直是太慢了,还不够,远不够;天要变凉,更凉了,水珠浮在空气里,都冻成了冰,人也免不得全被冰困住了。可冰的传输速度又太快了,太快了,掌声传来,厚厚打在他们耳蜗之上,简直像是他们的掌声,又重重地还给了他们——他们自己在打他们自己。锦弦则冷眼瞧在眼里,只读咒语般地,又重念道:“万不要发生在我身上,便是发生在我身上,我也要洗掉,赶快洗掉!”
      念完,男的倒只余良诚,女的只剩她自己。聪明的观众就见都走了。四周死一般的沉寂。活着的倒似乎只余舞台子上那一堆的血,在地上爬呀爬呀,爬进了锦弦过去的眼睛里;就好像舞台子上大红大红的幕布,慢慢落呀落呀,落进了锦弦现在的眼睛里。
      而当锦弦眼前的那抹大红,真正徐徐褪却的时候,黑暗渐又覆了上来,仿佛一整瓶的黑墨水,从她眼白处晕了开来,再渲染在她白纸般的脸面上,最后把她整个人都给淹没了——原是夜色通体笼罩,她们已离了戏园,准备各自分别的光景。
      可王太太为了今天,这好一顿子的费力安排,无非是为了撮合良诚和锦弦,或者说苏戴两家。所以这时候的分别,免不得是带有长长铺垫的。先是五人仍沿着来路返回,王太太却又故技重施,另借口身子胖要抄近路先回。芸尔倒打紧不愿随从她母亲,自顾自地依旧往大路走。她前脚紧跟上右脚,连成一条笔直的线,是表决心的模样。可她的眼睛却又是动摇着的,似有若无间总以敬宣为圆心,满地地打着转,一圈又一圈地,仿佛一头心甘情愿的驴,她被那“又冰又冷”的磨盘,稀里糊涂地转着走了。可王太太方瞧在眼里,是谁都行,万不能是敬宣,便不管芸尔愿意与否,直接拽着她便快步朝小路离开了。
      这时,良诚又故意使眼色给敬宣。敬宣一旦接过,头一点,脚步便马上放缓了下来。可他每放缓一步,那眼色便被他在地上,重重地踩上一脚;一步又一步,每一个放缓的一步,都是有代价的一步。至于代价的暂时使然,便良诚和锦弦两人,并肩走远不说。
      锦弦走在马路内侧,良诚则身在路灯外侧,光与暗的交界线,仿佛一条两端无限延伸的直线,隔在他们正中央。他们被光和暗,深深地排开了。所以锦弦浸在白色路灯里,良诚则立眼瞧时,顿觉一朵荷花含苞待放,是只可远而观之的模样;可又因着良诚背离着光,则夜幕仿佛马上给他披上了一层遮羞布,使他敢于大胆地开口“亵玩”了起来,便道:“唉!曲终人散,真是最由不得我们做主的!锦弦你自然不知,我真是顶希望,天要下一场时间的雨,把我们都淋成了琥珀珠子,然后将这一时,这一刻,便连这一分,这一秒,都立马定格了住。”锦弦自然听出了他话里隐约的爱意表达。可她乐得揣着明白,装作糊涂不知,扑哧一笑,便道:“你可真会打笑,还琥珀珠子。我可不单愿只为一时之感情,成为了它,倒摆在博物馆里,死一般的样品。要我看,聚合离散,本是公理,没人能打破;而多的是,不该有的定理,需要被我们一一打破哩!”良诚猛听完锦弦之后话,楞了一下,反应过来,也笑:“打得,还是打不得,左右别人的事,与我们无关。就现在,这偌大的世界,横竖与我们有关的,不过只身边这马路两旁的一草一木罢了!多余的,可是再没有的了!”……
      两人就这样一递一声地走着,聊着,一会儿两人的话重叠在一起,一会儿又分离了开。但大多数时候,他们的话都是分开的,甚至是矛盾的,不可共存的。可这却丝毫并不影响他们的感情。他们的感情或多或少,都是被混淆过视听,辨不清方向的。谈笑风生挂在他们脸上,简直是家常便饭一样的事。至于他们实在的双脚,此刻也不怎么务实了起来。男的踏在黑暗里,女的踩在灯光中,则他们的双脚或多或少都是被光和暗涌住的;他们短暂不想动,不愿动,则就被这些光暗马上推着走。光暗又是如出一辙射线一般的东西,朝前不断延伸着的,直延伸到光和影的相交尽头,才见消失掉。
      锦弦抬头,原她们已至戴园门口——戴园门口从来都是没有光的。
      分别的光景可不总是来得很快,所以就顶需要下一个见面续上。到了良诚这里,又简称后续前缘。于是良诚因道:“锦弦,你后天有空吗?”锦弦但看了看他在黑暗之中,那仔细辨不分明的脸,即笑道:“不知道!我做得了自己的主,却做不了时间的主。我可能这一分钟有空,下一分钟就倒不知被什么莫名的小事绊住了,有空不了。这由不得我。”良诚忙立刻又道:“那,我到了那一分,那一秒,再来问你,好吗?”锦弦便道:“那随你,我也做不了你的主。”说完,两人便就此别过不说。只送人的良诚都已走远,被送的锦弦本人还立在戴园门口,单不进去。像是要歇一歇,再歇一歇,要把这一天的劳累,都仔细在胃里消化掉,再立马进戴园去,承担下一个劳累似的。
      可留于锦弦消化的时间,也不消多给,敬宣便方也赶了上来。两人单又是大眼瞪着小眼,只不说话的场景。两人还都暗里较着劲,互相注目紧盯,谁也不肯松懈,仿佛谁先败下阵来,马上闭眼,就会先对方一步坠入黑暗似的。可毕竟敬宣的眼睛,倒先不习惯于如此这么光亮的戴园门口——戴门口已经够暗了,可苏门口比它还要暗,暗得多。眼睛便先行酸了涩不说,人紧跟着也要立马阖眼背头过去;又睁眼转回,即道:“戴锦弦,你见我怎就不说话。这既是你家宅前,便你主我客,该着你说话不是。”
      这是他们单独说的第一句话,锦弦可不要晾他一会,晾渔网似的。单等半晌,才将那抹笑反接过来,拼在自己嘴上,反驳道:“笑话!照你这么说,每天从我家门前过的人海的去了,我岂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要拉来一一问声个好?”敬宣听了,则半拱着双手,摆足看热闹的架势,单不说话。锦弦见此,声音也就免不得更加凉下来半截,笑复又转至冷笑,直白地另声啐道:“呸!我之所以沉默,可不是因为沉默而去沉默,只是因为唯有沉默,才能凸显出你陌生人的身份。一个对我来说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你知道,对于无关紧要的人,就要用无关紧要的态度去对待,才好!”
      敬宣依旧云淡风轻地听过,无所谓耸了耸肩,成拱的双手始又放下——热闹外看热闹的人,又成了这热闹里。脸上就尽管漾出一抹笑。这抹笑却类乎圆规似的东西,带圆点的,一旦从眼角处规划开来,反映着敬宣他本人,便道:“你人,是顶漂亮;可你的嘴,倒比它差远了!”锦弦立即听过,先是一气,一气过后,那抹笑的圆点,竟是有平行转移的功能,直白地掉落到了她的眼里,然后以那句“漂亮”为圆心,在她滚白的脸上同样晕了开。
      在黑暗里带笑的锦弦她的脸,可不一只又大又圆的白月亮不差。
      可锦弦立马再去瞧敬宣时,谁道他顶黑的眼珠,竟像极一口深黑的小井,将要把她这抹月色锁住了。她不禁吓了一大跳。方稳住身体,便怒啐道:“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敬宣听了哈哈大笑,不禁反唇相讥道:“我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又上下仔细打量她一番,意味深长地说:“可见……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锦弦彻底生气了,生气中却带点疑惑,疑惑解释不了,便踢踏间往戴门闪。她想,他们真就一样吗?念此,方又使她马上想到了“母亲”这个字眼,似曾相识的味道,便再次扑面而来。她想,他们可能原就是一样的。想到这里,锦弦前脚才踏进戴门,敬宣后话便又滚滚到来:“戴锦弦,我们仔细要离别,你也不说句客气的再见话。真小气!”锦弦听了,仍一面横穿过戴门,径直往里走,一面笑答说:“所谓离别时的情分,最当不得真,横竖不过今天的舍不得,明天的巴不得;一念而起的感情,枉然如此,再见不提也罢!”
      枉然如此是回答他,不提也罢也是回答他。唯有一念而起是回答她自己。可即说完,锦弦方又想到他那个“漂亮”的字眼,不禁脸色一红,又掉进害羞的深井里了!
      她这一掉,可就直在雕花的白银镜里,掉了一整夜。一整夜,她都在房间端祥着镜里的她的脸中度过。她忽然很诧异,因为从没有一个人,至少一个中国男人,当着她的面,去说她的漂亮。便至于梦儒也是没有。以至于她都要快忘记她的长相了。她方看了看镜里的她自己,内穿薄蝉翼的素白裹胸,腰系一条纯白绫缎,外束一袭逶迤拖地的棉裙。脸颜如月光,肌肤胜松雪。两只峨眉月的眼睛,冰山般堆在脸上。正可谓,一处见白,处处见白,白的发冰,冰的发冷,冷到了骨头里去,是又称,生性薄凉,冷面冷心。但就算,一般是活人的身体,却掺杂着独属于死人的冷,更还十八年之久——可毫无疑问,便以中国人向来苛刻的眼光来看,锦弦依然是站在漂亮的金字塔的顶端的;也毫无妨碍,她此刻的热烈的心情。又或许只有这一刻,她才能够进行放飞自我的大胆承认,漂亮原是有“被夸”的作用的。可被夸过后,这作用又是连带有延伸功能的,却无非西施王蔷之好,或褒姒玉环之坏,两种可能。可无论那种可能,都是“作用”变了味,成了“利用”。
      于是,锦弦方一指镜子,因大笑道:“有作用,才会被利用。谁曾见过,这是真理,史书上写死的!”
      笑着笑着,夜雾就逐渐充盈在她眼里,便连带镜中人都叠加了起来:一会儿是她母亲,一会子是她自己,一会儿又是梦儒,再一会子又变成了敬宣……一张又一张先后顺序出现的脸,变魔术似的,她被转进轮回的帽子里,出不来了。——但锦弦一定知道,她势必要逃出。她不能因着她母亲,爱上一个人,傻了一次;又因为别人的母亲,爱上了另一个人,再傻上一次。
      可方不过短暂一小会儿,旧镜子就添了颜色,变成了新镜子,便连带镜中人,也顺带换了另一副模样。原是空间流转,已移到了小西厢房去。沁儿则正在镜前梳洗整饬,做将睡觉前的准备。因立刻唤喜菊道:“天是不早,妹妹你也合该早些梳洗睡下。怎单从大小姐那里回来一趟,便这般子的魂不守舍?”喜菊方凑近沁儿的耳朵,便回:“姐姐不知,就才我在门口等大小姐回来的当儿,眼尖,瞧着那同大小姐说话的人儿,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沁儿忙一边捂嘴,一边打趣道:“别不是你心里心心念想着的,原东家的少爷吧!”喜菊作势就要锤她,辩道:“我们原东家可是没有少爷,统共不过一个小姐罢了。”说完,小手真就仔细锤在沁儿的脑门上。锤着锤着,却仿佛落在她自己头上似的,倒把她给猛锤了醒,哎呦一声就道:“哦!怪道我说在哪儿见过,原是苏家的大少爷啊!”
      沁儿听了,立马就见把梳子扔在一旁,问道:“苏家!哪个苏家?”喜菊忙几步将门加了闩,窗户关严实,回来才道:“苏州统共能有几个苏家?可不单‘那个’苏家。”沁儿一听,几声哎呦个不停,即怪道:“‘那个’苏家……就那个苏家,可怪异的紧哩。人只道是鬼住的人家。白天关上门,晚上倒热闹。可不就单有人专门等着掐表算计,说是非晚上六点人不能出,早晨六刻人不能进,整个昼夜完全颠倒来过。又传言说‘黄金家底垫’,只不知真假。”喜菊听了前话,尽管点头答应,再听后话,直乐了,一拍两膝,便笑道:“你以为是酒,哪里掺得了假?旁人不知,我可明白。”沁儿听此,两眼一转,更逼近一步,忙道:“妹妹,你说。你快说。”喜菊便就势拿捏起腔势,娓娓道来说:“姐姐不知,同样于戴家规矩,昼夜半颠;昼夜全颠,也是他们苏家的规矩。可是颠倒一半还情有可原,对外说是起得晚睡得迟;然而颠倒全部,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口头上既说不过去,面子上又得说过去,可不就顶需要苏园脚下以黄金为底铺垫,规矩再建立在黄金之上,便至于‘再说不过去,也能说过去’了。钱可通神,更何况人嘴里吐出的那些子一文不值的玩意。”
      沁儿细细听罢,嘴里反复咂摸了半晌,不够,复又来追问道:“那黄金……”才说一半,喜菊人当久了,自然了解人性,知她想问什么,便抢先答道:“那黄金,说是在苏家老爷瘫着的病床的底下。一满床的黄金啊!可说是这么说,谁也没真正瞧过。”沁儿尽管又把话题的网拉大扯开,追问说:“那苏家老爷?”喜菊听了,狠狠叹罢一口气,便回:“病痛既反复折磨着他,他可不就要千百倍地使在旁人身上,再反复折腾着旁人。丫鬟小子还不算够,便至于少爷也不放过。早早就被折磨的,都跑到国外去了。”沁儿忙疑惑道:“那苏家大少爷怎单这时回来了?”喜菊便捂嘴偷笑道:“可能是苏老爷人之将死,儿子们就顶需要回来继承‘一满病床的黄金’呗!”
      一听到继承二字,马上又使沁儿联想到了千言万语。“想”不可怕,可一旦加上“联”字,就免不得把人心都想坏了,想死了,便直直问道:“不说苏家还有一个少爷吗?”喜菊回说:“他叫良诚。也才刚刚长大成人,同我们小姐倒一般的年岁,只是全然不如我们小姐成熟。人也简单。简直是和他哥哥反过来生的。单纯如一张白纸,可没什么讲头。便至于他哥敬宣,才是黑字密密麻麻布满一张纸,故事似的,讲起来也生动有趣。”沁儿听此,便问:“怎么个生动有趣法?”
      喜菊则但见稍微停顿一下,忙半挥开手,又指了指嘴巴,表明口干舌燥,起身要去喝水。紧接着水就咣咚咣咚灌进她的嘴里,像要把她两壁贴紧的喉喽直接给撞开,再回来时,嘴巴也就免不得水龙头似的,关也关不住,即笑回道:“故事生动有趣,要怪;人生动有趣,更要怪。姐姐自然不知,那苏家大少爷,可见比我们大小姐还要怪。人倒是顶聪明,又生得好;可却偏偏不自持,愣是纨绔子弟一张人皮,身上披着不愿脱下。可那说到底是表面,虽我只见过大少爷三两次,可偏我太爷辈起就会算命,祖传的;所以内里要我说,这苏家大少爷披着纨绔子弟的皮能有多久,那皮里面憋着的坏水就能攒上多久,及待脱下那层皮,一并还给别人时,可不知要洪水泛滥似的,淹死淹伤多少人哩?”
      沁儿这样千言万语听罢,知了大概,半晌,尽管复又言归回来,对着喜菊,便三言两语疑道:“那苏园既白天日光进不去,晚上风声又透不出,妹妹怎就知道得清楚?”喜菊听了,忙不紧不慢拿起绢子,将嘴上残留的水迹一并拭干抹净,然后累了要把腰弯下去一点,方才回道:“我在旧主人家做事时,原是夜里进去过苏园几次,又同那里的丫鬟聊上过三两次天,也才隐约知道的要比你们知道的多。”沁儿一听这话,可不立马便问:“你原主人又是谁?”话到耳边,喜菊不得不接,马上就见如虾被戳了脊梁骨,把才弯下去的腰一挺而直,便直直啐说道:“呸!还能是谁?可不单王家那个阴阳脸王太太。”沁儿哎呦一声,即怪道:“王太太!这倒是巧了。王太太那天来戴家时,你赶巧不舒服,可是错过了。”喜菊便问:“王太太来过?”沁儿即点头答应。喜菊口水就见紧跟夺嘴而出,猛啐道:“可是没安什么好心!”
      沁儿大疑,便直接问道:“怎说?”喜菊一阵冷笑过后,反问道:“几十年前就从苏家走出来的人,能安什么好心?”沁儿一听直乐了,摩拳擦掌间,便笑道:“这倒稀奇,也没听说过王太太,原是和苏家有关系的啊。”喜菊也笑:“这正常。听说过,才不正常呢。别说她新近才搬来,就是从前我在她家做事时,也是过了许久才知道的呢!”沁儿及听此处,可不忙摇着喜菊,连连说道:“好妹妹,你讲……你讲,我听!”
      两人的角色如此一来,可不就要从刚开始的时候,又互换了起来;一个先说戴家,一个后论苏家,却免不得都是一个要讲故事,一个要听故事,两故事又如此相像,纠缠在一起,辨都辨不清了。可喜菊是丫鬟,早就炼就了火眼金睛,只管一点复一点解开绳子,一边就故事论故事道:“你既说凡故事开头,都该有个开场白,那我也自拟一个:说完戴家说苏家,你方唱罢我登场。可叹本是富家女,为他人作嫁衣裳。姐姐自然不知,那王太太原竟是苏家的大小姐,更未料倒爱上了个破烂商人,却顶不同于我们大小姐命运的,最后竟为爱私奔成功。可不门不当户不对的,就被因循守旧的苏家,从此断了关系,再不联系。至于那破烂商人,倒也祖上积了德,自打娶了王太太,利用王太太那一丁点儿压箱底的首饰做本钱,家财竟致滚雪球似的,愈发大发了,成了现今的王老爷。可这说到底男人都一个样,有了钱,心就一个劲往外使;使久了,王太太拴也拴不住,感情直就水做的,一点点被搅浑了还不够,又被抽干泼净,丁点也不剩。所以,这世间最没安全感的,便是失了爱的女人,和生着病的老人;可不凑巧,哥妹有朝一日,竟能同病相怜了起来。于是互通庆掉,便如此顺理成章。只是,两个阴阳脸,凑在一起,一会子晴,一会儿雨,倒也怕流言蜚语,特意不使外人知道罢了。”
      喜菊长长说罢,沁儿又问:“还有呢?还有更多呢?”
      喜菊便又长长说了王太太与苏家这许多话,却依山傍水的,都没说到沁儿心坎上去。沁儿还想知道更多,免不得着急,便假行揶揄着道:“推三阻四,环山饶水的,提到这,又带到那,横竖就不往你旧心上人身上使。”喜菊知她是指敬诚,脸直骚得一阵通红,便一面用帕子去打,一面又怕羞,忙赶紧收回遮住脸。半晌冷静下来,才一阵笑道:“想把苏家问个底朝天,便敞开嘴来问,何苦揶揄着妹妹我。那苏家可又比戴家好上多少,还不如呢。统共也三房太太,倒还多死上一个,单剩一个。”
      沁儿听到这里,这才心满意足,问说道:“死了二个?”喜菊道:“可不!其中还包含有敬宣的生母大太太呢。”又在沁儿一片惊讶眼神之中,爱屋及乌般的,痛惜道:“作孽啊!同我们大小姐一个样,也是在孩子年幼时就被活活逼死的啊!”沁儿便诧异道:“这那来的理?”喜菊方招手沁儿道:“你过来一点,再过来一点。”沁儿一旦彻底靠了过来,喜菊便紧紧依在她耳朵旁道:“听说这里面王太太的功劳可不少哩!”沁儿哎呦一声,就喊道:“王太太?”喜菊忙示意她小点儿声,方才道:“你是不知,这王太太和苏老爷虽是兄妹,却差了一轮。他们再联系时,可不大少爷还尚小,苏老爷却是老大不小,倒正年轻的大太太一人统管着内外家务。至于一样年轻的王太太,你也知道,没了爱的女人,只有钱才能给她安全感;她丈夫的钱,却是一致往外使,可不就要自食其力,联手那烟花女子苏三太太,将大太太步步紧逼吗?”沁儿大骇,赶紧问道:“那苏敬宣知道吗?”喜菊即挥了挥手,望向窗外,把黑暗反复探进眼底,才笑吟吟地说道:“沁儿姐姐,我既不是千里眼,又不是顺风耳,更不是苏大少爷肚里的蛔虫,我可是再不知道更多的了。”
      说完,喜菊忽觉着闷,便起身要去开窗。沁儿却是依然坐着不动,重新拾起梳子,接着打理头发不说。却窗子立时被喜菊打开,一阵风猛吹进来,镜子里沁儿的头发,便仿佛野草似的,得了风声,就被根根吹了起来:一根、两根、三根……根根都是她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沁儿想,她大概是要花一夜的时间去把头发慢慢梳理。想着想着,镜子里的头发就吸血虫似的,把她立时吸进镜子里去了。她在镜子里这一待,就是整一夜,脑袋一会儿被放空,一会儿又穷思竭虑起来;在穷思竭虑中,又一点点流血,再被放空;循环往复,周而又始,直至休克,不省人事——原是她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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