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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再看这时的天,却已是黎明将至的天。昏黄的棉云吸着晨露,圆鼓鼓的膨胀在天上,又大又圆如灰磨盘,别管只用一会便女娲补天般,把天隐约遮去了大半。这一当儿的天,仿佛是毕加索的格尔尼卡,是阴暗而又混沉沉着的。只是半晌,天空的画布便被红霞彻底撕裂了过去,像是盘古开天辟地的一刹那,又换成了梵高的向日葵,是破败而又炽烈着的。可时间的手,又要给那画重新描了开,深处是阴,浅处是阳,两两合抱成了太极。适时,深处变浅,浅处更浅,太极失了衡,渐渐全变成了阳;这一间歇,又泼上了红,红盖住了白,是又大又圆的红太阳,陡然一下便爬上了黎明。黎明渐又要晕了开,从东北拉伸向西南,又从东南拉伸向西北,洒网似的,天地被盖上了一层厚重的白网,天大亮了。这般大亮的天,其视觉上尤带抹金老钟的功能,非但敲醒了世间万物,更刺醒了沉睡中的人们,而人们别提又像往常一样,拍去身上未做醒的梦,开始了又一天的辛勤。
      锦弦自不例外。然而自打她清晨被静泽先钟声一步,从睡梦中叫了醒,又变相央求着,要她替他去打理戴苏两家的生意,而苏家的代表方良诚则自会找上门来时,她就已然将她所有的辛勤,全部使在了等待身上。由此一来,她的辛勤又是与时间为敌,不与人挂钩的,是镶嵌在抹金老钟三个表针上,有规律的成倍切换着的辛勤。辛勤伊始,等待是附在秒针上面的,一秒过去,便真是等待了一秒。然而时间一旦往后挪,等待却免不得又跳到了分针上面,一秒钟过去,便足足等待了一分钟。可这还不是个头,当人一旦把秒钟当成了分钟来过,等急了,再也等不了了,等待便方又移到了时针上面来,一秒钟过去,便又要人命的,直直等待了一个小时……
      锦弦果不其然要她命的,真等待了良诚至明天;良诚也果真如他昨夜所说,第二天傍晚如期而至。只不过,这个“如期而至”是单方面的,只属于良诚,不属于锦弦。她是被逼的。
      可不,等锦弦真正见到良诚的那一刻,她觉着自己简直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那么长,长到她把这一生所有被迫等待的力气,都用尽了,用光了。可良诚哪里瞧得出,一见到锦弦,便愈发雪上加霜地问说:“这一分,这一秒,锦弦你总使有空了吧?倘或这一分,这一秒,你还没空,那还不妨碍,我接着还有无数多个的下一分,下一秒可以问你。反正余生这么长,我们尚年轻。”锦弦吃了等待的苦一次,哪肯再吃第二次?她内心直哎呦一声,便连忙点头回答说有空。接着她们便打着打理戴苏两家生意的幌子,应邀去了苏家不说。
      只一路上良诚愈发地大胆了起来,起初他的脸,仿佛是一只才青的苹果,稚嫩加上可爱;可一旦假装调戏的语言说出口,便“烟笼寒水月笼沙”地半红了起来;再至放肆地动起手,便一下子赤裸裸地熟了透。锦弦一路上竟也没有拒绝他。她想,她没有拒绝他的理由,她也是女人,她也需要这么小小一丁点儿的调情,告诉她自己,她还活着。
      然后时间的针就被她们自行拨快着走不说,转眼便来至苏园。锦弦且尽管看着之于戴园大同小异的,窄窄苏门之上,长长房檐其下,却更显厚重的抹金老钟,即故意调侃着良诚道:“人家见面大多是上午,怎就到了你这,偏反了过来,直到傍晚。”说完,便咯吱地笑。良诚听了,脸不禁一下就红了起来,竟也不肯认输,反调侃着便道:“你先生在戴家,又先长在戴家,自比我明白。”说完,两人就都笑了,笑个不停,却各笑各的。但这笑又是互通的,彼此心知肚明,单不说出口来,再供他人笑话罢了。
      笑完,两人便阴沉着脸往苏园里让。可前脚即踏入苏门,锦弦便重重地咳嗽了起来。按理说她既生在戴家的土地上,又长在戴家的土地上,水土不服任发生在谁人身上,也断然不会发生她的身上。可楞就是发生了。便至于她后脚还未踏进苏园,就反复掏出帕子千百遍,将眼前那一片连着“水土不服”的灰一并扇去,即自言自语地笑道:“从一个凄凉的园子,来到另一个更加凄凉的园子,我的灵魂永世不得安宁!”说完,两只脚全然踏了进去。
      随后两人便边走着边说着,把据敬诚说是清乾隆年间遗留下来的苏园通体看个透,便左拐偏墙来至正厅。至于苏家正厅,里外摆设,横竖比之戴园,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般光线阴暗如黑夜,丫鬟小子皆素衣,可不都昼夜颠倒所使,不提也罢!
      锦弦则细眼长眉前瞧去,乌黑鎏金的紫檀木桌之上,早已备妥稳茶水。茶水里反映出来的是一副高悬在正厅之上的高仿唐宫仕女图,里面几百几千年前的一位墨衣唐朝女子,正顺着滚滚冒泡的青绿茶水往外探,直探到锦弦的眼睛里,化为一团白雾。
      而当那团雾渐散去,则锦弦眼还未明,便耳先听到有人前来道:“锦弦对吧?早听我儿良诚,前不断提起过你,今日一见,倒果真画里刻出来的好模样。”又撇嘴一笑,“这很好,这很好,可万要用对地方才好。”说完,雾气这才完全散了开,化作一团水,像是眼泪长在来人的眼角。锦弦想来不是别人,正是苏太太不会差。
      可锦弦来前虽早做足了准备。这猛一进来,全然不见人影,乍得只闻其声,也不禁狠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才见苏太太身着一席灰色素青长袍,身材娇小,半侧在桌子一旁,外加光线阴暗,可不愈发像极一个修道士,她被紧紧裹在道袍里面了。倒使锦弦一不小心便忽视了她去。
      再往上瞧,则苏太太或许是老了,比真实年龄还要老,老得多。瓜子脸尽管耷拉着半扁不圆,下巴长如瓜蒂一根直伸下来,皱纹却沟壑纵横,横七竖八半躺着,像极一个皱巴巴的紫茄子——霜打过的。外在一闪而过,则内在精气神后瞧进眼里,也如同嘴巴嚼蜡,没有一丝味道,了无生机可言。锦弦简直完全匹配不了,她所有准备信息之中,有关她年轻时风姿绰绰、舌灿如花的风尘女子模样。
      这边锦弦但仔细瞧好,迟迟没有答话,那边良诚却就着苏太太带刺的上话,方打破沉默道:“母亲,初次见面,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不让你儿子我难做人。”又一捂胸口,痛心疾首道:“母亲,你还是我母亲吗。”苏太太是烟花巷里长大的人儿,早习惯于人声鼎沸,她儿子这几句吼伤不了她,然而他这么个人却是把她伤害了。她也还之一捂胸口,重重便道:“我是你母亲,你是我儿子,这是流血的事实,你摆脱不了。”又转头向锦弦:“锦弦,你也别见怪。如我这样的人,心直口快惯了,等你也见久了,习惯了,也就见怪不怪了。”说完,身子麻木了,一沉,便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仿佛立时成了那椅子的附属物。
      锦弦却忙笑回道:“不见怪,不见怪,哪有晚辈见怪长辈这理?”良诚则哎呦一声,不再说话。
      这个空儿,王太太方砌好了茶,便一边笑道:“可不是我说,这锦弦是大家的女儿,再懂礼不过的了。”一边把茶分派下去,又道:“这是上等的碧螺春,非劣等的破茶能比得了的,大家仔细都把嘴闲下来,品品。”苏太太听过,果真把茶拿在手里,摇一摇,又愰两下,接而就用失了水的樱桃小嘴一饮而尽;可樱桃或许是失水久了,干干瘪瘪的,一下就把茶吸了个精光。
      可好茶不能快饮,否则苦在心里,自己知道。苏太太因说:“这上等的碧螺春,就着上等二字,旁人都说好,可偏我看来是太苦、太涩了些,倒比不得从前烟花巷里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茶,来得香来得甜……唉!可是再没有的了,便就是有,也早不准有了。”又甫一起身,把众人瞧了个遍,真真个道:“可不是,你们自也都是上等人家的儿女,我们这些没名没姓之人怎能比?可不就没有晚辈见怪长辈,只有长辈见怪晚辈这理!”
      这话显然直冲锦弦,良诚听了,当空一声哎呦,张口便道:“妈!你还嫌丢人丢不够吗。你可住嘴吧!你还能是我的母亲吗。你可再不是我的母亲了。我就没有你这样的母亲。”王太太紧随之冲苏太太摆了一道眼色,也应和道:“我们尽管不用理她,她这疯病有一阵没一阵的,一会好又一会坏,见怪也不怪。”
      苏太太接了那道眼色,像怕她似的,张了张口,半天才道:“我没病,更没疯。我只是不像你,做了亏心事,还不怕鬼敲门。”说完,就又嵌坐在乌灰木桌之上,拔也拔不出来,分明成了众活人的死的背景板。
      锦弦这时,但见此番争吵因她而起,稍显尴尬,便略转话题问王太太道:“王姨,怎么今个芸莞打紧没来?”王太太笑道:“你芸莞妹妹害了小病,可小虽小,却也怕得风见影的,就此蔓延了开。”锦弦这一问,可不也是开了得风的头,却没见到人影,便又问:“那敬宣怎也不在?”尽管说完就后悔了。
      王太太却半天没有答话。良诚这边方转过头来,接替答道:“哥哥总是这样。只要姑妈和母亲都在一处,不知为何,他便总归不在。”王太太听此,忙补充着道:“不用管他。他那样的千奇百怪的脾气,谁能知道为何?”苏太太这时却一下就从背景墙里分离了出来,冷声笑道:“谁能知道,却是你知道,我也知道。一般是人,我却说不出你这样的话来。尽管这样的话,我已说的多如满天繁星,数不胜数,星星都不知换了几多茬了。”
      王太太刚想回声讥辩,她的一个小丫鬟这时却正巧赶了上来,在她耳边耳语几句,说是小姐跑了。王太太便随即起了身,说道:“可是不好意思,初莞那丫头的病又见愈发的严重了,合该我就要早点回去,陪不得你们了。”说完,便要往外面赶,临消失前,还不忘撮合道:“良诚,你可是要好生陪着锦弦,千万别怠慢了人家去。”
      王太太这一走,没了三人间的调剂品,四周又陷入死一样的沉寂了。可这沉寂,却并非寂静无声,而是响声阵阵的。锦弦这边才把茶杯晃得叮当乱响,溅起微微茶水,苏太太那边便把它们咕噜咕噜地灌进喉咙里,一饮而尽。良诚则滋滋抿了半天,忽觉着凉,便急喊着丫鬟重添热茶。真是沉寂之中,三人激流暗涌,各人有各人的热闹。
      不一会子功夫,丫鬟倒果真新添了茶水,同时拿上来的还有一碟点心。良诚见了,便着急把点心只往锦弦一处推,说道:“锦弦,这些点心是我新近特意学的,今个又专门为你而做,你且尝尝,快尝尝。”
      锦弦便将伸手去拿。可苏太太边喝着已冷未换的茶水,边把这一切都尽览眼底,便水冷添心冷,凉茶立时翻滚在喉咙里,如冰墙堵着;堵久了,其实也没多久,不过感官上很久很久过去,实际只几秒钟的事,便着了凉,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起来。
      “咳……咳咳……咳!”一声,两声,三声……叩在沉闷的空气里,像是针扎在棉花上,又被马上无声地反弹回来,绵里藏针地再扎着别人。锦弦也是别人,听了可不只觉着耳疼,忙一下就将手回抽回来,对着良诚笑怪道:“你说你也是,对我倒热心,你母亲这茶都凉了半天,也不见你添。可是一不小心倒着了凉,还不赶快就陪着太太看医生去。”
      良诚这边则一旦把锦弦半训不训的话听进耳朵里,一躲再躲双脚,就忙站直起身,气说道:“母亲,我就没她这样的母亲。太太,苏家也没她这样的太太。又是这副撒泼耍赖的模样,活该我是她母亲。”锦弦听了,立马就见把茶杯晃悠悠地丢在一旁,也站定起身,笑道:“可是混说,大家的子弟,安能说出这种颠倒了人伦的话来?”
      良诚知自己的话是说错了些,太错特错,便忙给了自己一巴掌,脸色一换,又是庄严与沉重,后道:“自己的嘴巴可不讨打,当着你锦弦的面,也敢不遮着避着点,尽管什么都往外胡说。”又一转身,对着她母亲道:“母亲,家丑不可外扬,儿子也不能给母亲说道歉,所以旁的不管,还有客人在,我且仔细扶着你,我们趁早出去,趁早回来。”说完,方吩咐丫鬟好生看待几句,便扶着苏太太一并出去,只留锦弦仍待着。
      锦弦一人可是无趣,便也追出门去,却追迟了不见人影,只在园子里瞎闲逛。可苏园没什么好瞎闲逛的,这里漆黑一片,这里死气沉沉。便连紧跟在身后的丫鬟,比之苏园本身,还要更上一层楼,使人但觉没有生气,不觉怜悯得多,仿佛素描鬼影子似的,一步紧跟随锦弦一步,只是沉默无声,惦着一个铅笔灰似的轮廓,在后面唬着人。
      锦弦哪里禁受得了,便猛一转身,说道:“听我说,你再不用跟着我了,我一人走走便好。”可那丫鬟是鬼,听不得人话,只是不动。锦弦又只得鬼话连篇地就说:“你家少爷倘使知道你是如此之不听话,可该着掌嘴不。”丫鬟仍是站定不动。锦弦急了,方厉声吼道:“还是不听,待我将成了府里的奶奶,我看还是不听!”说完,丫鬟即退下。
      “这府里的奶奶!我怎就不知?”敬宣这时却是冷不丁地冒了出来,倒狠吓了锦弦一大跳。只见他边慢慢走向锦弦,边眨巴眨巴眼睛,直盯着锦弦笑:“也不知是大奶奶,还是二奶奶?”锦弦听了,惊吓之余,镇静下来,忙不紧不慢哼哧一声,冷笑道:“可不是耳朵听错了,舌头就乱嚼。是府里的奶奶,倒没指名道姓地说‘这’还是‘那’的。”
      敬宣但看着锦弦一本正经的歪理连篇说出,引人发笑;忽拍了拍双手,脑袋一摇表否定,就道:“我在国外待得比你久,这国内咬文嚼字的功夫,自是比不得你。可我又不是聋子,亦或国外待太久再不懂中国话,自能够听出无论是有‘这那’,还是无‘这那’的,横竖‘奶奶’二字你嘴巴说了,人就没处跑。”又话头一转,明显极了的,假装叹息道:“却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安能有这等福分,倒建造了一个金屋,藏了你这么一个‘娇奶奶’。”
      锦弦一听此等不堪入耳之话,心里只道放肆,脸色一红,便骂道:“呸!如你这般锱铢必较字眼,再以此为基础见缝插针之人,真是顶让人细思极恐的,横竖给了你几分颜色,你便能给我描摹出一整个彩虹来——彩虹的颜色只有七种,你的脸却有千千万万种——每一种都有每一种的恶心!”说完,便狠狠地朝地上猛啐了一口,就直绕过敬宣,大步朝园子深处走。
      敬宣却是几步就追了上来,拦住锦弦,便道:“在这园子里,你也敢乱跑?就不怕遇见鬼。”锦弦不愿搭理他,依旧自顾自往前走。敬宣便不再吱声,后面紧跟着。然后两人便一前一后,拐了一道影壁,来至一扇木门前。
      可我们真要说它是一扇木门,倒还不如说它只是一扇“墓”门来得干脆。只因那木门虽是普通角门没差,却单有其形,面积却是缩小了几倍,眼观过去,只容一人,又通体红色雕白花,可不“墓”门不差。
      锦弦见了,也并不害怕。才要躬身抬脚而过,敬宣却是几步方又从她身后横跨到她眼前,挡住去路,严肃着便道:“你可再别往前走了,前面真是有鬼!”
      锦弦听了,顿住脚,抬头就见敬宣的脸拉了下来,绷成一道直线,额角却是往上伸,硬生生被挤出一条凹凸不平的抬头纹来,向上弯,再向上弯,像是一张弓,要把他全部的严肃,发射出去。锦弦可从没见过这样的敬宣,却乐得从以前梦儒的身上,得来如今似曾相识的严肃滋味,便一张口就反严肃而行地讥笑着道:“我人都不怕,还会怕鬼。”她是指梦儒。然后她又道:“鬼!当真有鬼?我倒要看看这都二十世纪了,鬼在哪里?”便硬生生往里闯。
      敬宣硬拦不住,便后退三两步一躬身,双手反支在胸口,摆出一副看足热闹的架势,就笑答道:“这天,是二十世纪的天没差,可这园子,却是几百年前的园子,这里面的鬼,也是几百年前的鬼,加上你,是新死的鬼。”
      锦弦不信邪,哼哧一声,没理他,几下子便钻门进去。却是一进门,眼前犹如墨连番泼过,一团子黑过后,又是另一团子黑。本就傍晚天色,被苏家硬过成了黑夜,可一进这门来,光都成了奢侈品。再往黑暗更深处走,则还另伴有一声叠过一声地呜咽声在叫。锦弦觉得是一人在哭,深听下去,又只觉是一堆人在笑。锦弦待在里面,像是地狱。受不了了,便再待不下去。跌跌撞撞前进几小步,却忙又几大步退了回来。
      与此同时的,啪嚓,把门关上。
      再回头,敬宣还是那副看热闹的架势,只是多了一脸的笑。锦弦瞧在眼里,只觉在笑她。胆战心惊过去,理智回来,忙反唇相讥着道:“这里面的‘鬼’怕不是别人,只是病床上的你的父亲吧?”
      敬宣这才把双手放了下来,笑容撤去,说道:“父亲?哼!他不配。”又咂摸咂摸嘴,换到另一个话题:“是你弟弟告诉你的吧?”锦弦便冷笑道:“现在是我代表戴家要去和苏家的良诚谈生意,用得着他去告诉?是钱告诉我的。有钱能使鬼推磨!”
      敬宣听在耳里,一拍再拍双手,哈哈笑道:“第一次听到大家的女儿,去说钱的实话,有点使人惊喜,又有点使人惊吓,惊吓的都使你不那么可爱了。”又等待一会,头伸到锦弦耳边,悄悄地说:“你原本是顶可爱的。”
      锦弦听了前话,脸色一红,再听后话,愈发变红。先头是羞,而后便气,红上加红,像是一个红盖头,她被新娘似的盖在里头,闷得喘不过气来了——可不,脸更加红了——愈发显可爱了。敬宣瞧了出来,便也如是去说。
      锦弦听见,就要去骂。敬宣却是抢先一步,把话题转移回来,笑道:“你当真天真地以为戴家和苏家还有生意可做?我很好奇,你弟弟静泽他究竟是怎般哄你过来的?”锦弦啐道:“我们的家事,旁人不用多问,更用不着你个旁人之外的人来问。”
      敬宣笑道:“你就是不说,我也猜得出。你们姐弟千百番不对付,他就要利用你千百番,再把你千百番给抛弃。”
      锦弦忙把那抹笑反接过来,均匀涂在自己脸上,也笑:“别人这么说可以,你不能。我们姐弟是不对付,却人人都知道的事,可你们兄弟不对付,怕是连良诚他自己身在其中,都不见得知道的吧。”敬宣听了,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又或许他知道,只是不愿承认罢了。你知道,他嘴巴诚实是诚实,可心太过善良。”
      锦弦便追问:“那你……”敬宣知她想问什么,食指一扣嘴唇,便回:“我说过,我们原是一样的人,你自然知道这两者并无妨碍。”锦弦听了,立马反驳道:“知道?我不知道。”方停顿一会,冷生生地蹦出一字又一字来道:“只因我们并不一样。我们一样的只不过母亲的事,还碰巧了……”
      锦弦她断然不能够承认她母亲的死,也是与她弟弟的母亲有关,更不能够承认的是,倘或把母亲比作天,父亲及戴苏两园拟为地;至此以后,就在他们不约而同的笼罩在这样一片阴沉沉的天空下之时,她们所赖以生存的,也就双脚站立下的这两片土地,其实同地狱也无差别——本来就是地狱——并还要为这不承认继续往下去说。
      敬宣听见,便忙嘘了她一声,笑道:“锦弦,旁的自不用多说,多说也是无用,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反正我们都是黑暗里待久了的人——待太久,也渐渐成了这黑暗的一部分。我们渴望光明,却害怕太阳。”话及此处,又陡然一转:“所以,你知道吗?我是顶知道你的痛苦的,并为你的痛苦而痛苦着!”
      敬宣情真意切所说之话是为两句,前因搭后果,先来后到的。听到锦弦耳里,却合二为一,后来先到了。甚至于后来居上,只最后那么一句“我是顶知道你的痛苦的,并为你的痛苦而痛苦着”就把前话给深深覆盖掉了。
      锦弦猛得一愣神,愣神中并还伴有一丝感动——却仅有一丝,就又转瞬即逝了。紧接着,敬宣就听到她恍惚间如此说道:“你又不是我,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痛苦呢?连我自己可都不知道的呢!”
      敬宣便道:“我就是知道。我说过,我们原是一样的人。”锦弦彻底被他这话惹恼了,因啐道:“我们是一样的母亲死了,甚至于高高的园子也堵住了我们生的活路不差。可我们断然不是一样的人。我从未想着害别人,你却连你的弟弟都不放过。冤有头债有主,他是无辜的。”
      才说完,“咳……咳咳……”小角门里忽然传来的强烈咳嗽声,免不得打断了此番短暂但又未尽的谈话。锦弦乍听过去,那咳嗽一声接连一声,像是在漂白水里洗过似的,清则清,却清到骨头里发着黄,泛着黑去了。锦弦听着只觉灼骨烧心的难受,便转身就要走。
      敬宣这时却是陡然拉住她的手不放。锦弦挣脱不动,不知何意,便骂:“可是愈发地放肆了,嘴管不住,手也是乱抓。可不就要好好的人不做,一会子做狗,说话咬人,一会子做猫,伸手抓人吗!”敬宣倒其他不管,只管耍无赖,便笑:“鸡同鸭讲,你讲得明白,我听不懂。”
      锦弦听此,却忙不愠反笑道:“你尽管听不懂,我尽管来说。反正动物的世界里,猪有猪的理,狗有狗的理,你也有你的强词夺理,倘使浑搅一气,也便猪狗不如了。可这猪狗到底还是个畜牲,人之于畜牲,究竟还差着几千的老祖宗呢——以前的人是畜牲,现在的人畜生也不如!”又话题陡转,去说:“那如何也是你的父亲,你畜生也不如。”
      敬宣便立马哈哈大笑说:“你以为是我把他关进去的?”又猛一摇头,道:“我还不是主人,我还没那个能耐,是他自己把他自己关进去的!可……罢了,天将黑下去了,苏家的长夜灯也马上就要升起!”
      话音才落,苏园长明一夜的灯果真应时升了上来。锦弦抬头,黑夜如画布般被光影撕裂而去,苏园就在这样一片宁静祥和的黑夜中大亮了。接着丫鬟婆子们的忙碌声,放鞭炮似的,霹里啪啦地响起,仿佛是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喜事似的,随着光怪陆离的灯光,一个响,一个晃,交叉着,不见停。——可这喜事之中,却偏偏强烈伴有一声叹息,不让这喜事欢喜。
      锦弦听见了,便目光顺着声音往前探,探进黑暗里,一直探进没有光的黑暗尽头。黑暗的尽头却不是黑暗,而是良诚。只见良诚一步步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一直走到锦弦的身边,便道:“锦弦,你怎么会这里?”又眼看着敬宣拉住她的手,问:“哥哥,你怎么也在这里?”
      锦弦这方才注意到她的手竟一直被敬宣紧握,忙一下子使劲挣开,又不好解释,便顾左右而言他问道:“良诚伯母怎样了?你来了又有好多久了?”良诚只道:“我来了有一会了。”锦弦便问:“在哪?”良诚道:“就在此地。”
      到了这里,锦弦便明白地知道他何时到来的了——定是在敬宣抓她几秒之后。便眼神一望敬宣,即把锅甩给了罪魁祸首。敬宣接住了,便说:“锦弦的手可是一不小心,倒被园中的玫瑰花藤刺伤了。因为我看见了,所以我过来了,顺便帮她清理一下伤口。”
      良诚不信。敬宣便忽然哈哈笑道:“我的好弟弟,你记忆的史书里,可是把我给白纸黑字写死了,倒我是盗跖,偷了你的梨,故意逼你做孔融的喽。”锦弦方也趁着敬宣说话的这一当儿,一唱一和,双手猛得伸向身后,自己抓伤自己,又一摆于良诚眼前,自证清白。
      良诚见了,疑惑果真泯灭了大半,才要补充说些关心的话,锦弦却忙挥手止住了他,反怪道:“天可是太晚了,闲话就休要再说下去。我这什么也没做,就白纸黑字似的,被你红口白牙咬死了,倘或待得再晚一些,还不知要生出怎样的事端来呢!”便不得已而假模假样地和敬宣稍加告别——她哪里想同他告别——即快步向苏门方向走去。
      至于良诚,锦弦如此反将一军,他的疑惑可不尽散了。便紧紧跟上锦弦,一面说着道歉的话,一面又说要送她。锦弦见目的达到了,便转笑道:“方你还没回答我,伯母的身子怎样了,好没好?”良诚想着正因为母亲的事,才会怠慢了锦弦,更破天荒的引出这一遭子的事来,便火大道:“好没好?——她有病,就好不了!”
      锦弦便忙道:“那你就别送我了,快些回看你母亲去吧。”良诚气道:“管天,管地,我管不了她。菩萨替着我管。医生也救不了她,她拜佛去了。”
      锦弦听了,忽然忆起已死的父亲,心知肚明,就沉默了。然后两人就都没说话,直到苏门口,锦弦才忽然又笑道:“良诚,你陪我进这苏门来,又陪我出这苏门去,谢了!”良诚听了,张了张口,半天才道:“这本就是我应该的。在中国,陪送一个女孩子来来回回,这是顶安全的,在法国,这又是顶浪漫的。”说完,就笑了,像个孩子似的。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两人为生意而聚,却生意二字只字未谈,便转眼就到分离的时刻了。他们只好又都缝衣服似的,各自给离别这件匆忙而又凄凉的旧衣上,添补一些华美但又荒唐的“生意”装饰,算作彼此口头上真心的慰藉,便良诚朝苏门深处走远,锦弦朝戴园方向走去。
      一路上,戴园和苏园却仿佛立时成为了立体的两个点,点之间连成了虚拟的线——钢丝线,而锦弦则好像是一个猴子,在上面奇葩地站立行走着。颤颤巍巍的,将摔了下去,她才觉得她自己是自由的。——可前面有戴园如此岸堵着,后面有苏园似彼岸追着,人上不了岸,她觉着她又是不自由的。一切都好像矛盾了起来,她成了这矛盾的综合体。她还活着,却想从这“绳子”上立时跳下去,摔死!
      摔不死,也摔个半死,摔得七零八落的,新风一吹,吹进同样七零八落的旧中国的大地上。东也一块,西也一块,像是要成为一只只蝼蚁,在黑暗中流泪,一直流泪,要把它自己给淹没了,然后等待,等待变成琥珀珠子发光发热的,那一分、那一秒的时间!
      “锦弦,你到底是回来了!”然而锦弦终也没能等到,就在她于这条绳的终点线,犹豫徘徊着,是踏,还是就此离开这戴园的瞬间,梦儒却一如她初回时看门老婆子曾也说过的话,提前一步的替她终止了她上一分,乃至上一秒的所有流过于脑海的假想。
      他的话仿佛是一记强有力的钟锤,使锦弦务实的感官重又活络了过来,现实的曲调也就伴着戴园门前咿咿呀呀的钟声,重又滴滴答答地走动个不停。锦弦便也不抬眼,就问:“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梦儒以为她开玩笑,道:“是我。”锦弦道:“你又是谁?”梦儒笑道:“孔梦儒。”锦弦也笑:“孔梦儒又是谁?我不认识他。要不你打紧给我介绍介绍。”
      梦儒听了,也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原本白纸铺开的脸面上,瞪时就泛起绿波来,像是一个翡翠盘子不够,还要苦瓜加在上面,要把他整个人的整张苦瓜脸,都和盘托出了出来。
      只见他张了张嘴,终于闭下。见锦弦还要往前更进一步入戴门时,才两手缓缓低垂下,硬是挤出一脸的苦笑,终于说道:“锦弦……你也应该知道的啊,我不止是只有你要生活,我还有我的母亲要活。我母亲为我受了太多的苦,你知道……我们家的人……都不是人!所以……你知道我是无可奈何的!你铁定……全部知道!”
      锦弦听着这迟来许久的解释,或说辩解,恍如隔世,立马哈哈大笑着就去说:“你以为我全部知道?你怎么不以为我全部都不知道。……其实我也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所有的以为,都不过是你的自以为是罢了。——与我无关,更与我们无关!”
      然后重新介绍道:“你好,我叫戴锦弦!”一如初见时的那样,只是这一次她不会再傻了。
      可梦儒是认识她的啊,他熟识她!所以梦儒一旦听了这话,这话免不得尤有千斤重,坠着他的脸就要往下沉,面具似的往下掉,掉在地上,颜色各异之间,横七竖八地乱躺着。
      人没了脸,可不就立时血肉模糊、面目可憎起来。梦儒便马上随时随地就从地上随意捡起一张面具戴上——那是一张蜕掉可爱的叫作算计的面具——即对着锦弦笑道:“你是从苏园来的?告诉你,那里可不是个什么好地方,那里面的人也都没安什么好心!”
      锦弦一边听着,一边回想起以前的梦儒是专管会计做账的,人称行走的活算盘,脸也是算盘做就的——只是以前的脸是算框,木头做的,现在倒变成了算珠,没了条条框框的束缚,圆润了许多。便高抬贵眼多看了他几眼,看了又看,把那张“新脸”浓缩进眼角,挤掉原有的“旧的”,替代品扶了正,成为了她十八年悲惨时光缩影中的某一个——十八年前的某一个,也是十八年后的某一个。
      可她一旦眼睛看够了,便心里直犯恶心,嘴巴止不住地就寒声笑道:“苏园里面的人安没安好心,我打紧不知,可你孔梦儒没安什么好心,我却是再知道不过的了。”
      梦儒听了,忙恨声说道:“锦弦你当真要把我往那方面去想?”锦弦笑道:“不是我偏要把你往那方面想,是你自己非要我把你往那方面想。”说完,即一丝犹豫不做,快步闪进戴门。
      梦儒见了,便旋即跟了进去,拉住锦弦,声音就止不住地颤道:“锦弦……其实不止是我母亲要活,我们……我们也是要活。可……可有你父亲在,有戴家在,我们就从来逃不了,更活不了!”
      锦弦听此,往事如水浮上心头,可她的心却从此失了游泳的本领。便挣扎过后,愤怒间,忙拍去他的手,直直啐道:“我有脚,知道要逃跑,我更有手,不会不劳而获。”又一下指着他的手,“你没手,你的手是别人的,不是你自己的。你的脚,也只为了戴家许给你的那一丁点儿的地位,绊住了,人就把我给抛弃了。”
      梦儒便要解释,锦弦忙挥了挥手,道:“事情既做了,解释的话就休要再说。说了又有何用?又能有何用?不过平白脏了听人的耳朵。”
      梦儒便忽然大笑:“我坏人的名头既在你锦弦的心中坐实了,随你怎么说,我无话可说。但——但你一定要相信我,相信我这么做全然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我们,为了我们的将来!”又恳求着道:“锦弦你知道吗?你知道我给你讲过的第一个故事是什么吗?——卧薪尝胆,对吗?”说完,又要第二次的去拉锦弦的手。
      锦弦这次倒任由他拉着,她相信他拉不久的,拉不久的,便笑道:“卧薪尝胆?好一个卧薪尝胆!那你把你现在的日子,也尽管都省着,攒着,留给将来一并算计着用吧!只是将来的日子是你的,不是我的,你的将来只有你,不用有我。”
      即说完,梦儒紧抓锦弦不放的手,便蛇蜕皮似的,自然而然地松落了下去。只见他蜿蜒退后一步,便漏出两道光亮的门牙来,笑道:“将来?你以为我卧薪尝胆的日子攒久了,便攒够了,还真的要等到将来吗?”
      锦弦便道:“你什么意思?”梦儒道:“就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锦弦这才明白过来那句卧薪尝胆所代表的深层含意,便一指梦儒,说道:“你,是你,你非但要攒够了离开戴家的本事,更要毁了戴家。压在戴家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你亲手放上去的。”
      梦儒忙笑道:“不!就现在,戴家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只是你,没人能代替着放上去。只是到底看它是救命稻草,亦或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取决于你,无关于我。”
      锦弦听了这话,忙探左手抻了抻自己的右袖,又换右手抻了抻自己的左袖。抻了又抻。她忽然的想,她真的是顶喜欢去抻她自己的衣袖的,像是有个人在扶着她,不至于使她立时倒下。
      可她尽管内心波涛如是,脸上却满戴笑容,偏要去说:“这世间的乐那么少,总要有人去享受,这世间的苦又那么多,也总要有人去承受。我知道‘戴家’在利用我,却不信‘戴家’竟会利用我至如此。”
      说完,她最后的望了一眼梦儒,便款款向戴园深处走,一直走进黑暗里。梦儒却再也没跟上,他知道他已绝无追上的可能了。他只听到她这样说:“我们因为要离别,所以才相遇!”
      至于锦弦,她在黑暗里一旦说完了这话,她便又反复告诫自己,要把心静一点,再静一点,静成一片水;寒风吹过,冷一点,再冷一点,结成冰,要把她整个人都给冻住,冷面又冷心。
      所以及至再回房,她的心早就结了一层冰,厚的,重的,白的,都没有,不过只有冷。她身子却哪里紧受得了,便上赶着要往床上跳,跳进被子里,还要噼里啪啦蒙住脸,然后一咕噜钻进梦里的世界里,再也不出来。也再也出不来。
      锦弦自打从美国回中国,身体失了恒,昼夜颠了倒,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早睡,却远不止她最后一次这么早睡——第一次既起了头,流了血,无数个的第一次,便也要蚊子似的,嗡嗡叫嚣个不停,抢着来尝尝鲜,挡都挡不住。
      然而就在锦弦睡着的时候,在这么同样的一片黑夜里,免不得也有一大群逃避的人跟着睡着了。像是诺米骨牌被触发后,引发的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可喜菊却说我们的小西厢院太偏了,白天阳光进不来,晚上月光出不去,九曲十八弯的,连着梦的诺米骨牌就算到我们这,也会迷了路,总归砸不到我们的。
      她想,这时的天还太早,还太早,可无心的人早睡了,她却还在专心等着沁儿。只沁儿前脚方进来,她倒默然无声了。
      待两个人都梳洗罢,喜菊那蠢蠢欲动的好奇心,才始重又活络过来。她方把门窗关上,帘子也是往下拉紧,才踱步走到床边挨着沁儿,笑道:“沁儿姐姐,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晚,你怎能回来的这么晚?”沁儿也笑:“我在花园里准备着大小姐明天要用的玫瑰花瓣呢。”
      喜菊便笑得更厉害了,凑近沁儿,这笑却忽然停了:“那真是巧了。我刚也在花园里等大小姐呢。”沁儿忙抢先解释说:“天这么黑,戴园又这么子大,我们在同一个地方,却碰不到,也是情有可原的。”
      喜菊一听,直乐了:“那我才等大小姐的时候,大小姐倒打紧没等能到,却等来了两个鬼影子,一粗一细,泛在石墙上,可苦命鸳鸯似的,骇人的紧哩,只不知沁儿姐姐,看到没有?”
      沁儿忙吓道:“鬼!你仔细别看差了眼?天太黑,太黑,什么子鬼东西,一不留神,看着都像鬼哩。”喜菊便笑说:“不能,我眼睛倘使被那黑夜遮住了,耳朵却是不能。我可是清清楚楚听到他们的声音了呢。”
      及此,沁儿的眼睛便转了又转,这才问道:“声音。谁?你仔细认识吗?”喜菊终于忍不住了,噗嗤一笑,道:“鬼我可不认识,人倒是认识一个,只是怕她不认。”
      沁儿便一下沉默了。沉默中,又突然起身噼里啪啦地锤打着喜菊。打了几下,觉不够,又立刻去挠她的咯吱窝,打笑道:“你这死孩子,可是长大了,学了本事,倒愚弄起你沁儿姐姐我了。”
      喜菊哪里禁得了挠,便马上笑着求饶道:“好姐姐你快别挠了,别挠了,妹妹我认错还不行吗。”沁儿却仍不止,喜菊便又道:“沁儿姐姐,我既犯了错,随你怎么罚,我认还不行吗。”
      沁儿便住了手,笑道:“这可是你说的,我没说,千万分的后悔,也别来找我。然你既说错了,我便定要罚你是了。可罚你什么好呢?”似乎假装性地略想了一下,“嗯!你嘴巴既这般子使坏,便罚你尽管住嘴好了。”
      喜菊听了,心知肚明,秘密咽进肚子里便是。然后两人尽管又都你一句,我一句,说说这,扯扯那,不过一堆子无关紧要的事,待沁儿暂时卸下了防备,喜菊才到底又绕了回来,忽然问道:“沁儿姐姐,你可有什子喜欢的人吗?”
      沁儿一愣,笑道:“哪里凭空又想起这么个话题来?”喜菊道:“我锁在这园子里,年纪又小,没亲眼见过爱情的世面,是个新人,便想着用耳朵去听听,先探个路,打个招呼也好!”
      沁儿见喜菊竹篮打水,横竖不把蓝子里的水榨干抹净,现了底,不肯罢休。便一声罢了,笑道:“这故事太凄凉了些,只怕我愿意讲,你倒不愿意听了。”喜菊忙道:“我愿意,我愿意。沁儿姐姐,我没见过爱情的世面,还您请多多指教!”
      沁儿便笑道:“你既然愿意听,那我还有什么不敢讲的。可我没有爱情,这爱情是别人的,不是我的。我今天要说的,也是一个别人的故事,千扯万扯,也扯不到我身上去。”喜菊忙连连去说:“你说,沁儿姐姐,你说!”
      说完,窗外的风立时就新起了,扒着老旧的窗沿缝,便硬要往里面挤。可窗子是锁死的不动,风便只能吹在雕花回纹窗帘上,往左移,往右移,像是嫦娥寻常的一只手,要把窗帘左右扒拉开,使月光透进来一点,再透进来一点,变成嫦娥的一只眼,好替她去打探窗子里的,那十几年前早被人遗忘了的故事。
      然而月色既透了进来,悬在天上的月亮便愈见大了,白了,亮了,一点一滴的,都是嫦娥分秒见长的欲望;一分又一分,一秒又一秒,那月亮,仿佛变成了一口雪铺的井,白亮是雪堆出来的,雪立时见水便化了,只好一堆子雪,一堆子雪的往里扔,所以免不得连带着月色,也是雪一样的,冷色调的,一点一滴往下落。
      月色落到沁儿的身上,免不得也是一样的冷——人心似的。她便透过眼前那小小的一扇窗,怅望着窗外那冷冷的一片月,久久才道:“我看所有的爱情故事,都不过人生的一盘五子棋,需要我们一步连一步,步步为营,可我们偏要把它当作围棋去下,一步步将对方围死了,输赢立现,才肯罢休。然而就这样,我还只是这场棋局的旁观者,心在其中,身在棋外。”
      喜菊便插嘴笑说道:“所以沁儿姐姐你才会说,你要讲的这爱情故事只是别人的,不是你的吧。”见沁儿没有答话,就笑得更厉害了:“既然不是你的,可该着是他孔梦儒的吧。”
      沁儿听此,脸色大变,想她刚才在花园里,确是把她和梦儒非但看到了,更把她们的谈话听到了。可刚才自己逼着她什么也不说,便长舒了一口气,缓将下来,哈哈笑道:“喜菊妹妹,你既是一心要听,那我还有什么可再隐瞒的?并且我早想说了,憋在我心里也不止一年两年的了,是整整十二个年。只是……”
      话还没说完,只望了喜菊一眼,便停了。喜菊见了,心领神会,忙指天发誓说:“我不说,沁儿姐姐,菩萨作证,我不说。”沁儿只是冷笑:“菩萨是死的,人是活的,倒是可笑,要让死人,去作活人的证。”
      喜菊无话可接。沁儿的故事便已然开始了。她说:“你不知,我和梦儒也是打小认识的,比大小姐还要早认识得多哩。”喜菊便问:“如何认识的?”
      沁儿忙拍了拍肩上的月色,笑道:“丫鬟的母亲,可不也只能是个丫鬟的命。我母亲以前便就是他家的丫鬟。他父亲的贴身丫鬟。我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了他的丫鬟了。”喜菊听了,哎呦一声,便道:“这可是打小青梅竹马的情分哩。”
      沁儿便一把推开喜菊,笑道:“也就只你这般打笑我罢了。青梅竹马?那可也是需要门当户对的。我只是个丫鬟,人家那是少爷。”又突然的沉默了,沉默中又突然地说:“可他却从来不把我当作丫鬟使。他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也从不让别人拿我当丫鬟使。他对人也总是和和气气的。”
      喜菊就追问道:“那后来呢?”沁儿回道:“后来?后来我们在一起过于紧凑了,母亲看不下去,便告诫我说丫鬟主人这样,总是不合规矩的。便让我就此疏远了他。可……可他还总找我,我也愿意他找我,便就这样分分合合的,长久下去死拖着。”
      喜菊又问道:“那再然后呢?”沁儿道:“母亲的看不惯,总归有个极限。极限到了,便忽有一天夜里,直拉着我的手,边哭边骂我说,我是他的妹妹,同父异母的亲妹妹。而我听了这话,当时简直高兴极了。我想我就要做小姐了,可一想起梦儒来,我就再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我想我可能有点爱上他了。然后我不知怎么就鬼使神差的,真把我的想法给母亲说了。可……可你知道吗?母亲她总不喜欢我,总是打我,甚至讨厌我。可那天我一旦说出口了这话,她却抱着我哭了,哭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的眼睛,像是两根红辣椒,把我看着她的眼睛也给呛得通红,呛得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然后她就告诉我,野杂种是没人要的,是生进不了孔家门,死进不了孔家坟的。你知道吗?她还叫我一定不要学她,一定不要学她永远做个丫鬟。她还说,她是被强迫的,她真的是被老爷强迫的。”
      喜菊听后,大惊,忙捂了捂嘴:“那……那你母亲?”沁儿顿了顿半天,才道:“她抱着我一直哭,一直哭,许是把人的精力都哭没了,第二天便疯了。然后就在那天夜里,便忽然逃离了孔家,打那以后,我便再也没见过她。许是她早死了。”
      喜菊哎呦一大声,忙问:“那沁儿姐姐你该怎么办?你能怎么办?”沁儿反而大笑道:“我母亲既没,他母亲便狠心把我卖到戴园来,接着当丫鬟便是。”
      故事到这便没了。只最后的最后,喜菊才终又多嘴了一句:“那你和梦儒?”沁儿也并不在意,只挥了挥手笑说:“从此,我们并不大见面。他是我哥哥,可我却总不能把他当成我哥哥。所以非不必要时,我总不愿见他。”
      喜菊听此,便着急想来安慰她几句。谁知沁儿压根不在意于此,她在意的永远是她丫鬟的命,爱情算什么?算不了什么。所以接着喜菊便听到她这样地说:“嘿!你看,这都是我们的命,当丫鬟的命。身子是别人的,由不得自己。我也说过,我先是陪着老太太,后是小姐,一连串的主人串在一起,就我一个丫鬟。她们都是珠玉,我就是那根绳,我要用我自己,把我上吊给勒死了。”
      说完,人是蜕掉皮的蛇,脸就狰狞了起来,嘴角发着绿,眼睛直泛红,像是含着辣椒的她母亲的眼。而她也像是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不属于现在。可过去也不是她的,她更没有未来。她只有她的母亲,她早死了。
      便最终笑了笑,咧嘴,笑了又笑。也学着已睡的锦弦,尽管逃避着就去说:“喜菊,这天色太晚了,太晚了,我们也合该早些睡下了。你别看今晚的月色这般美好,许不知明天的天气要多差有多差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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