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章 ...

  •   “滴答……滴答……”总不知过了多久,锦弦床头那同样的抹漆的鎏金老钟,却见旧了一些,更沉了一些,合该又在她狭长的耳蜗里,噼里啪啦地走动了起来;可她的耳蜗是那么厚,那么长,钟声走啊,走啊,像足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似的,走上一辈子那么之久,那么之长;可你倒瞧,那钟上的指针,却分明不及一个婴儿指头的大小——婴儿的指头是鹅蛋清,天却是灰蒙蒙的!
      “大小姐,今个天阴得厉害,大少爷千叮咛万嘱咐说,要您打紧多穿几件衣服,仔细着了凉,可不好。”时过正午,戴家主人们正式拉开了又一天的迎客会友的帷幕。帷幕此一拉开,戴园外边的天却见尚阴着,戴园里面的天也就更还要阴上十分。这可不,沁儿一见她家的大小姐还是昨日的那份单薄,便上赶着说出了上话。锦弦细细听罢,却也并不正眼瞧她,自嘲着就道:“沁儿你说,自打我坐船再回到这片大地上来,这几日方都过去了,中美的时差倒见转了过来,怎这气候,却见怪不怪的,再没有适应过来的痕迹。”又费劲拍了拍脑袋,接再说:“也怪道今早,总觉着身子欠对付呢。想来原是这方子缘故。”这时大少爷静泽的丫鬟凤峦,却也正好踱步走了进来,方跨离门槛一大步,便直笑着说:“大小姐,是珍珠做的人儿,千万分比不得我们,自是要多适应个几天,否则是万万不能够的。”锦弦一听这话,便赶着迎上前去,一指凤峦脑袋,便笑:“瞧瞧,仔细瞧瞧,多久未见,你这张嘴啊,越发厉害的不得了了。我看,这园里的丫鬟,可再没能比得过你的了。静泽有你贴身,倒算极他的福分。”凤峦忙左右开弓摆了摆手,发自肺腑就道:“大小姐,你可别挖苦我们底下子人了,单能陪着小姐少爷们,就已算是天大的福分了。”锦弦留学一趟,愈发听不得此等胡话,忙岔开,回到正轨上来道:“你既来,正经说,你那大少爷,有劳子吩咐没?”凤峦便笑回道:“这可是大小姐打笑,哪敢提劳子吩咐,虽说他现是戴家家主,可到底您是长,他是小。该他听您的不是。”锦弦却是正色道:“别提那有的没的,尽管说吧!横竖他没安什么好心。”
      凤峦一听,自心知肚名他们姐弟二人,暗地里可并不对付,只是算盘各打硬拼凑在一起罢了,便就势掐头掐尾,明白着道:“大少爷说是今天有客,本想拉你做个陪衬,凑个数,却不曾想做庄的二太太昨夜倒着了凉,大少爷这会子又不得空,只得央求着你,暂时去充当会子主人公了。”锦弦一听这话,直就连连啐道:“下个圈套,便是圈套,左右吹成了金圈银圈,难道还不为了套人不成。得了,横竖这套我早钻也是,晚钻也是,我是逃不掉的。”凤峦见她火大,自是不再言语。沁儿却是肚子忽痛了起来,想是昨夜着了凉。锦弦只道尽管提醒着别人万别着凉,自己却是先人一步着了凉,好不可笑,便只管叫她好生歇着,只喜菊仍旧随着,自不待多提。
      却是几人前后抬脚走着,方过角门,才至花园的当儿,锦弦方又仔细来问凤峦道:“来人是谁?这几年我不在,你到底比我门清。”凤峦便回:“还能是谁,不过街头的王太太,并少爷的一干子朋友。”锦弦便再问:“王太太又是谁?”凤峦方道:“不过前些阵子,新进搬来的人家。人送外号王快嘴!”锦弦只哎呦一声,即怪道:“快嘴!这倒稀奇。”凤峦便笑:“这可不,她不单单嘴快的稀奇,连媒婆之心,都热乎的少有呢。仔细不把她的瓜全卖出去,不算完。”锦弦听了这话,暂时却并未言语,半晌,才咬牙切齿恨道:“他戴静泽这棋,算是彻底为我铺陈开了,高低我不嫁人,他就心不得死。哼!我倒要会会这王婆,仔细她的嘴,既这般子厉害,我便恨不得要把它立刻扔进炉子里,燃着又烧着去。我倒要瞧瞧,瞧瞧她那张嘴,还铁打的不成——横竖铁打的,我也要扒下一层皮来!”
      两人说话间,便右拐偏墙,来至正厅。锦弦打眼一瞧,只见有两三人,并着丫鬟小子,直把乌黑鎏金的紫檀木桌,半围了起来。琦文琦武两破烂货色,她自是认得,那另外妇人,却是特别。只见她身材矮小,却穿戴洋气,是欧美正时兴的样式;可她矮小的同时,偏又但见过于臃肿,头还微微漏出,可不一个天生“衣架子”的形象,就要跃然锦弦眼前。而“衣架子”倒好,毕竟本就用来挂衣服的,欧美中国衣服都能受用;可坏就坏在她臃肿之中,偏还带点儿瘦,颇具有唐朝遗风,据还有推测说这真搁到唐朝去,要评选一位美人出来,一定当任不让;可美人也是老美人,现在也不是唐朝,所以即那身衣服穿在她身上,就楞显得非驴子非马、水土味不服了。至于再往上看,样貌特征则更上一层楼。她顶有一张四方脸,眉毛支棱着,眼窝却深陷进肉里,其间一双滚圆的眼睛,便尤似缩在蟹壳子里,嘴角的水另还半蹦着,及再把她“衣架子”的身体立体化,愈发像极螃蟹一只,仿佛随时准备拉响警报,攻击虾螺似的。
      锦弦见此待要说话,那妇人却是紧赶着地,就先迎了上来道:“真真个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别看这静泽不咋样,他这姊妹,倒一个赛一个的似那西施貂蝉之属哩。”锦弦礼貌一笑,暂不答话,方拜了拜王太太,见四下人又都坐稳,才笑道:“王太太可是说笑,样貌哪里是什子好东西,等被岁月煮成了黄花菜,扔大街上也没人要。这说到底,还得有西施貂蝉之心,才算行。”王太太及瞥了瞥一旁的琦文琦武,便猛一甩帕子,也随声应和道:“这可不,女人都懂这理,可我看他们男人,横竖一辈子也明白不过来。更或者,压根便不想明白。”说完,复方又再瞥了瞥琦文琦武。只这一瞥又与将才的“怨”不同了。绮文绮武倒是在这提示的一瞥过后,齐着声就道:“这可不是要把话说死了,没话可说。我们便顶不这样。”
      锦弦听过,心里不屑,嘴上却尽管不语,只把手中的上等茶水摇了摇,愰两下,再抿上几口,才真真个道:“你们两兄弟今个倒是齐心,只这茶水,苦的就是苦的,便再是上等,恐也不会甜了去。”王太太听此,则上赶着也抿了抿茶水,便说:“这茶水,才饮的时候是苦了些,可苦完之后的馨香,却也少有。”锦弦忙把帕子半支在嘴边,漏出雪白无花的那面,另一半则尽管笑道:“可这茶水便是再好,再上等,也终究浑搅了东西,我单就爱喝那白开水,虽说索然无味,却乐得清清白白。”
      那王太太却是一样的心直口快,听了此语,可不忙思索两下,就要回话。只那“梦儒”两字才要冒出口,便被锦弦狠狠掐死在萌芽之中了,她只上赶着正在喝茶的当儿,便猛就一下子掀了茶杯盖,打翻在地,嘴里却是尽管连连喊道:“哎呦!见怪了,见怪了。这茶水可是太烫了些,倒一下子就烫了舌根子去。哎呦,可见这‘舌根子’,倒不见得是啥省心的玩意,顶趟不得水深火热哩。”才说完一套,矛头另指,又来一套:“唉!这舌根子倒也不打紧,只这青瓷的茶杯盖,可着实可惜了些。茶身虽说还完好无损,可没了这盖,也断然不能够再拿出来用了。只因这到底什么杯,配什么盖不是,倘或如此这么一个大家子,都尽管瞎配一气,岂不连乞丐都要上赶着门前笑话。琦文琦武你们说,可不这理?”
      锦弦可是不在意了,连番几句,也不留给他们,也是自己喘息机会,只管把话半摊开来,随意挑拣不对便是。琦文琦武却在锦弦留学前,就吃尽了她嘴头上的亏,倒不曾想留学后,这亏反倒变本加厉了。可到嘴的葡萄吃不着,再酸也是甜的,便依旧如他们惯常了的那样,只管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嗯嗯”几声,应付便是。
      可上面那一套话,到了王太太的耳中,却免不得一怔。她虽说是披着欧美人衣服变老的,可她毕竟先长大于中国,旧一套的骨头肉早长得死死的,如将军盔甲穿在身上,根本后天骑士撼动不了;况且变老过程中,正值是对新鲜事物接受能力退化之时,而长大其间则不然,是对事物正当渴求之盛,只可惜事物是旧事物,不怎么新鲜,人连带着就也还是个念旧的人。所以理所当然的,在王太太的眼中,大宅子里未出嫁的小姐,都应该是任人宰割的小鸡模样,最多不过惨叫痛唤两声,哪里还有拿起鸡毛当令箭,反使在主人身上的?可见先前传进她耳朵里有关梦儒的风,并非是空穴里来的。便瞬间又把国外的那番姿态,换回了旧时的了。身子只一稳,两脚并排对齐,正端坐在椅子中央,还是旧时女主人的姿态,慈禧一样。可辛亥革命十年,大清早亡了,她就真是慈禧,也对锦弦动怒不得。便尽管两眼左右一瞧,就立时左手一指茶盖碎片,右手另指旁侧丫鬟,转移性地,便一阵子叱道:“在等什么?还不紧赶着快收拾去。碎片倘或伤了小姐,可有你们的好果子吃。”此话一出,丫鬟们便赶忙一阵收拾起来。锦弦却是打笑道:“何必要去吼她们。我打烂的,便是我打烂的,横竖伤了我,也是自找,与她们无关。”王太太听了只一阵冷笑,冷笑过后便忙就义正辞严地纠正道:“丫鬟就是丫鬟,对错是长在主人嘴上的。主人说是对的,便是她的荣幸,说是错的,她也断然狡辩不得。这是大家子的规矩,不能改!”
      锦弦听罢,且不管她如何愚昧,管也管不了,暂见她陡转了话题,不再往男女方面引,只管说教,便乐得被打了一巴掌后,还笑脸相迎道:“哎呦!王太太这也怪我,在国外待得太久了些,倒本末倒置了!”王太太立时起了兴趣,又忙换回了才来时的国外姿态,便笑说道:“那可真巧,我们一大家子,也是不久前才从法国搬回来的呢。你不知,才来时,倒也是和你一般模样,闹出过不少笑话,以为偌大的中国,还是东洋人的天下哩!”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换做了茶也是一样,只因这与酒无关,与人有关。所以两人尽管四下里谈着,一会子舌头顺着世界地图走到国外,一会子又饶回了国内,倒直把琦文琦武冷落了他去。琦文琦武倒也不甚在意,反正国外他们是没去过的,他们眼中的外国,不过是镶花裱金框里毕加索的油画,是时髦却又抽象着的。他们不懂,却也乐得听她们去说。如此一来,他们便可依驴子画马,说给那些同他们一样没能去过国外的别人去听。
      可他们全然不知,王太太和锦弦两人眼中的外国,完全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截然相反的外国。只有地理位置保持一致,其间道理却是天壤之别。
      可这显然并不妨碍她们的讲话。地理位置相差无几,就证明她们都去过。对于这一点来说,叫她们接着谈下去,长谈下去,一条就足够多了,都用不完。而她们尽管边喝着茶,边谈着聊着,反过来说,又正过来说,可你倒瞧,这壶间的茶水,却是一分儿不见多,一分儿也不见少。打初的上等龙井,是二月春的颜色,在滚烫的茶水里,漾出个翡翠青的灵魂,灵魂里又开出了花,大把大把的馨香从中跳了出来,爬呀爬呀,爬上了锦弦眼前陈旧而又昏黄的挂钟。可这墙上的挂钟,却像是长了脚似的,一下子,又一下子,把茶水的温度给踢了下去。待这温度冷却的当儿,灵魂也便消失了,亚麻灰渐渐拢住了翡翠青,原是茶叶都在谈话声中,尽管泡烂掉了,浑然成了窗外天气的应景物。可不,这窗外的天,倒不知何时,也一点点阴成了亚麻灰,锦弦再打眼瞧时,乌云成了她儿时捉迷藏蒙上的布,模模糊糊间遮住了眼,天上天下一团子黑。
      “你们可是好雅致,外面的天都塌了一半,也浑然不知,横竖缩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做个拇指大的蜗牛,天塌了也压不着。”登时,三太太却是顶着乌云进了门,半嘲半笑着就道。王太太和锦弦啃着热乎乎的欧美地图上的话题骨头,也渐渐凉透了。而王太太则另加上,摸不透锦弦身在中国这张地图上的闭塞的小世界,早先一步索然无味,见有人来,便正好转移话题,接啃另一个热乎乎的话题骨头,道:“悯茹可是真会打笑,这天还当真能塌下来不成?”别人的天塌下来没有?三太太不知道,反正她自己的天早便塌下来了。她自己的天既已塌了,没把她砸死,横竖别人的天不被她扯下一整个,也要扯下一半来,砸别人个半死。可这三太太虽如此之想,嘴里却是连连否定道:“塌不了,塌不了!”话头才完,便又把话尾甩包给了锦弦道:“姑娘,我难道真皮影戏里的人影子不成,二姐眼里没我也就算了,你眼里可也再没了我。这客人既来,如何越辈,就自行先接待了去,到底也不吱应个我,这到底的戴家的‘二太太’一声!”
      锦弦懒待理她,熟悉她的人,可不全当她是戏台子之上华美而破烂的驴皮影,放肆却是心之所向的,心之所向却又格外嗤之的,就像贵妇羡慕婊子,却又格外鄙夷,楚河汉界,要分外划清。锦弦自不例外,一半嫌弃一半嫉妒,只全当她还活在戏里,扮演着个披着贵妇皮,却左右疯癫的她自己。自己扮演着自己,倒不似中国喜剧,活似西方小丑,好不可笑。可到底碍有人在,锦弦没笑,只悻悻作态解释就道:“小妈,这可天大的误会,千怪万怪也怪不到我头上去,我也是被使了绊子的那个。千怪万怪都怪到二妈身上去,她是铜墙铁壁的身子,紧得起。”三太太听此,倒顶反常地不愠反笑道:“嘿!这留过洋的,就是留过洋的。我可再说不过你了。“又把笑如刀鞘立时抽走,只留刀刃割道:“唉!以前怎就不知你嘴这般厉害,偏偏因着某人,你心死了大半之后留学一趟,楞才发现。”哼!她的心死了大半了吗?她怎就不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不成?锦弦心里有无数多个疑问供她脑袋去想,去解释,可她偏选择了最现实,最直接的方法,只猛就伸出右手,实际摸了摸左胸,便神情一怔,心里碎碎念道:“谁说死了,谁说死了!这不正怦怦跳动着吗!可见越是疯子,越见不得人聪明,便上赶着要编疯话,说别人是疯子。”锦弦念此,便待要反驳不说。
      不曾想,这时琦文琦武却是横插一杠,连连就向三太太拜道:“三太太近来可否安好?”三太太便满脸堆笑回道:“托你们兄弟俩的福,尚安好!”琦文琦武在锦弦眼中,打紧不过是满汉全席上一盘化了彩妆的腊肉,虽依靠有色彩亮丽暂时骗住了人,勉强登上了台面,却俨然经不起考验的水去漂洗;可到了三太太的眼里来,却反倒成了一块披着金衣的香饽饽,这金衣上虽是千疮百孔,爬满了跳蚤,却到底仍镶着门第和财富的纽扣,打开纽扣方穿上,依旧唬得了人呢。正适合她的女儿们不过了。
      琦文琦武与三太太两边,则方问完好,琦文琦武便又掉转头向锦弦不说。只四只眼睛是钉在上面的,仔细移动不开要提。锦弦这里,却是把这网仍晾着,晾着晾着,便下死心的从她这边抓不走一条鱼,单死鱼眼六目相对瞎瞪着。
      王太太人称王婆,自是先耐心打瞧旁看,可三太太却是全然看不惯,想着她的一双女儿,全当锦弦是正手拴着眼前的‘银碗’,反手还另打算背后勾搭有个‘金锅’。而这看不惯,看不惯……许许多多的看不惯,瞪时,就织成了一张又一张催眠的网,再转啊转啊,转开,把她眼睛转进了另一个世界里了。在这番世界里,她看见了自己也锦弦一般的过去,又另看见有女儿们也自己现在般的未来。便倏忽地,她狠毒了起来,俨然成了那结网的蛛,为了她女儿们的婚姻而徐徐展开网,单等着网中的诱饵来临,捕捉挡路的猎物了。想到这里,三太太便抿了抿嘴,扯出一抹笑来。——可那笑再怎么瞧过去,都不像是人笑出来的,反倒像是一条冻住的鱼,硬扯出一把扁平的刀来——生了锈的。而当那抹笑渐渐冻死在脸上时,那锈迹才徐徐褪却,漏出光亮的刃来。迎着众人的刃面,则像一把镜子,透着镜子瞧过去,孔梦儒可不正走了过来。
      孔梦儒一旦踱步进门口,三太太便上赶着迎上前去,张口就笑开道:“梦儒,可是又要麻烦你跑一趟。我因着东南街商铺的问题,正急于要向你讨教讨教呢。唉,你也知我那儿子,是指望不得的。”梦儒忙恭敬地向四周都施了礼,方才回道:“讨教不敢,这本是梦儒的本分。既承蒙老爷太太厚爱,帮忙打理戴家商铺,便大事小事凭由太太打使。”如此一来,三太太和梦儒便礼尚往来地说了起来。
      适时,其他人也又都插了进来,你来我往的,又是一番热闹不说。可这热闹只是她们的,唯独不是锦弦的,锦弦有的不过窗外一片痘大的云;而这痘大的云,是遇到了旧时的“病根”,噼里啪啦烧起来的“热闹”。烧着,烧着,痘和云便一烧而散了,痘烧成了瘟疫时遮目的疱疹,稀稀落落爬上了锦弦的眼,像是她儿时捉迷藏的布,布掀去的刹那,云烧成了火——这么阴的天是没有火烧云的,不过是个海市蜃楼的应景物——可海市蜃楼是假的,锦弦却清楚地知道,眼前的一切,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她的过去!
      锦弦的过去, 锦弦的过去,是简单而又复杂着的,像是命运女神之手的正反面;光滑如洗的反面,是没有梦儒的过去,简单,她却早已忘记;纹路错综交叉的正面,则是有梦儒的过去,复杂,她却已不愿想起。——可她到底否认不得,她终究还记得一切,再清楚为之不过。
      锦弦第一次见到梦儒,恰值人间七月天。人间的七月,是流火的七月,像是太上老君无意打翻的炼丹炉,烧遍了整个戴园里的金夏,深绿被烧光了,浅绿也被烧尽了,又顺着花园一角正值鲜红的海棠花,竹竿似的,一节一节拔高,直烧到了天上去,然后漫天的云彩,如是地下成堆的棉花,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人间是海棠花七月的一抹红,天上却是成片成片的火烧云。当时锦弦则正站在花园一角儿,眼瞅着地下那海棠花,烧啊烧啊,烧成了她眼前梦儒鲜红的唇;头上的火烧云,却是纹丝不动,像是迂回在她脑袋里,母亲手腕上,那一滩被定住的血。
      锦弦见到梦儒的第一面,即她见到她母亲的最后一面。那天,她矮小的身体,也仿佛知道应个景似的,直瘦成了最后一片映着火烧云的海棠花瓣模样;眼睛却是怒目圆睁,又大又圆,其间略带泪水如碧波荡漾,大海似的,极其开阔;这开阔里,又仿佛撑有一张船,船身却是越过梦儒大大的身子骨,只把梦儒那小小的,如海棠花瓣无两样的唇,来满满装载;仿佛显然在锦弦眼中,海棠花已如是她们身体的联系物,那载不动许多愁的舴艋舟,方只透过梦儒这张小小的,两瓣海棠花叠加出来的唇,便能够将她心头上所有关乎母亲的愁,都给吃进肚子里,消化掉似的。
      而那时的光景,锦弦只管注目前盯,一动不动。梦儒却是先来问说:“好妹妹,你是这园子里的人吗?是这园子里的人吗?……仔细天将黑,你在这儿做什么,能做什么?”锦弦听了,方回神过来,眼睛支棱一转,仿佛略证还是个活物,才不假思索就回:“不是!我不是这园子里的人。……你赶快带我出去!好哥哥,求你!……在这儿,我什么也不能做。”锦弦依稀记着是她先开的口,求梦儒带自己逃走,然后他点头答应了,“好!”字,就从他好看如海棠花瓣的嘴唇里,满溢了出来。也不问清楚个情况,就拽着她猛一阵儿小跑,鬼影似的,趁看门老婆子不注意的紧,便偷闪了出来。
      那是锦弦第一次出戴园,却远不是她最后一次。她才发现外面的天,是如此之高,如此之大,她好像一只跳出龙门的鲤鱼,一切任凭自己鱼跃。于是乎,笑容渐渐挤去了她脸上的悲伤,嘴角是半化开着的浓浓的蜜,嘴里却又迂回曲折至原点,仿佛她们本应初见的那样,背对着戴园大门,微笑着介绍就道:“你好!我叫戴锦弦。”梦儒却实则正对准戴门,两人赶好背对着背,方向如此之“截然相反”。梦儒听了,可不忙调转头来,嘴角一松,噗嗤便笑道:“我难道聊斋里的鬼影子不成,人还比不得,肉眼,看都看不见?”锦弦背对也回之以笑,笑得还更痴,更傻,只说:“鬼比人好,你比鬼好!”其余一概不多做解释。梦儒听罢,却是反复挠头,挠了又挠,一副聊斋里询问的书生模样,如火柴棒般,立时支在锦弦的余光里,使她闭眼不上。锦弦见此,尽管回头,却依旧只来道:“我叫戴锦弦,你呢?”梦儒被转移了注意力,便回:“孔梦儒……”
      孔子的孔……儒家的儒……不过短短的几个字,到底牵扯出长长的历史线来,长到砌成了一座座秦朝的城,又一弯弯汉时的月;于她当初背对回头,正对准他的那一刹那,与这秦朝的城,直撞了个头破血流。可就在她头破血流,以为时光从此静止的当儿,这汉时的月又走动了起来——这一秒的血,是成为历史了,可下一秒的血,还早着呢——这不,正来了!
      梦儒及再向锦弦款款走来时的光景,她已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时间只是一小会而已,可这一小会儿,却仿佛一根可以无限伸缩的弹簧,被过去的剪影加坠地好长好长,长到这一刻,锦弦是不属于她自己的——她属于过去,属于未来,就不属于现在——所以她不去开口,单等他先去开口。梦儒则张了张嘴,嘴角拉得很长,是才起的下弦月模样;可终竟嘴角沉了下去,孥成了新月,毕恭毕敬地拜道:“大小姐!……”说完,新月也沉了下去,终竟一抹子黑。那一声大小姐即叫出来,锦弦的脑袋可全黑了,仿佛一场久别重逢的闹剧即将开演,层层戏台之上的幔幕,大红大紫地袭地而起,黑暗则完全是因为戏最开始前的等待。而当等待结束,那层幔幕徐徐退却,可不一个丑角的千姿百态,就要从锦弦乌黑的眼波里,突兀地全漾了开来——一满屏子的胭脂水粉,是落入尘世的梦儒——她受不了。于是,锦弦的脸免不得就要僵了起来,又僵了起来,到了极点,扑哧碎了,外面的风,再仔细吹进,瞪时吹落一地,落花似的;及马上吹出,没入窗外一片黑暗,无影也无踪。都说落花时节又逢君,今没了落花,相逢时节的幔幕,也就要紧跟落下。相逢的幔幕一旦落下,锦弦的眼前不是别人,却还是梦儒。可相逢大戏已落,锦弦看了看梦儒,又看了看梦儒,一堆子的话想去说,可再说不出口来——她和他,终竟无话可说了。
      她和他,再见的戏码还未拉开,已然落幕。三太太冷眼瞧戏,戏不对味,自百般不满意。却也带笑摇摇走来。笑里却藏有一把带鞘的刀,方逼近二人,便迫不及待地脱了鞘,全展开来,云淡风轻地割道:“梦儒,我看你自不必问她的好,她可一直好哩,比你好得多。这是真理,钉在历史板子上的。你倒回顾历史瞧瞧,那板子上几时写过,大小姐能又不好过的?况且,她现在可是更好了。据说留美期间,还谈过几个洋男友呢。”
      锦弦自知她小妈,自己不好,便顶见不得别人好,尤以自己为甚。只因别人都说,她俩简直太相像了。所以她眼中的锦弦,也合该着和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被命运的凹透镜缩小,再缩小,只留悲惨人物的一个缩影,然后再投放在戏幕之上的供人娱乐的驴皮影;可锦弦却自私地,投了个“放大镜”的胎——她是大家的女儿,她比她生得好;她又是嫡长女,比她的两个女儿生得也好。所以三太太自己恨毒了她不说,也替她两个女儿恨毒了她。锦弦则但见着三太太那蛛般,要吃人的眼神,人偏还不是别人,正落在自己头上,便恨不得的,要直直回讽反击道:“小妈,你这倒是从哪儿翻箱倒柜找出来的陈年旧话,也不怕起了灰,熏了你的舌头。就算我真找了千千万万个美国男人,结了婚,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横竖与你们无关。”三太太这话即听罢,却出了奇的,并没立刻生气,反而折中一下,又气又乐起来。气这园子里的人,可人人都对她放肆够了;又乐得发现这锦弦一旦被刺穿那层大小姐做的皮,也仔细和她并无什么两样——哪怕这并无两样,只是奢侈的一小会儿。
      然就这奢侈的一小会儿,也不消给她多留,静泽就陡携静雯静蔓而至,立时把它打破。只见那静泽四下里方问完好,便沉住脚踢踏来至三太太跟前。脸一旦拉下来,紧跟着阴沉就道:“小妈,你这可不上赶着坑自家人不是,横竖你自家人的圈里,便从来没有我和大姐的落脚处。倒贴切不知,是你多余了我们,还是我们多余了你。”说完,却并不把狠话收在嘴里,只管一股子的,又向梦儒平铺开来道:“梦儒,你的眼睛再不是你的,还是耳朵再不是你的,就当真听不见,看不着,便凭由一个疯子,牵着你的鼻子走……”静泽这一波话头才起,还未完全平铺开来,便中途起了涟漪,被锦弦立时挡了去。她只嘴角一紧,便一阵讥笑着道:“这可不看不见,又听不着嘛,否则哪里凭由你牵着鼻子走——你是快活了,可这戴家里里外外的生意,你赌博不管,却是真切地使人家不快活了。”
      这话犹有一台鼓风机的功能,使静泽周遭的空气瞬间尖锐地浮动了起来,像是有千千万万只蚊子做的嘴,仔细叮了他左脸不够,又来叮右脸,可把他一张又一张从古画里偷出来的纨绔子弟的人皮,涂胶般刷上去的脸,不无遗漏的,全叮了个满面通红起来。静泽待要狡辩。可他压根狡辩不得。他仿佛一条脱泥泥鳅,身上所有用来化妆打扮的淤泥,全被锦弦用唾液给洗了个精光,除了黑,还有他通红退却,渐渐阴下来的脸——还是黑。无非这黑也是有所区别的,却仅限于黑历史,之于即将成为黑历史的现在的有所区别。不过,这倒也当真再次警醒了静泽,他还是需要梦儒的,至少暂时生意上离不开他。于是,静泽及再张开嘴巴时,便另行又换了一条舌头,马上就温温和和地便道:“梦儒,白日里的生意也多亏你打理了,我这黑夜的心才能使有了着落,辛苦的话不多说,可这天仔细将黑,你累了一整天,便也合该早些歇息,却是必须要说。”又提示性的,左眼瞅了瞅锦弦,右眼瞅了瞅做媒的王太太,最后双眼全定格在了梦儒的身上,接而道:“而且你自是知道,流言怕白天,却不怕黑夜。黑夜一旦将至,可正所谓流言四起之时哩!”
      梦儒看毕,又听毕。嘴巴仿佛一把精巧的算盘,先用舌头拨算了几下,才琵琶女似的半遮半漏道:“那大少爷既这般子说了,而这里又并无甚打紧之事,我便早回不说。勉得黑夜将至,非得掉进黑夜这个大染缸里,趟一身子的黑,染了色,方能回去。”梦儒话还未说完,手脚倒见快嘴巴一步,四下里向众人拜了别,及转身离开刹那,话声才听落。可别人的话,都只道是落地无声的,到了梦儒的嘴巴说出,及再锦弦耳朵立时听来,却全然不是那样,敲锣打鼓似的,咿咿呀呀回唱了老半天,都不见止——压根止不了——他和她还没完!
      “这梦儒仔细不说,我可给过糊涂了。谈着说着,人不在意,天竟将黑。人理应顺天,我可不合该就要把话收进肚里一半,留着改天再说。”梦儒前脚才出正门,这王太太打眼一瞥窗外天色,可不后嘴便道。静泽听罢,却是紧赶着就迎到王太太面前,笑说道:“王太太这不打紧,顶不打紧,是天将起雨了,才显得入夜似的这般子黑。虽说时间确是不早了,可还尚留有余地呢!”说完,琦文琦武两兄弟,瞪时上赶着凑热闹似的,也来随声应和道:“是的呢,王太太。天还不算晚,不算晚。再说这静泽前脚跟刚来,总不至于我们后脚跟便要走吧。可不这理。”王太太但瞧着那俩兄弟,嘴巴虽一本正经如此说,眼睛也尽管坚定类乎于狙击步枪上的瞄准镜,可控制这双眼睛的人,却偏不似狙击手那般一心一意,仿佛是拜了墙头草为师的,也偷学了几分随时转移目标的本领,一旦见到有更年轻漂亮的静雯静蔓,便马上活学活用,方启动枪上特有的转移功能,又瞄准在了静雯静蔓的身上来。
      锦弦自然乐得此番结果,却也免不得要狠狠怅惘一下。而到了王太太身上,却非但间接丢了她做媒的脸面,更可怕的,还直接地使她想起了她的丈夫来。女人都说,不一般的丈夫,一般的男人。这话放到了同样做为女人,更还是老女人的王太太的耳中,可不就要愈发变本加厉起来,胸口仿佛直要化作一口火葬炉,放在里面的心,也就紧跟随地怒火中烧个没完,火纸似的,祭奠她那名存实亡的婚姻,越烧越旺,直旺到王太太能不顾念她“王婆”的身份,就话里有话的连连地向她的“瓜”啐道:“我卖了这么些年的瓜,只瞧见过人选瓜的,从还没见过瓜选人的。今个,你们既千万分向我保证愿意做我的瓜,便也合该千万分的守着瓜的本分,如何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倒使我这个老婆子分明看见——害眼。哼!我最瞧不得的便是你们这些朝三暮四的主儿,我王太太横竖伺候不起。”
      这股火发的太过突然,以至于琦文琦武还没能反应过来,就都愣住了。然而就反应过来,结果也都一个样。因为在他们的印象观念里,大家子里的太太本不应该发这么大的火的,况且他们是少爷,便连火千万分发在丫鬟身上,也不应千万分之一概率的对他们而发的。众人不明白,可三太太确是再明白不过,感同身受放在她身上,真是再为之不过。于是乎,三太太便也灾难同临,拉手过河似的,紧跟随王太太的小笑,大笑了起来。但她笑的压根不是什么感同身受,只因身受才能感同,两个完全不一的身子,如何信口感同之说,不过各有各的悲惨,又只觉各比各更悲惨。她笑的只是她的一双女儿,终于也长大成人,可以锁住男人们的目光了。当然她眼中的“男人”也是有门槛的。非有门第财富,缺一不可。
      然而三太太那抹笑,即闪进,也跟随锦弦到国外走上了一遭的双眼里,顿觉是瞎了眼的,便也随之噗嗤笑开不说。要说的倒只是琦文琦武,见一个又一个的人都笑了,便真心以为他们确是有什么可笑的把柄,落在了她们的舌头之上,供她们咀嚼逗乐玩了。可究竟是什么?他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知道要思考,思考就要费脑袋,他们却是最“费”不得脑袋的。他们说,他们的确是垮过了三太太设置的财富门槛,却为人小气,又珍惜生命,钱都浪费不得,比钱看得更加金贵的脑袋,便愈发一分都不得“费”。所以,他们干脆把脑袋都当成了一个聚宝盆,尽管用钱的来处和用处填满了。其他的东西“想”进也进不来,久而久之,便从此愈发断了“想”的念头。当然这只是他们夸张之说,偶尔思考一下的情况,也是会时有发生的。这不,他们一旦如此匪夷所思地想到这里,便愈发沉默不说。
      被说之人都不见说,别人也就更管不着为他们去说。便四下里尽然都沉默了。
      然而在有人待的地方沉默的越久,尴尬的氛围就会越拧越紧,久而久之,便仿佛氛围实体化,聚合拧成一股绳,勒在每个人的心头,使人喘气不过了。这时,静雯却是大胆一步,突然摇身朝琦文琦武走近,一把扯开他们身上的“绳头”,便道:“琦文琦武你们自不必在意,这天阴沉得厉害,空气猛得灌进了胸口,人一时不得顺,话便紧跟脱口而出了。实则不是本意,你们打紧可别往心里去啊。”绳子的哪一端对自己有利,便该着解哪端不是?静雯做法正对。这不琦文琦武身上的绳子,立刻就见被一扯而掉了。绳子才掉,三太太却见眼疾手快,赶紧揣进兜里去,只管留有绳尾一角,又反使向琦文琦武道:“你们两兄弟,可不总喊着要吃我做的桂花糕嘛。以前是碍着静雯静蔓年龄小,见不得人,这不转眼间她们就长了大。可是再没什么不方便的了。”说着说着,又细细一瞥众人,把众人无一漏的,都包揽进带怨的眼底,冷嘲热讽就道:“况且,他们说的话,可都藏一半,漏一半,不具备个火眼金睛的眼,可一不小心,就容易唐僧似的,被吃进妖怪的嘴巴里,骨头都不带剩。”静泽忍住听完,见有客人在,丢了她自己的脸面不怕,只怕连戴家一起稍带上,便直忍不住地狠狠气道:“小妈,你的嘴可再不是嘴了,这大家族里的人,就再没有长过你这样的嘴的。我可真算服帖够你了。活该当初奶奶就该把你的嗓子非但药坏了,更要药哑了,连一句话,也不能说!”三太太被这话,公鸡毛尖似的,扎遍了全身,却也不怒,只管转身就拉着她的两个女儿,昂首挺胸地离了开。公鸡似的。
      至于兜里揣着的那根绳,顺带也把琦文琦武一并拉了去,自不待多替。
      只她们才离开,王太太便迫不及待地再次起了身。嘴里尽管念叨着道:“这不,我也必须要离开了。再不离开,人堆里,我可愈发的不是人了。合着女人立牌坊,婊子都被我立了去,剩下的可都是圣女,再贞洁不过的了。”静泽知是静雯刚才的话刺了她,便赶忙陪笑说道:“王太太这哪里的话,倘使你都是坏人了,那这活菩萨打今后,我看可是再没有拜的理了。你自不用去理会她们的疯言疯语,你知道疯子唯一不发疯时,便常喜欢说别人都发了疯……”王太太没等听完,便立刻打断道:“得了!你全然不用去替她们解释,解释的话该着由解释的人去说,旁人便是说破了嘴,也是蛮力使在棉花上——白费力气!”又直白地瞅了他一眼,道:“你心里所想,我自是明白,你却也放心,我说过的话,便是才说完,就披上了刀山火海的外衣,我也会说它一句,办它一句,全然不会反悔。不过,今个这天确是晚了些,若我再不回,仔细我家那女儿,该来寻我了。”
      说完,也不待静泽托言以用饭挽留,便立刻转身朝锦弦走去,当真不反悔的办她的正事道:“锦弦,天既将黑,我便委实不待多留。你是不知你王姨我家里到底怎么个情况,要知道,说不定还就要马上撵我走呢。然今个既不能陪你用饭,是你王姨我的错,赶明个得空一定补回来。”一句王姨,把锦弦说得一时不得语,又一句王姨,把她嘴里托辞的后路,也全给堵住了。锦弦只得讪讪间,便就着圈套往里踩,笑回道:“王姨,你既这般子说了,我和弟弟也不待多留你。至于这饭你什么时候得空,锦弦我也便随时叨陪末席。”谁知这话才见了,王太太便一拍脑袋,圈套一拉,嘴里又见嗔怪自己道:“你瞧我这可是老糊涂了,嘴里尽管一边说着得空请你吃饭,倒不曾想竟把后天下午的餐宴忘了去。不过,锦弦你倒也放心,客人也是才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和我们一样,都是大家子里的人。权当是交个朋友,聚在一起,凑份热闹。”锦弦还未见答应,静泽倒先她一步,即凑了过来,忙道:“那敢情好,姐姐这刚才从国外回来,外加上父亲的事,也该着多见见人,排遣排遣心情了。我想父亲倘或还在,也会大大赞同我的话的,可不姐姐!”
      这外人一层舌头,家里人一层舌头,铜墙加上铁壁似的,锦弦的舌头倒见被紧紧裹在了正中央,便是有再多反驳的话,也跑不出口来了。她想,这里外“双簧”做个开场白,既为她把大戏的帷幕就此拉了开,别人又甘心做“丑”,她这“旦”便赏脸陪唱下去呗,横竖她见不到“生”,这双簧就直唱个没完。于是乎,锦弦便顺势左手掏出帕子,拭了拭右手上才起的灰,右手忙又把帕子上的灰,也用同样方法拭掉——无非多此一举。帕面却方显露出一朵铅红的海棠,像是她的嘴,风仔细迎窗吹进,帕面便随风飘荡,花顿时漾了开来,吐出鲜红色的蕊,像是蛇信子。蛇信子却无非是个可有可无的应景物,往上头看,不是别的,正是锦弦才吐漏的红舌头,真真个道:“你们既都这般子说,我哪还有不去的理?只等后天一声通知,我便随叫随到!”王太太便笑应:“一定一定!”说完,又彼此礼尚往来客气几句,便同锦弦静泽一一告了别,回家去不说。
      该走的可都走了,不该走的倒见尚留着。锦弦望却四周,除丫鬟小子之外,可不只余有她和静泽。而静泽到底是男,自己是女,就老式的婚姻法则来看,她一生就戴园,即是一个寄居者,带票参观性质一样,挂着个戴家长女牌子,暂时性的——可这暂时也不算暂时,到底十八年之久呢。得了,反正说到底,她和弟弟,她才是该走的那个。便话也不说,拄着一根叫做疲惫的拐,离了开。沁儿和喜菊随后跟着,自不多提。可锦弦前脚才出门槛,静泽后嘴的话,倒见如鬼魅般,直挤着门缝,就从她的后脑勺悠悠飘来:“姐姐,弟弟我真心实意提醒你一句。你以后可少和梦儒来往,否则惹了一身子的腥,凭你是大家的女儿,也没人敢再娶你。”
      锦弦不见回应,人消失在夜里去时,话才隐约从黑暗中溢出来:“我是傻,却也不至于傻了第一次,没个教训,再去傻第二次!”说完,雷声仿佛也懂得应时似的,就势而起,如马车般,轰轰隆隆地碾过锦弦的耳蜗,又立马绝尘而去。然而就这零星半点的回声,也不待给锦弦细细品味,另一个清清楚楚的雷声,便又上赶着地叠了上来——一个声音是沉了下去,可另一个声音却又升了起来,纸牌屋似的,一层叠着一层,无穷也无尽——多么可怕。这不,又一个雷声沉下去的当儿,喜菊的声音便赶趟儿似的,也紧跟随地叠了上来。她说:“这鬼天气,这鬼天气,仔细要起大雨喽。俗话说,天要哭,人要陪,也不知这倒霉儿的事,要落到谁人的头上哩……”
      到了半夜,果真是起了大雨的。雨打在镂空的雕花窗桕上,噼里啪啦地,直响成了一个拇指大小的声源点,雨大一些,再大一些,那点便射线般地四处蔓延开来,从锦弦的左耳贯进右耳,又从右耳迂回穿进左耳,仿佛一根又一根的弦,周而复始穿针引线般地,把她的两耳合成了一把琴——映着耳朵既定形状,可不一个,是断了一半的。琴声响起之刹那,她的耳朵又既定成了声源。——可她不去发声,她要让别人去替她发声,横竖别人嘴里发出声来,再苦也不是她的,便钉死是她的,她也不会认。
      这不,小西厢房的沁儿被大雨吵了醒,便再安睡不得。就立马将旁侧正沉沉睡却的喜菊一样拨了醒,方道:“喜菊妹妹,快别睡了,快别睡了。”喜菊睡意正浓,眼角微微翕动间,不满便道:“好姐姐,有什么子事啊。打紧明天再说不迟。”沁儿见喜菊无心交谈,只顾睡觉,脑袋滋溜一转间,便吓道:“好妹妹,才有个黑影子飘了过,我看不像是人,害怕,便着急把你叫了醒。”喜菊顿时睡意全无,身上的骨头肉也尽管握手言和,同仇敌忾抱缩成一团,惊道:“沁儿姐姐,人不是,鬼不成?你仔细可别吓我,我是顶怕这些个玩意的。”沁儿便道:“我还能编瞎话,唬你不成。你自是不知,我们对门的大西厢房,可是死过人的呢。”
      喜菊一面害怕,一面却又好奇。好奇一旦大过害怕,就指使着喜菊颤巍间,便问:“谁?”沁儿方道:“我上次提到的大太太,便割腕死在里头。”喜菊哎呦一声,身子就紧跟着打颤的更厉害了。她只觉着一阵儿冷,又一阵儿冰,便狠劲往被窝里钻。沁儿见此,捂嘴扑哧一笑,便话锋一转,方回归她的本意道:“呸!这有什么可怕的。能有什么可怕的。就咱们的大小姐,可单趴在那死尸上,整一个晚上,都不见怕呢。”喜菊这才被从被中勾露出头来,骇道:“哎呦!这可不要人命吗!”沁儿听了,忙恶狠狠地笑了一声又一声,不屑的表情遮都遮不住,便啐说道:“要人命?呸!她可是个石头的命——硬着来。哼,只是我看她打那时起,可就愈发掉进茅坑里了,又臭又硬的,克己不说,还专克别人。”
      喜菊听了,身子忽觉更冷,便打紧披了件外衣,才又回钻进被窝里,问说道:“别人?”沁儿也是向上扯了扯小袄,遮了冷,才嘴角一撇,笑道:“可不,她母亲被她克死不说,老太太高低也不放过。你是不知,老太太明白着请大师算好的,整八十岁的命。可打那时起,老太太吃斋念佛心软,到底念顾着她没了娘,日夜陪着她,却不曾想没一个年头,便被她活活给克死了。真真个命里犯煞星的主儿。”沁儿说到这儿,吞了吞唾沫,却总也咽不下去,方又继续来道:“哼!你是不知,打那时起,她这好名声,可就算在这园子里彻底传开了哩!”喜菊疑道:“外人可是不知?”沁儿便道:“横竖不过老爷疼她,便下狠劲没能传出去。只是打那时起,老爷待她可就大不如从前喽。”喜菊方开了窍似的,怪道:“我说呢,这大少爷急就要把大小姐嫁出去,原是除却外面联姻的缘故,内里还裹着一层呢。”沁儿听罢,仿佛是听有世间什么顶可笑的笑话似的,一阵子猛笑个不停,便道:“哼!大少爷他才不信那门子邪呢。就算信,也该着信他自己。克死不少人不说,戴园也给克得半死不活。你是不知,这看着偌大的戴家,内里可早被老爷和少爷们掏了空,颤颤巍巍的剩下一张皮,仔细不过梦儒三两根骨架硬撑着,才不至于轰然倒下。更可怕的,大少爷不去拯救,倒还变向着要把大小姐当筹码使,去换他赌桌上的筹码哩!”喜菊听过,大骇,忙道:“怪不得呢,我倒也瞧料了三分。只不曾想,戴家竟到了这般地步。不过,这梦儒倒千真万确是个不简单的主哩。听说,他可是也曾和大小姐,不清不楚过呢。”
      这一声不清不楚,仿佛一把钟锤,可是撞进了沁儿尘封的旧钟上了,咣咚咣咚地,把她所有的新仇加旧恨,可全都给撞了出来。然就在她忍不住马上要在口头上,把真小姐骂个千千万万遍时,她心里的那份最原始的假小姐的命,却陡然变成了一记铁锤,把它压下去了一点,又压下去了一点,到底还留有一半,便冷热交加地直啐道:“不清不楚!哼,倒也真瞧得起她。不过婊子一个,有力没处使,便全然使在男人身上了。”才说完,一阵风就薄薄地吹了进来,使屋子里唯一的一束光,扑在了沁儿的脸上;沁儿的脸像是浸透在这束光里,从夜色分明看过去,仿佛一枚圆鼓鼓的玉盘;可这枚玉盘却是厚的,重的,沉下去一点,再沉下去一点,浮出一根又一根倒刺来——原是脸沉进黑暗里去了,可汗毛立时浮在光里——一根又一根的,想要扎着人,数也数不过来。
      时不待片刻,却又一阵厚风,新吹进来,沁儿不禁打了个寒噤,脸全沉进黑暗里去了。喜菊再立眼瞧时,只道是个受了伤的刺猬,紧紧蜷缩一起不差。禁不住一愣,方又来问:“沁儿姐姐,你既如此之说,这里面的故事,又道怎讲?”沁儿便回:“可不大太太死后,她煞星的命就从此在这园子里传了开,便人人唯恐避着她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同她打玩。所以,倒也不知何时,便勾搭上了梦儒,你是不知,那时的梦儒,可活是个傻瓜做的人儿,凭由着她牵着鼻子走呢。”喜菊便追问道:“那后来呢?”沁儿冷笑一声,即道:“老太太死后,她犯煞星的命可不坐实了。于是,她便愈发地把梦儒当做救命稻草,狠拽不放。到底是老爷看不得大小姐孤零零的一个人,便睁一只眼,避一只眼,凭由她们去了。可这一睁一闭,哪知,整八年便滋溜一下过去了,活泥鳅似的,抓也抓不住。”
      八年口头上一张一闭说完,倒不知身上就要落下多少的灰?沁儿不自觉地便拍了拍身子,又拍了拍,想把身上的灰一径拍去。可喜菊瞧在眼里,那哪里是灰,分明沉在黑暗里的一束光的剪影,而沁儿此时此刻正束在那抹剪影里,一动也不动,仿佛裱在画框里的一幅生动的人物画——掉了彩的。
      等喜菊一旦觉察出沁儿有可能是掉进过去的黑窟窿里时,可不才着急就要把她拉回来,忙主动问说道:“那八年过后,又是如何?是不是老爷就不准大小姐同个小子在一起了。”沁儿听罢,方才从那束光里撤了出来,即刻笑道:“小子!你原就只当梦儒是个小子吗?”喜菊楞道:“不是吗?”沁儿便道:“梦儒可是和大小姐一般大家子里的人呢。不过父亲早亡,家财被好赌好抽的叔叔抢了去,没几年,家宅便败了光,没落了去。不得已才不大,即在戴园某了个差事做。”喜菊听后,哎呦一声,直就怪道:“怪不得呢,我看那梦儒的谈吐,倒真超那些个小子们,十万八千里呢。只是可惜了,现在比不得以前,门当户对不管用,钱才是真理。”沁儿便笑:“可不这理,要不得如何三太太的父母,就算逼着她抛弃了她的青梅竹马,也要她嫁给大她一轮的老爷呢!”喜菊惊道:“三太太,原还有这层呢。”沁儿便冷笑道:“可不,如何她恨大小姐,恨得心痒。不都是只因她做了她一辈子都不敢做的,却一辈子都在后悔当中的事吗。”
      喜菊便连连追问道:“大小姐做了什么事?”沁儿即回道:“八年过后,大小姐正十五岁光景时,可不赶巧了,西方唯物主义的风,倒不知从哪刮来了。那些个乱七八糟的鬼神说,可不从此落了后,人人喊打,不再流行。老爷便开始又爱起她的女儿来了,再不准她同梦儒在一起。”喜菊摇头便道:“依大小姐的脾气,她能依?”沁儿听了,直就讥笑道:“她能依?她不能依!私奔的行头,可全准备齐妥了呢。然到头来,她千算万算,把阻碍他们的人一并都算进去了,却唯独算漏了梦儒。”喜菊于是快速反问道:“他临走变了卦?”沁儿听毕,尽管一面点头答应,一面不妨碍她狠狠骂道:“男人倒千真万确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从来靠不住。她都愿意为他舍弃戴家大小姐的身份了,他却还对着戴园那丁点儿的生意管事,依依不舍呢!”喜菊便又问:“那之后呢?”沁儿即道:“梦儒既爽了约,三太太倒又不知如何得了风声,便半夜里派小子,独把她一人压到老爷那里去了。到最后,总奈何不过她嘴硬,老爷无法,便索性第二天,就派她留了学。一点儿也不粘泥带水,倒也断得干净利索。”
      喜菊听罢,最终又问:“然后呢?那然后呢?”沁儿连连摆了摆手,即道:“然后?……没有然后了,再没有然后了!”说完,屋外的风即又新起了,掠过老旧的窗沿缝,直扑哧扑哧地,甩在了床前编花的帷账上;那账上的银丝,可又止不住地,全然扑在沁儿的脸上,一层叠着一层,喜菊再打眼看沁儿时,银丝成了她脸上密密麻麻的皱纹,一道隔着一道——她像是老了几十岁——可那抹风立时停了,打眼处,分明又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是她看岔了眼。
      半晌,屋里的话既停,风声便方显得更烈了,仿佛一只夹着斑点的猫,呼哧呼哧,好奇心极大的,往窗子里探。喜菊听了倒不觉吵,反感官转移似的,只觉更冷。于是方起身将窗子关严,觉着不够,又用一层木板遮挡,及至回床,又照旧合衣睡下不说。
      四周又陷入死一样的沉寂了。那一块木板仿佛尤有掩耳盗铃的功能,隔开了窗外的一切嘈杂,可喜菊方看了看睡在身旁的沁儿,她又只觉自己是立在那份嘈杂里的;一阵接一阵的嘈杂,仿佛斑点一样长在她的身上——她成了那只斑点猫,好奇心极大的——她知道,身旁的沁儿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瞒着她,她虽隐约知道了大半,可她也更加知道,那另一小半才是关键。想着,想着,她便在这森凉的黑夜里,沉沉地睡却了。只她头顶位的老钟,仍在滴滴答答地走个不停。旋即便到四更了。
      大西厢院的锦弦,一样听着头顶位的抹漆老钟,一声盖过一声地传进她的耳朵里:一声,两声,三声……不一样的,只沉沉地响了六声,还未及最终的第七声时,便戛然而止了。前面提到,戴家“更声”的提示音,可向来是被称作“七年之痒”的。锦弦觉着不对,便方抬头瞧去,原是老钟过于老了,不管用了,正定格在一点多六秒。她想,已是四更的天了,这些嚼舌头人的嘴,也该似这老钟般闭却了吧。于是,她立时站定起身来,朝门外走去。门外的世界,是一个截然相反的世界,漆黑,杂乱,扑鼻的腥……像是一个巨型的垃圾厂……锦弦想躲,立时躲到门内的世界里去,那白木红漆銮金塌,耦合色花彩蝶账,青绿撒花棉绒被……她这一躲,就直在里面躲了一天一夜,白天和晚上混着过,没有任何的白天使她清醒,也没有任何的黑夜使她沉睡——及等到她再清醒,走出窗里的世界时,已是第三天的下午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