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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大小姐,你到底是回来了,可老爷却是永远的回不来了。”时值正午钟响,戴园看门的老婆子,一瞥见门外等待多时的锦弦,便痛心疾首地说道,仿佛是她爹从棺材板里爬了出来,又死上一遭似的。锦弦向来不待见她,或者说待见她这类人。她只拍了拍身上残留的美国灰,与风尘仆仆的疲倦,便直直地朝里门拐了去。
      “穷嘚瑟个紧,老爷一没,可再不过就是个拔了毛的凤凰,连下蛋的土鸡还不如呢。”那老婆子咋舌道。“可不,一个非二奶奶亲生的丫头片子,这二奶奶、大少爷,以及底下的奶奶少爷们,可哪里再容得下她。活该要在门外,活活关上个六小时,只不敢吭声呢!”另一个婆子就势随声应和道。今个儿苏州的风也着实大了些,把这些个寻常锦弦听不到的话,一股脑的都给兜进了她的耳朵里,直刺地她痒痒的。可锦弦并不去多作理会,雪白的脸上也看不出一丝颜色修饰过的痕迹,唯一一点儿的颜色,还是从棺材板里偷将出来的,斑驳几点浅灰,僵硬如香火一般,死死躺在空气里。嘴巴却是稍见比脑袋刚烈些许,狠朝着地上猛啖了一口痰,方又快速用兜中手帕抹擦而去,才复又转接朝院里角门方向走去。
      锦弦即穿过那扇角门,便来至一园中,园是极普通的园,园中却是满缀着颜色各异的玫瑰,好不魅惑众生。锦弦在美国留学时,便常瞧见儿这些个东西,她心里也着实欢喜它们。可今在这园子里到底又瞧见时,却总觉着多少有点儿水土不服的滋味,仿佛它是被胭脂水粉洗了一遍,又给放到世俗的媚骨子里头,走上一遭似的……锦弦想,美丽的东西好则好,但或沾了半分世俗,也再美丽不得了。正如这娃娃儿脸似的,说变就变的戴园上方的天。
      锦弦拐了个直角,才进会客厅,便瞧见里屋的天也全变了。原先的摆设,已全然换新,那挂在正厅的,书“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青匾,也在岁月的嘲弄间,羞藏了它去。“呦呦呦,我们的大小姐,你这可是终于回来了,如若再不回来,老爷的尸首可该着要从祖坟里,跳出来寻你了。”说这话的声音,像是放了许久,复又拿出的胡琴,生锈的琴弦上,硬生生地调出了几句,半潮不湿的音韵来。只又见这说话妇人,拨开两侧的丫环,直绕过雕花的紫檀木门,就轻脆脆地来到茶几旁;茶几桌上供有一面略旧的纺金镜子,合该正照出她的模样来。她身穿葱花小袄,外罩攒金红色大褂,下着点花琉丝裙,有蜂蝶之容,烈火之姿,狭长眼,远山眉,笑露如玫瑰,唇启而未语,既隔山又隔水,好不引人遐想……只这好归好,到底徐娘半老也归老,终究不复年轻模样。
      “这可非父亲并没从祖坟里爬出,否则合该又不知,是个怎么样不安分的光景哩。不过,这些不提也罢,提它又能做什,千万分累己不说,还千万分之一也累不着别人。”锦弦三言两语听罢,便故意躲闪一旁,只不答话,末了,才一面停匀身体,一面扯开别在胸口上的银色帕子,拭了拭凳面的尘气,只管上话还含糊不清、不知所云,下话就一针见血地道:“二妈,父亲怎就得了顽疾,突兀地便没了。你在信中打紧也不明白着些说,只一切安顿好了的应付话,反过来却没正地提,好不让人没来个由头。”
      锦弦口中的二妈,即二奶奶没差。怪道外表如此之唬人,可锦弦留学一趟,她学聪明了,她不再怕她。可她不再怕她只是她的事,二太太样子还做不做却事关戴家规矩。她还是得拿出那套长辈的作势来,这作势却也带随机应变的,上一秒还阴沉着脸,下一秒就从这阴沉里迸渐出花来,笑道:“这可非我不明白着说,只是着实丢人了些。你那老吝啬鬼父亲,一夜赌丢了几百亩地不说,还一怒之下就怒火焚上了身;这一焚也是不打紧,却把他整个人都给烧了起来,一路子摧枯拉朽,竟直给烧到坟墓里,陪他祖先作伴去了。”她父亲是怎么个人,锦弦自是了得。可没了她父亲,她又是怎么个人,她更是再清楚不过。只没由来的,锦弦便胸口一紧,那环在抹胸之上的一条无形的光环,便要咕咕噜噜地往下坠,像一只喝饱了水的□□,跳过她翡翠青的纱裙,镶花边的高脚袜,矮底的美国皮鞋,直跳到了她的脚下。然后光环退却,显示出本来面目,原是绳子一个,绊住了锦弦的脚。
      可锦弦没做它想,只道绊就绊了,跳过去便是。
      “大小姐,你到底是来了,却也不另行知会我一声。打点房间不说,时值正午,你这是吃了没,若没,我即刻就差人准备!”即锦弦当下思索的空当,一阵顶贴切的声音,便倏忽钻了进来,把空当暂时弥补而去,可这暂时无非区区短暂几秒,只忽的,又钻却出去,空当依旧空着。像是象征和平的白鸽,再有多少飞进战争里来,这战争也和平不了。她抬眼,正是乳母。乳母近旁还簇着两个水仙花模样的妹妹。她离家或许已太久,只隐约记着妹妹大概轮廓,想来今天一见,该就是这番模样。然而相逢的光景,亲切之情就有再多再浓,也枉然不过情起一瞬,最当不得真;可锦弦偏要趁着这一瞬,真情流露一把,说是要故意使给别人看,便待要细细张口回话不说。
      可赶巧这时,她小妈却不知怎么个办法,就直从她两妹妹身后忽挤了进来。那静雯静蔓身子距,不过短短数毫,怎紧得住一个大活人的骨架。可她两妹妹愣是纹丝未动,三太太就分明摆在眼前,只瞅着她,束着一袭灰色素青长袍,伸着短而尖的正三角的脖子,脸却是时人正时兴的瓜子脸,可她这张瓜子脸却遗憾地并不包含在其中,是只“失”水,并不“时”兴的,还显然失着失着,就失成了据说是穷人子家才会有的,饿出来的倒三角的干瘪瓜子脸。那倒三角脸上,更还另嵌套有一对三角眼,尖角平躺着朝外,印章似的,四处鲜红地戳着人。而据当时有学者分析说,三角形最能保证人体骨架平衡;可正三角上搭着倒三角,尖对准尖,怎么看都是一副要摇摇欲坠的模样……可摇摇是不差,却真正坠出来的,倒只有三太太那短而尖的四处审夺的目光;她的三角形的脖子和脸,简直像是被一条线笔直竖穿碾压而过,根本坠不了——她的身子分明看过去,也活该就是那条线。然而既看到这里,锦弦也就犯不着为着,三太太将才竟是如何穿了进来生疑,只因她太瘦了,瘦成一根绳,穿针引线本来就是她的拿手绝活。
      至于锦弦眼瞅着小妈横插进来,没法,却另想着别人插队,自己却是不能,便不问先来后到,只管眼前队伍远近,想来先问候小妈几句,再回奶妈的话不迟。倒未曾想,这三太太插了队不说,嘴巴却也要抢先一步,就着奶妈刚才的问话,便半幽怨地笑道:“准备饭?如何多此一举。这锦弦虽不说是吃了一整瓶美国墨水,也是吃了一半长大的,哪里还能瞧得上这些个祖宗留下来的贱东西儿。”另一半却单在下面等着她呢,又半含酸地道:“只这回来便同二姐套近乎的本领,倒真真个没忘本哩!可非我们这些子个,人人喊打的戏子,能比得了的呢。”
      原是这三太太眼馋锦弦同二太太,先说了这老些子一会话,便吃不到骨头,心里就自行编排出千百番滋味来,酸辣苦涩在假想里偿尽,单没落得个甜头。可时待三太太,一旦把心里所想,真正从嘴巴里咀嚼出来,却是屋里原有的,才来的,婆子们,丫鬟们,可都伸直了脖子瞧着她。她是放肆惯了的,可周围的人断然习惯不了,全当又是第一次听到,如此之惊世骇俗的话来。锦弦却是留学一趟,见怪也不怪了;可她不怪的倒只有她小妈的使性,及她嘴里吐出的话来,却是不能不怪。她没有那么大方,针扎她一下,她还要学习气球,自爆予以鼓掌。锦弦她只管把她小妈的那一套语气,又生搬硬套回来,挪于己用,半讥半讽地就道:“小妈的嗓子可有好些,不知清晨吐还不吐?我在外面到底还记挂着您,也给你寻了几味西药来,据说……”
      锦弦这边还未语毕,三太太就恨声了起来,嗔道:“你们到底都狠毒了心,可就千盼万盼我的嗓子,再好不得。如此一来,便再丢不得你们戴家的脸面。”说时迟,那时快,久未言语的二太太,却是适时挺起了身,即刻言语着道:“妹妹,你说这话也不打紧着些,老爷虽说是不在了,可这个家到底也还在呢。”三太太便上赶着回呛道:“是呀!是呀!老爷是没了,可这个家到底还是容得下早起打鸣的鸡,却容不下早起唱大戏的太太呢!”
      一听这话,她的两个女儿静雯静蔓,也赶忙要过来拉她们的母亲一把,怨道:“妈,你就消停歇会吧,这园里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不想想你自己,也合该为我们打算打算。”这时,三太太复才想起,她的这双女儿,也将到了适嫁的年龄了。她到底在这园子的三十年里,什么也没留下,还搭进去了大半条的命——她剩下的这小半条,是替她残疾的儿子与两个女儿而活的——她到底是要为她们早作考虑的。于是乎,三太太方止住了话,站直起身,朝旧厅正中央的,披乌红绸子的紫檀八宝桌方向走去。即到那,身子便站定不动,桌子上的软玉菩萨,却是不住地被她揉搓在手里。她揉着,揉着,尽管揉着揉着,仿佛揉着揉着,这生活,这日子,便可被她徒手给揉走似的。
      恰这一会子功夫,大少爷静泽倒也镀步走了进来。不知今个儿是风太烈了些,把这些子个动静,都给吹进了他耳朵里;还是风太闲了些,倒把他从赌场里,给一巴掌地刮了出来。总之,他正活脱脱地站在锦弦的眼前。他和他父亲简直一样的颜色哩。不过是把旧玩偶的心给挖了出来,又平添进新玩偶的肚子里罢了!而静泽一进门,其他先不管,只管用他那像极了她母亲的狭眼直眉,稍稍打量了锦弦,便厚厚的上下嘴唇,立时蠕动了起来,提声就道:“姐姐一路上舟车劳顿,可是应该好生休息着。”见她姐姐点头,又忙转向三太太道:“小妈,你的嗓子也是,合该要好生休养着。否则,无故再平添了其他的顽疾,哭都没处哭去。”三太太即抬了抬双眼,望着一样是戴家少爷,却不一样的完好无损的静泽,便猛就啐道:“没处哭更好,我活该再害了眼睛,便不用瞧完老爷的颜色后,再来瞧你的。呸!横竖我惹不起你,还躲不起你嘛。”说完,便沉住脚,踢踏着走了。可脚下像是生有一台钢琴,她每走一步,他那残疾儿子的病痛声,便囤进了她的耳朵里,像粮食一样,一粒一粒地吃着她。她吃粮食长大的身体,可反过来全被粮食吃空了,徒剩下一张空着的戏子的驴皮影,在咿呀又咿呀哟地反复唱罢。一如锦弦初见她时的瘦高样。
      三太太走后,静雯静蔓也便随同走了。二太太方才站直了身,打眼一下四周,沉声就道:“正午已过,是时候,你们也该各忙各得了。也便应散,具都散了吧。”说完,丫鬟婆子们一哄而散,只余几个近身的仍留着。静泽便细细走近锦弦,起声笑道:“姐姐,你今个舟车劳顿,可是应该好生休养着。”又急转而另道:“赶明个要我看,无论这休养不休养得过来,那明儿客人的拜访,可都是定当好生见着的。”锦弦刚躲过将才三太太的明刀,这亲弟弟的暗箭又来,却倒也白省下许多长幼有序的规矩,便直截了当的想啐就啐道:“呸!什么狐朋狗友的都使劲往家里拉,还美其名曰客人。我看,横竖不是他们觊觎着我的人,便是你觊觎着他们的钱。”静泽听这话,眼珠滋溜一转,赶忙陪笑道:“好姐姐,你却是误会我了,我们到底是亲姐弟,左右我不会坑了你去。你说,国外年龄是没个准头,可这你一旦回来,早过了出阁的年龄,再父亲这一没,可是该着弟弟我,把这责任早挑起来不是。”锦弦自是千百万分了然,她既回了来,这张联姻的金丝网,她是想逃也逃不掉的,便想来提个早似的,摆了摆金丝雀一样的爪子,索性道:“弟弟,你说什么,也便就是什么。你是戴家的主人,我又不是。只我到底累了,也合该就回去好生休息着了。”
      静泽听得满意,忙满脸堆笑,一堆又一堆的,仿佛这笑是土,把他抽大烟遗留下来的独有的窟窿,都一个个给填满了,连因赌博输钱,高高挂在脸上的阴霾,都硬是挤在了一旁,就连连把身后的两个丫鬟喊至跟前,立时再向锦弦堆笑道:“姐姐走时,丫头分的分,散的散,如今既已回来,我便存着心的,帮姐姐又物色了个丫鬟喜菊,再加上先前的沁儿,正好留着姐姐打使打使用。”锦弦礼尚往来,也是予以回笑,却是皮笑肉不笑,只道:“还是弟弟有心,只这心,到底该是用对地方才好。”便不管静泽脸上的表情,复又转至二太太,贴切说道:“二妈,今个,我也就不再多作叨扰您老人家了,即刻就退下歇息不说。”二太太便道:“你舟车劳顿的,赶紧歇着去吧。不用管我,我也是就得要走,横竖我见了这索命的儿子,便一句人话也再说不出口来。”锦弦吱应一声,便回转身去,悄悄退下,倒直把身后母子二人的吵架声,长辫子似的,高高甩到头后面九天云外去了,自不待多提。那是他们的事,她可管不着。
      白天的戴园,呼哧哧地刮了一天的南风,到了晚间,却又是新起了北风。锦弦则正端坐在雕花镶金的紫红木桌子旁,眼瞅着那打马鞭似的北风,将那镀灰天空下影影绰绰的月做的马儿,一会子撵到了北方,一会子又逐到了南方,再一会子竟直奔到了她的眼前,把她心头上结着的长长的杂草,可都给吃进了肚子里了。她的心里也全空了,什么都没有了,只一面从心底死水之上,幻化出来的菱花白银镜子,孤零零地躺死在她那老旧思绪凝结而成的,半红不紫的仿古梳妆台上。这时,锦弦免不得要朝心里去望,望了又望,直把眼睛望进梳妆台上的银镜子里去,不算完。
      “物是人非”的白银镜里,可正点映出一个人来,那人却也是锦弦思绪,如过电影般幻化出来的,故意不以之具体形象,单只留模棱两可的貌的大概表达。只瞅着那人,不过十四来岁的少年模样,穿灰白尼龙敞褂,水蓝纺织长裤,墨黑长胶宽底鞋,杏仁儿脸,丹凤眼,矮山眉……这大抵是以前顶时兴的一张脸,只因这张脸上男生女貌,既顶着西施貂蝉之属的鼻子眼,似水果拼盘般硬凑在一起,又还保留着原有的潘安宋玉等的肌肉骨,一阴一阳如水乳相交,显然又还一遮一漏,无不处处凸显着旧时代的痕迹,可不一个书生之形象,就要跃然脸上。可属于书生的好时代是过去了,如今崇尚力量,以创新为荣,这张脸乍一看上去俊则俊,却像极旧时代的人还未死透,就被学习埃及木乃伊,装封打包进了封建旧匣子里,直到今天才类似打开古希腊的潘多拉魔盒,又给放将了出来,一点儿也毫不夸张地说,简直是地下埋了几千几万年碳一样的颜色哩。锦弦则方定住身,眼瞅着那碳,直就轻声唤却道:“梦儒,是梦儒吗?”她才说完,那碳仿佛是久埋地下,见不得风的,竟见风起火忽地烧了起来,再烧了起来,直把她从白银镜子里给立时烧了出来。
      锦弦也到底是乏了,乏了不止一天两天,是整整十八个年。于是乎,一旦她挺直了身,就及对着窗外已等候多时的沁儿,提声便道:“夜既已深,我这里也并无什子可待打点,你们也便早些歇着去吧。”说完,便起了身,自顾回床睡去不说。要说的倒只是锦弦于半梦半醒间,旧床上大红大红的帷幔布子,却是被新起的风吹的老高老高,扑哧扑哧再拍打在她的身子骨上,仿佛是一对儿花蝴蝶的银翅膀,于扑扑打打间,又把她给带进了庄子的梦里了。
      这边沁儿和喜菊,自行回房休息不说。却喜菊才至一个陌生环境,自是暂时安睡不得,便纠缠沁儿问说:“沁儿姐姐,我到底也是在大家子底下做过丫鬟的,怎单瞅着今个白天这阵仗,倒只像第一次瞧见似的。”沁儿直咯咯笑,反问道:“你以前的人家,当真不怪?”喜菊回道:“怪则怪,不过横竖是些偷人的偷人,偷钱的偷钱的破烂事罢了。”沁儿狠狠叹罢一口气,复冷笑道:“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哪里管得了它到底是圣经,佛经,还是古兰经的呢。”喜菊被起了兴致,连连摇着沁儿道:“好姐姐,你便将这老宅子里,所有上了年纪的旧事,一五一十都统告所我了吧,好歹知根知底,以后我多少躲不了几个人,鬼倒顶能躲上几个。”
      沁儿则被她摇着,摇着,慢慢摇动了起来,像是荡秋千似的,渐摇渐远,又摇回了往日的梦里了。只听那沁儿,模模糊糊间便张口道:“但烦故事都有个开场白,今个也不例外。有语云:孔孟绕宅百余年,可叹命运一手间。画尽鬼魂皆不是,人间本就无情天。十八年了,到底我也十八岁了,想必旧匣子里的灰,也合该攒了十八丈来厚了。那时的日头,可还没现在变化那么之快,那么恶毒呢,老太太也还尚在着哩……”沁儿话语未了,感慨间便被喜菊反接了去,问说:“老太太?红嘴黄脸的老太太!”沁儿此刻正于沉沉的回忆里,往下坠,再往下坠,被喜菊这一逗,没能沉到底,反又直升了上来,于是乎,便半捏着喜菊的鼻翼,就打笑道:“你当是孙猴子,还红嘴黄脸的,仔细被主人听了去,可打紧你那丫鬟作的皮肤,几寸来丁的不紧剥。”沁儿不过一语才了,想起自己也枉然丫鬟一个,复又狠狠哀叹说:“唉!都说人有人命,狗有狗命,可我们这条命,到底是由不得我们自己的。我也自幼随着老太太长大,到底也和大小姐一般的年岁了,却顶不一般的命哩。”喜菊见沁儿言语间有所偏转,情绪渐激,便赶忙又岔回来说:“好姐姐,这要怪谁就怪谁,可怪不得我。要愿意怪,就去怪那照相之人。合该那正厅镶金裱花框里的老太太,可不正孙猴子的模样。只这一打眼,便知猴精猴精,是个顶不对付的角色哩。”
      这一声“好姐姐”,到底又把攒在沁儿心头上的刺,给沉重地压了下去,她渐稳了稳心气神,方才道:“哼!可不,老太太哪里会是个省油的灯,她灯芯上蹿出的火苗,可烧死、烧疯过不少人呢。”喜菊听罢,忙定眼直问道:“三太太?”沁儿便回:“三太太?这可不,再好不过的例子了。她是个戏子,哪里入得了老太太的眼。高低不过老太太,到底拧不得老爷,这才让左眼进了沙子,睁眼一只右,闭眼一只左,也便入了门——贱蹄子,也不知是下了那门子的迷魂药,才能沙子钻进贝壳里,偷来个珍珠的嘘头——可,这老太太的眼里,到底是容不得沙子的!”人人都只说,这醋埋得越深,葬得越久,气味就愈发得了香油的引诱功能,及飘进再恩爱夫妻的嘴里,婚姻必都要到坟墓里,被动地走上一场,然后盖足了棺,定足了论,非离不可。今喜菊这个一瞧,可不“醋”正有这等威力。方定了定神,转念再想,这人那,也真个越下贱,越是个没安分的主——可这与自己无关,自己没那分姿色,也羡慕不来——得到三分骨肉,付出七分血水哩!
      这边沁儿则但见喜菊不语,反倒思索些什么,想是入了迷,便接着开口下讲道:“老太太眼里既是容不得沙子的,这三太太便也合该放老实些,可是,你没瞅着她白天早起唱大戏的那阵仗,上赶着一满圈的公鸡,也赛不过她的好嗓子哩。”喜菊听了这话,立时回神过来,忙打断问道:“三太太……她这喉咙?”沁儿便捂着嘴,银铃铃地笑回道:“这可不,趁她不注意的紧儿,便使人药坏了她的宝贝嗓子。及那大戏再唱将出来,可类乎磨得顶利的一把铁锯,倒在锯着注水木头一根,单有力不能使,沉闷之骇人不忍闻呢!”喜菊及听此处,忽只觉上衣无形紧了些,更紧了些,莫名地勒人,便方松了松最上面拴住脖子的那颗纽扣,复才喘歇过来,问说:“唱戏是戏子的命,那三太太当真能善罢甘休!”沁儿只打眼一望窗外,那一团子黑得不能再黑的夜,像是有几只鬼,在地下鬼鬼作祟,围着圈跑啊跑啊,倒跑出一圈又一圈的鬼影出来,灰似的,飞溅在天空上头。及沁儿看罢,也尽管学习那鬼,狰狞一笑,就道:“罢休?不罢休,也得罢休!是她的,她就得认。倘或不认,受了气可是自己的,人可就指着这点气活命呢。要不得,如何她怀孕时动了胎气,倒生下个半死不活的废物儿子。唉!也好在她到底是认了,这不两个女儿,一个赛一个的别致……”
      说着,讲着,沁儿流出嘴边的话,就渐渐如夜漏滴去,同时进行的,新起的风又如百米接力交接似的,一下覆盖住了喜菊原有的注意力。她眼前的浅灰花纹帷账,止不住地就在夜风里被仔细扇过来,又扇过去,沁儿的脸,也渐渐被一并网罗进其中,却依然还是扇过来,再扇过去,越发肿胀地看不出个分明——原是人被帐子层层盖住,显胖;可那墙上的抹金老钟,倒足听得仔细,一下,两下,三下……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足足七分钟过后,喜菊又称其为七分钟之痒,是从七年之痒中化来的,可年太久了,太长了,没人等得了,也等不起,便干脆去繁从简,直换成了分钟,人勉强还能消受得起。
      而时待七分钟之痒这么一过,喜菊才复又张口问沁儿道:“这三太太既已完,那大太太二太太,以及底下子的太太们,又是如何?”沁儿轻挽了挽床头帷账,又往上挽了挽,方把脸从账子里彻底漏了出来,才回声笑道:“一死一疯,说得可不单就大太太三太太这两主。至于其他太太们,戴园里可是再没有的了。妻妾不过三,这是戴家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谁敢不从!”喜菊丫鬟做久了,自知不该问,不问,便只问该问道:“那白日里的二太太,方又如何?”沁儿随即口中一阵哼唧,愤愤便道:“那二太太,可刀尖做的心儿,再锋利不过了——可这再锋利的人儿,也免不了被火烫下一层皮来!”
      百尺话头,喜菊则更近一步,方近身沁儿,俯贴在她耳边,又来问说:“那我们的主子,这大小姐……”喜菊才发一语,后话还在准备,谁曾想,沁儿便弹珠般连连啐道:“呸!旁人不知,我可门清。哪门子的小姐,不过勾引下贱小子的婊子罢了……”沁儿话头才起,方自觉语失,便又把话尾收在嘴里,可终究恨不过,复再牙齿狠嚼了几下,才到底吞咽进肚子里去。喜菊倒直瞅她这番模样,想是心有所忌,可又不甘到嘴的舌根跑掉,便只得巴巴地近望着她,哈巴狗般,单等着她吞咽进肚子里头的话头骨头,锥心堵肺忍不住,早晚吐出来,便言语上尽管不先问。
      可早晚是没个时间范围的,是一天,也是一年,甚至可以半晌不到。可半晌过后再过半晌,都不见下文,却那墙上的抹金老钟,敲足了一下,再敲足了一下……连连在喜菊等待的心中,敲锣打鼓似的,直敲到三更,沁儿才最终开口说罢:“罢了!罢了!三更的天色,我们也合该睡下了。主人们不早起是规矩所致,我们却是要早起为这规矩服务哩。至于大小姐,甚至更多人的锁事,改天你问,我总会一并告诉你的;你不问,我也还会一并告诉你的。”话及此处,话尚还留有余音,钟声却是先话尾一步戛然而止。想来是老钟也老了,不中用了,然而两人却都并不甚在意,照旧合衣睡下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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