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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戴园外,苏宅里,笙歌才落,华灯又起,旧梦数以千千计,到头来,不过是空对着生活,逢场作戏,今也做了昔,明也做了昔,都只道这日子是泥做的,紧不起似水流年去洗!
      ——题记

      天是新时代的天,地却还是旧时代的地,若以旁观者的身份,冷眼打量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躲在阴暗旧匣子里的一本顶老的书,书里传奇的故事早就落了幕,书里传奇的人也死了,可几千年的传奇老灰却不死地沉了下来,沉进中国这片广袤的大地里——中国这本书却是太厚太沉了些——随手一翻可都是新的篇章,呛不死人的新篇章!

      新篇章的伊始,时值一九二一年,正是辛亥革命十年后的中国。十年前的月亮,也还是现在的月亮;十年前的星星,却早不是现在的星星了。然而今天没有星星,只有月亮,高高的月亮悬在半空,夜色倒看得分明——话多休提,把心沉下去一点,再沉下去一点——故事这才刚刚开始!

      故事打头的银花窗子外,月色正轻软着;可岁月,却并不见得有多好。往时的岁月虽小,却正;而今时的岁月虽大,却终究见不得人。戴锦弦如此瞧着,这般可欠的岁月,倏忽地想,这岁月是你的、他的、大家的,唯独不是她自己的——爱惜不得。可这岁月,她到底已披了十八年之久。

      十八年的光景,转瞬即逝,之于锦弦来说,也并无打紧,横竖不过透着现时的雾,立眼看旧时的花,花在雾里,她在雾外,她和花终究隔着一个“上元宫女”,和“天宝旧事”的距离。说起来枉然不过隔衣瘙痒,不说也罢。可我们要说的倒是,只她正十八岁这天,却似魑魅,似魍魉,似孟婆的汤水,加兑漂白粉,泼洗过这折磨人的日子,再白茫茫流满个旧地,到底漂白了她脚下短暂而又漫漫的人生辛苦路。

      至此亥时已过,丑时将至,正值子夜时分,当空一轮几明月照,也分明照不出个详细地点来。别提我们,戴锦弦她自己身处何处,也细说不出个分明,更别提别人要为她强行杜撰,也不知从何下口。便只如是这般,就在这样一个不知明的屋子里,俨然独她一人复又瞥向窗外,瞥着,瞥着,月用眼看还不能够,便干脆人不做做鬼,直张开血盆大口,却纸做得老虎,单把几明的圆月,细嚼慢咽进嘴里去,然后阖门关窗,再把圆月吐进二龙抢珠攒金账内,立时锁罢起来。

      可那账上的金丝双龙打眼瞧去,分明不过合二为一的垂死之蛇,虽合力咬住了圆月,却垂死做尽挣扎,也到底咬不住那明月里深寄着的,锦弦冗长而又晦涩的思绪。她的思绪简直像是三更,一慢两快的更铃,“咚!——咚!咚!”,拨开她高高的头盖骨,厚厚的耳蜗,直在窗外敲更人的编花银丝灯笼下,一更,两更,三更……轮回般地转个不停。

      梦中的锦弦想,那思绪轮回中,兴许还能遇见鬼哩!

      隐约不知过了多久,那天上又大又圆的白月亮,也滴滴答答下小雨般的,一点一滴坠入了锦弦的梦里来。

      你或许知道,每一个习惯沉睡的夜晚,都会有一个灌了铅的脑袋,头是重的,脚是轻的,像是白天还未走完的路,都拥挤到梦里去走。也或许知道,梦中的锦弦梦到,她和月亮,像是两只低吟浅唱的蟋蟀,没人做她们的观众。她们是自己的观众。可你并不知道的却是——她做了一个四点钟的梦,可她三点钟就已醒了!

      而黄粱既梦醒,就此民国十年,属于锦弦的阳历牌早就翻过了二月,她的阴历牌却白纸成案、黑字成铁,从此锈在了历史上的民国九年十二月。然后,历史照常走动,她的双脚却是戛然止步。一切无法,我们只能尚且做个先行官,单从农历九零年的十二月末,隔着一条叫做时间的奈何桥,望着阳历二月初站定不动的锦弦,先去说说戴园的那些子事。

      可戴园的事实在是太多太杂了,非言语能去说个清楚,所以你不妨和我一同走进这故事里来,亲眼去看个分明,是非曲折,你再自行做个判断。

      嘿——您小心,这故事薄,紧不起踩,当心别弄碎了它。故事一打头,您首先闭上眼,再睁开不迟——哎!您还小心,是才起的满月——刺眼。那二月初的满月,高一点,高一点,再大一点,像是装满了水银的圆盘子,您且看着它,单这样看着它,不要动,那银色自然而然就落入你眼睛里,多一点,再多一点……当你眼睛完全融入那片月色当中时,你就可以看到了在那晦涩无光的半空中,一轮明月却不知羞地外漏了出来。

      我们则正赶上趁着这月色的好时候,在夜晚将尽未尽之前就把戴园细看个明白——也只能够晚上去看,还就着月光慢慢去看,只因戴园把白天的太阳直做成了王冠,闪耀地戴在头顶;所以人家都说,戴园上方没有太阳,只有月亮!

      可我们既就着月光去看戴园,也不得不把苏园一并网罗进眼底。只因这戴园和苏园,虽说坐落在两个不同街道之上,可是跃然纸上,这两园却一如戴街和苏街,也平行线无两样的东西。却有所区别于两街的相对平行,戴园和苏园则是交叉平行,一个在街顶西,一个在街顶东,全然相反方向。可说它们有所不同的,只有它们自己,它们还单说不出话来;别人都说它们简直一胎两生,一模一样的,戴园看不见日升,苏园也看不见日落,光线都是如出一辙的暗。

      而当月光不计前嫌地,再次照在这片大地上时,这一大堆不知名的暗,才隐约有了光线的痕迹,却还是暗,像是别人脚下站定的土地是现代印刷白纸,它们的双脚却是落了伍,地方还是旧式的宣纸,姜黄而又模糊。也就意味着倘使它们同样是这平面上,随意描绘出来的抽象画,那别人的地方我们尽可摘掉体积,拿去颜色,只留一横一竖线的大概表达;而至于两园,却是尽然省去了这许多繁琐的步骤,直接那堆子暗就把这多余的笔触全然隐去了,只余两园并其间相通的道路线,可不一个井字就要跃然宣纸而上。

      至于“井”字,上下两横便是连通这戴苏两街的碎石底铺就的路,只那上下两横分别承担着戴苏两园,却是重了一些,又沉了一些,却也见苏园的那横显然更沉,将要沉到了底,沉到这井字的顶下面了;而这井字也仿佛支撑不住,两腿啪嚓垮了,两脚外斜在左右,反倒成为一个“共”字了。可尽管如此,别人也还都愿用那“井”字去形容两园及两街的这些子地方,只因贴切,说是,说它们是一口吃人的井也不为过。

      这不,就井字顶下面的那一横的西侧,也就苏园横向对面就有戏园子一个,可不便经常拿它们的事,甚至它们老一辈子,乃至祖宗十八辈子的事作戏,再唱出来给别人听。而他们园子里的人偏还不自知,没人花钱去听这丧良心子的戏,他们却上赶着花钱去听,花大钱去听。

      “咿呀……咿呀哟……”瞧,大晚上的别人梦都做了好几回了,他们却还正在兴头子上哩!听,这戏又咿咿呀呀地唱将了起来。也赶巧了,这个时候,戴家人和苏家人都听戏去了,我们正好趁着两园空下来的这一当儿,去把戴园看个究竟出来——不要问我为什么只看戴园,可不苏园和戴园根本一个样,就是有更厉害的地方,我们因着故事的主人公是戴锦弦,也只能稍后再说。

      你们且跟上我的脚步,只怕去戴园的路难走,太难走了,而当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戴园跟前时,刚好就着一片形势大好的月光,那红漆白锁的戴园大门,便自然而然就落入我们眼帘里来了。可因着总有那么一层暗相裹与的缘故,朱红的漆乍一看上去,也似乎总搀杂着零星几点暗红,像是平白不流动的血——实则,不乍眼看上去,也是这么一个结果,只是人们看了第一眼,没人会想再看第二眼,故总还停留在第一眼的印象中,久而久之,就这么把人都唬过去了,也就算完了;至于那白锁就更显笑话,原是银白夺人眼目的,也被那层暗裹着裹着,不白反黑了,可我们却是笑着笑着再也笑不出来了,的确一点也笑不出来,只因我们再细看之时,方被那原是白金做就的锁,真就直白地夺住了眼目。

      而当我们许久再把目光抽回来时,月亮又见沉下去了一点,可还不妨碍,我们尚且隔着门两侧的石狮子,顺着一阶一阶的青绿石阶,双脚一级一级地拾级而上,通入那因遮雨而修得又长又宽的门檐之下;可那门檐修得又长又宽之同时,却又瘪还又使劲往上凸造型,所以雨是一点儿也没遮住,反倒簸箕似的,把光一点点都给筛走了。因而,当我们推开那扇门要往里闯时,也就通入到了没有光的所在,一点一滴都不见光了。

      我们也不要气馁,尚且继续往里走,走进那没有檐子遮挡的地方,再看也不迟。可奇了怪了,走哪,哪里没有光,可月色分明就笼罩在头顶;仿佛那门檐上的多年就存在的楠木筛子,是一点点腐化了,却是我们肉眼看不到,一点点都腐化在了空气里,形成一个巨大无形的簸箕,把能够见人的不能够见人的光,通通都筛离了戴园而去。那唯一一点留下来的光,只是戴园上了年纪的老婆子眼睛不好,故多留了几盏昏暗的煤油灯做夜间打使用的。而我们就着这仅有的一点儿光,也只能够把戴园看个大致的轮廓。可这一丁点儿轮廓足够了,看多了,对于之后的故事也是没用。不看也罢,看了还不够害眼。

      就着那零星几点碎光,我们千万注意要伸直了脖子,再伸直了脖子……像是要把颈椎骨直扯成一层层梯子,目光炮弹一样拾级往上排,然后以一种冷眼造物主的身份,俯瞰整个戴园的浮在暗上的光的轮廓图。我们便可逐渐地看到,光点伸长成线,线两两合抱成面,勾出隐隐的体积轮廓,这轮廓却并不立时显现,单顺着戴园一路上碎石底铺陈开,一直蜿蜒铺到戴园五分之一止住,方凸显出完整的实物来,是老式的四四方方大厅,用家主来迎客会友的。至于碎石底托着轮廓继续前行,则游廊环绕连接的三间正房相继显现,中还有数点山石草木与之间隔,是老爷和少爷们的主息之所。方碎石底负重行至后院,则视野更见开阔,却也见如蛇行路,更显蜿蜒,四面八方皆有所居。分别按方向所指,有东、西、北三厢房;三厢房其间又各套有三室,中间一大,两旁略小,是太太和各自所生小姐居住的地方。至于紧跟其后,隔着四面八方墙角,林立的高低不等的杂屋,则由丫鬟小厮们分别而居;又因其东、西、北、中各厢房,都有相应杂屋与之一一对应,便至于其住所名,也就去繁从简,仆随主意,但又见稍稍有所区别,便各厢院前头多加一个“小”字。

      故而碎石底终延伸至顶东一片空地,轮廓消失不见,剩余石子却见废物利用拔地而起成塔,再于塔尖整体统观戴园其貌时,则人分明打眼瞧过去,大小厢院隐约浮在光影里,不过如零碎几点星光,却摆出誓要与月亮争宠的架势,只觉好不可笑;可这笑毕竟在我们脸上挂不了多久,时不待半晌,月亮便真真被嫉妒了下去,渐渐往西移。我们这时再往回看大小厢院,只道一枝独秀了,形象更近乎于大珠和小珠,却非不甚落入戴园这枚黑滚滚的玉盘中,而是整体和盘托出,托进塔里菩萨手掌的供烛之上了。而就此一瞬,菩萨烛火立时一起,各厢院的灯火就见纷然而落。我们再细看这塔——也只能看见这塔了——只道它虽紧挨东厢院,却并不见得比东厢院高上多少,大上多少,无非大概是瘦尖模样,竹竿似支撑的皮影老虎,暂时唬住人眼目的;至于能唬上多久,你不知,我不知,他也不知,菩萨却心知肚明,自不待多提。

      然而既看到这里,由于将至后夜,暗过于多了,我们想来多提,也是提不了了。只有大片大片老式的暗,暗里又搀杂着新起的雾,棉骨朵一般涌进眼里,使人睁眼不得;就算勉强能睁开眼,也是看不见具体实物,时人称它为“睁眼瞎”。单只能等到故事进行中时,故事里的主人公,代替我们再细看不说。至此,我们“看”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所以这时,我们免不得要把头伸将下来,再顺着碎石底往回走,还要快马加鞭赶,要是赶巧和戴园看戏回来之人撞个满怀,可就不大好了。

      “滴答……滴答……”也真就巧了,我们正出大门时候,不知名的钟声就顶不应时地响将了起来。而当我们完全出戴门之后,这才发现就在那红门白锁之上,百寸来长的房檐其下,原正挂着一轮抹金老钟,老钟正将行至午夜十二点钟方向。而我们则恰趁着将至未至的这几秒钟,赶忙惊险躲过看戏回来之人,方移到黑暗里来,再去看他们;却听得门内老婆子的敲钟声,也紧跟响起,又见头顶正指十二点钟方向,这些子人一下鱼贯而入,大门立刻又呈紧闭状。

      戴门啪嚓合在眼前,像是一个巨大无形的调色盘,数不清的五颜六色都被关在了里头,只留表面最原始的暗。月光却始见又重新照了回来,如明镜高悬在我们头顶,我们也不得不把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的东西,再碎石子般尖利地回割咽喉嘴里吐出来。时人可都说,戴家没有太阳的白天,像是夜晚有月亮的晚上,昼夜失了恒,走在同一起跑线上了。我看形容苏园倒顶真,至于戴园却是半假。只因不同于苏园大巫,传说有“黄金家底垫”,自可百般“枕之”后顾无忧,乃至昼夜全然颠倒,白天闭门,晚上大开;戴园却只是小巫颠倒一半,正子时门关,正午时门开,只不过是“起睡”比常人晚了不止一点两点,是正好的六点也就半天,据他们园子里的人说,也还算合规合矩。至于他们园子对于规矩的把控,不可谓不严,他们还说,这是从祖宗辈传下来的规矩,后辈人人都是一块砖,要把规矩高高垒起来,更还要插几炷香火,供在高高烛台上,子午时各拜一场。可“日午而出,夜午而入”的规矩既有了,没有度量衡也不行,瞧,往回去瞧,就才见的那戴门红漆白锁之上的抹金老钟,可不门前门后各一,早晚规规矩矩地运转个不停,机器似的——本来就是机器。他们园子里的人,既生在戴家,又长在戴家,久而久之也变成了机器——人是多边形发展的,也被戴家许多规矩磨方了,变圆了,他们所有的生活习性,都变成了一条线上的蚂蚱蹦跶着,线是流水线,颜色各异的蚂蚱,也又都统称作机器。

      所以,回家的路总是很远,很长,戴锦弦总不愿回家。

      可当太阳的调色盘,再次无意泼洒在中国的这片大地上时,也晨光如水,如孟婆水,直把锦弦从床上泼了醒不说,床头遗梦也从此真正醒罢,连带反应的,属于戴锦弦的历史又重新走动了起来——才刚刚开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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