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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十一 章 ...

  •   小红、小绿丫头一离开,锦弦足足呆了老半天,她知道她既把这镯子心甘情愿,交由这两黑白无常,起了以人命换钱的头,这条“水涨船高”的末路船,她不上也得上了。她也就此不能把自己,当做自己来看待了。于是乎,她就拖着这副残存的,亦称作不是她自己的身子,轻快的,不能再轻快地,朝屋里背光世界的顶深处走了去。却是门将进未进刹那,方想起还未有人提及西厢院的火灭了没有之事,便转而又四周瞧了瞧,仔细发现未有一丝火星残存,始才重又回返原处,迈门而入。一到门窗世界的顶深处,简直黑暗极了,锦弦却也浑然不知,自顾摸索到火柴、铜盆,便就势一把撕掉左右两袖口,再投入铜盆里,火柴立时一点,火光四溅起来。可锦弦左袖没了,左眼还在,右袖没了,右眼也还在;只左右对眼一瞧,再瞧,便倏忽哈哈一笑,想来:这西厢院,乃至整个戴园的大火是灭了不差,自己却倒要狠劲再烧它一把,烧个痛快,烧着烧着,直引火上身的,烧到自己身上来。想到这里,锦弦早本能就避开了梳妆台,始来到窗户底下,席地而坐。就那梳妆台,原是她最寻常待的地方,此刻却尤其使她害怕;她不害怕“镜中花”枯了,凋了,甚至死了,她只怕那花平添几分旧颜色,使她新人对镜见旧人,分明只一人,却两不相识了。

      可此景是遮避而去,此情却是由心而起,月亮便顺藤摸瓜的,顺着这点滴之情,“映情”地从窗子里夺窗而入,进而照在锦弦手上,再直铺路似地,往她两只空荡荡的袖口里灌。月凉如水,刀子似的,要割人。而袖口虽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却免不得尚剩胳膊两个,胳膊再连着胸口,胸口正裹着心脏一个,可不心脏猛就被一下又下地割着。割着割着,连心里面最烈的火,也都要立时凉透了,心凉也如水,却又不是,它是固体,也就成了冰,所以“抽刀断水水更流”,止不住就要变了味,成了:抽刀割心心还在,碎得一块又一块。可心既“完全”碎了,倒也好,自此也了了锦弦挣扎的可能;心烂了还有拯救的余地,心碎了再无拯救的欲望。而你知道,在绝境之中,有时欲望和希望也是由为一体的,此刻锦弦心中既了无了欲望,眼前也就再看不到了希望,既看不到了希望,人也就不再着眼于将来,那一直陈铺到奈何桥前,虚的不能再虚的路,而是学会了偷懒,只在乎眼前手脚力所能及的“实”。这力所能及的“实”,却不是有力出力,而是见啥抓啥,把别人之脚下路上的一土一石都要立刻抓来,挪于己用,使自己脚下的路实的更实,同时的,使别人脚下的路,实的变虚,虚的更虚,乃至无路可走,更不用枉谈什么将来的路。只因将来的路发展壮大于现实的路,现实的路都是虚的、空的,一踩就落入万丈深渊,死路一条;活路全被给堵死了,也就活路的前方没有活路,便从此再没有了将来的路,只剩能多走一步是一步,多走两步赚一步的,眼下的、当前的、这一分、这一秒的、现实的路。

      至此,现实的路上,现实的明月也就告一段落。明月它只是一个引子,自言自说的感情寄托者,是真实的月亮,却被人为强行加工处理,自幻出来情感的影子,如“绳”是“影”一般,引领着人走上这条现实的不归路;而锦弦既愿者上了自己的钩,月亮便失了延展的作用,立时从她袖口又猛抽了回,以物之名重挂天空。月亮它还是那么个月亮,专供旁人消遣,却不再寄情。所以,当下一分、下一秒,锦弦隔着现实的这条路,再往前看,只觉窗外今夕的月亮,不同于往夕,更小了些,更瘪了些,还更暗了些,像极高高悬挂的铜铃,更像是铜铃下面,掩耳盗铃者,日渐沉下去的晦涩如老人的眼。看到这里,锦弦再看不下去了,同时的,止不住就要回到月亮如铜铃的最初,铜铃又声声呼唤,锦弦可不直魔咒似的,就手脚注目往前,头削尖了地伸到窗外,方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没了屋深遮目,窗厚蔽月,锦弦始看到的月亮,便就大了些,再大了些,更大了些……大到简直和故事开头的月亮,一样的大,一般的明了。

      而如此既到了这时,锦弦免不得就要透过今天的月亮往回看。往回看,她看到故事打头她的心,和故事最初她看到的月亮,是相重合的,于一体的,一样之大,一样之圆,好似连体婴儿的眼;可如今的心,到底也随着如今的月亮,一起地没落了,小小的,窄窄的,像极棺材板里的最后几束稻草,风一吹便烧了起来,再烧了起来 ——一手捧子的灰罢了!可如今这心,到底似窗外明月,也还是有的,不过结了碗口子大的疤罢了。而倘使这疤就算固定不变,窗外的月亮也还是以前那么个月亮,只不过物是眼非,以前看心口的疤,大抵是用放大镜去看,因此所到之处,莫不是魑魅魍魉,鬼影移墙——可全都是鬼哩;而现在看心口的疤,终究是用平面镜去看了,只瞅着镜中那红口白牙的人儿,真真个道:“瞧!那人的模样,倒活像个鬼哩!”仿佛那鬼已不是她自己,而是别人似的!不,不,早不是鬼了,横竖一堆子活着的白骨罢了!

      想到这里,锦弦仿佛即刻定了住,立体的身子,成了一副抽象画,是用一横一竖,凭空擎出的平面,然后泼了彩的,把她整个人都给泼了出来——这一刻,她好像风,像花,甚至月光……又什么都像,反正就是不像她自己!眼睛也不再是眼睛,失了照看前方的作用,止不住就变成了一口深黑色的井,井里蓄满了泪水涌成的洪流,洪流中心倒悬着沉沉的月亮,从故事开头,月亮随着洪水缓缓涌出深井,直至故事最后,泪尽水平,月亮它还是那么个月亮,只是井枯水尽,再回头,它比人还瘦。

      末了,夜尽遮月,蚕灭成蝶,锦弦活着,却已死了。心死之后盖棺定论,世界还是以前那么个世界,锦弦却再不是以前那么个锦弦,她便要自私地阖门关窗,把一切偶有的异声,都尽然遮挡在戴园的外面——可今天的月亮被她关了起来,明天的太阳又要照常升起。当一夜梦醒,在锦弦梦里活着的人,却在现实的世界里已死了:父亲,二妈,小妈……所有戴园上一代的人;可在她梦里死去千百回的人,倒在现实的世界中又重活了过来:静泽,静雯,静蔓……包括她自己:锦弦,所有戴园这一代的人——而且不明觉厉的更是,她还要以她自己之名,凭她一己之力,使她们继续存活,乃至戴园接着延续下去。所以,锦弦只能和她昨日,前日……甚至她初回戴园那天,跳进梦中的过程相反着,逃避的步骤却都是相同的:她先是从梦中由死到生醒来,跳进被里的世界去,再从被里的世界跳进账中的世界,还从账中的世界跳尽门里的世界去,最后直从门窗的世界跳出来,跳进现实的这个世界里来!

      滴答,滴答……一声,两声,三声……当锦弦隔着薄薄的门窗,再站立在现实世界的土地上,听着门窗世界里厚厚的钟声,她总是听不太清楚,可她一定知道,知道钟响必然会是十一下,针表也正好指向十一,将近中午的十一刻的时光。只因她知道,今天她自己一定会起得很晚很晚——她从来都是起得早早的——可那是以前的时光,在以后的日子里再不会有了。她既真正出走了独属于她自己的房间,走进了戴园的世界里,她必要因着遵循戴园中午开门的规矩,乃至起得晚晚的,起早都是作无用功,她又不能够走出戴园去了。所以就此她身体的机能,便先大脑一步,学会了偷懒,往后的时间能拖就拖,最好正拖到十一刻钟,不多也不少,正好离中午差一个小时,只留着这短短一个小时,准备着美美出门去的梳洗打扮。

      可她却不要在自己的房间里梳洗打扮,她要去别人的房间里梳洗打扮。她只回头望了望背后自己门窗里的世界,俨然一笑,她回不去了,便背头过来,就去朝喜菊那里走去。一到喜菊的房间里,她觉着一切都太糟糕了,镜子是花的,梳子没有镶金裱银,连梳妆台上也是以前从未觉得过的破烂不堪,所以她赶忙就快速转身,即刻逃离了这个一无所有的地方。连喜菊高声告诉着她,凤峦始见到沁儿的尸首就疯了这件事,也一无反应。不就疯了大丫鬟一个嘛,大丫鬟也是丫鬟,死了就小丫鬟补上,小丫鬟也是没有,就现找现买,反正戴园外面货源源源不断,戴园里面它从来就不缺丫鬟。如此想着,她就把凤峦也丢了,扔在一旁,反正因果循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无论谁人身由不由己,都逃不过。

      随后,她就直奔三太太的房间里来,果真这里从不令她失望,虽烧了根基死了人,依旧如此的富丽堂皇。她亲自打了洗脸水,待洗漱干净,就端坐在她小妈昨天曾待过的地方,一样的抹粉擦妆,浓浓的,一般的对镜揽颜,淡淡的。她觉得自己从来都没这么美过,至少镜子也如此觉得,虽然她眼睛一点都不承认,反觉得更丑了。然后待她甫一满意完镜子里的她自己,一点头的功夫,便猛就抄起一旁的椅子,朝镜子狠狠砸了下去,噼里啪啦的,镜子碎了一地,连带着镜中人,也碎得一块又一块的。好个千千万万个她自己,碎了个千千万万个的各有不同。再及她横一扭头,便出房间朝戴门走了去,把千千万万个她自己都丢在身后,独留一个现实中的她自己。

      一到戴门,锦弦的时间算盘却是平白掐了错,直差了十八分钟,又十八个秒。不要问她为什么知道,高高挂在门旁的抹金老钟,可不正滴答滴答,一直规矩地运转个不停,便就最好的答案。而若换作平时,锦弦对这“日午而出,夜午而入”的衡量老钟,向来是满不在乎,甚至嗤之以鼻的,她连多一分多一秒的时间,可都不消多等,就算是即刻爬墙头,也要立时爬出戴门去。然而时至今日,就算没了守门的老婆子,连大门都是为她大敞而开,她的双脚却是画地为牢,被规矩死死缚住了,空有双脚而不能动。只能于沉沉的抹金老钟滴答声中,一声长过一声地漫长等待着,一声即一秒钟,一声又一分钟,一声还一个小时……更一年……十年……十八年——锦弦直直在戴门前等待了十八分钟,又十八个秒。可在她短暂的印象里,唯有这将结束的十八秒是真实的,而那开头的十八个分钟,一分钟即一年,简直把她的一生都给度过了——她的一生只活了十八岁,剩下的岁月继续消逝,她的岁数却已然定格,从此她再没了从前,也没了以后,唯有这一分、这一秒的既定真实。便就在这十八秒既定真实里,她更做了一个可笑的决定,她把为她大敞而开的戴门狠狠关了上,然后十八秒结束,又把它缓缓打了开,如愿走出戴门去。

      可锦弦知道,她双脚乃至身体走出戴门,只是心灵要走进另一个园子的开始,心脏不止,一切永远都不会结束,从此还有无数个如戴园一样的园子,在等待着她的双脚如约奔赴而至。所以,正中午十二刻钟,不曾比以前多,也不会比后来少,锦弦只回头望了一眼戴园,还像十八岁以前的那个少女一样,微微莞尔一笑,再映着太阳反着光,使那笑永远定格在了戴门透明的白锁上,这时旧风恰又新起,周围戴门上的红漆便直映着光,泛起一浪又一浪,远远望过去,白锁红门合在一起,像极锁中人迎风流着泪——血泪。可这时,锦弦却去说,那光中锁,锁中泪,是你的,他的,大家的,唯独不是我的——她没有血泪,她把血泪原封不动地都还给了太阳,太阳又原封不动地洒给了你们——这血泪是中国大地上正被太阳照耀着的每一个人的,却不是锦弦的,锦弦躲在黑暗里,阳光照不到她了。

      然后——没有然后,只有这一分、这一秒,锦弦回头过去,从此头再也不回,她只朝前走,走着走着,一步用一分,一分变一年,一年成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后的路还长着哩,可她边走却边还回忆着刚才那抹笑,她知道她余生很长,却再不会有那样的笑了,她需要用尽余生将它铭记,再来回忆许许多多遍。想到这里,锦弦本该付之一笑,可付之一笑也是笑。所以锦弦如此就去说,我不要笑,我要把这每日每刻的笑都留着,攒着,省给将来用——做一个永远没有微笑将来的准备!她也不要哭,她没有眼泪,就是有也不去擦,任由日久年深把它风干了,再做成美丽的琥珀珠子,挂在脖子上使给别人看!从今以后,生活就是一枚绿橄榄,人红心搁在里头,要把日子当成苦涩过,只偶尔一丝的甜蜜,万绿丛中一点红,都会使这一天惊喜不已。可——可锦弦如此去想这一天天的,这一天天却终究拼凑起,一片又一片的一言一语去说:但愿时间是爱我的,只是爱我少了一点,但爱我久了一点,久到我一辈子都察觉不到,却一直都沐浴在爱里面!

      再然后——也没有再然后,还是只有这一分、这一秒,锦弦把无数个上一分、上一秒的尸骨踏破,不尽的她自己十八年以来的身体,撕碎回炉重造,直至血流成河,始来到镶条条白骨一样白的白锁,和嵌殷殷鲜血一般红的苏园朱门前。苏园朱门却是紧闭,没人知道她的到来,只有园子里的一棵梧桐树发现了,并叶子从树上悄悄落下,落到锦弦她的身上,一叶知秋,锦弦的秋天可不已然轰然而临,也就意味着短暂而热烈的夏天已过,连带着那未落地就病死于胎中的十八岁末。这不住使锦弦去想起,每个人总会有那么一天,要站在十九岁的脚下,把十八岁的头碾个粉碎,然后站在青春的一片废墟之上,从头到脚残骸重塑一气,再出发,一切都还刚刚开始。可那青春是别人的,却不是锦弦的,在锦弦脚下的这片土地之上,长不出“青”,也开不出“春”来,只有绵延几万里的秋冬拉起来的秦长城,使上至老人下及婴儿的,无数人的青春都还没来得及说开始,就已然白发苍苍地道结束。

      锦弦她也自是知道自己,十八岁末既走出戴园,十九岁初便必定来入苏园,而戴园大门冥冥大开为她而出,苏园大门却是必要注定紧紧关上,由她亲自推门而入。可锦弦却是不动,自顾回头望了一眼日头,那街市上方天边与天边,黛瓦与红墙接壤的地方,日头还正高,阳光还正浓,她还要再和守着戴园一样,守着苏园的规矩,也如同等待着走出戴门一般,等待着苏门打开再走进苏园。只是等待的时间要长了些,更长了些,长到日中到日落六个小时,也就三百六十个分钟——可锦弦真正等待的时间却远不止这么少,是把分钟去掉换成天,也就三百六十日即一年——可这不够,还不够,远不够,直一年生两年,两年生三年,三年生万年的,她可能到死都等不到头的,无数多个的一年三百六十天!

      滴答,滴答……一声,两声,三声……也不知道锦弦等待了多长时间,可她知道一定是下午六刻钟了,更不要问锦弦她为什么知道,苏园门前可不也抹金老钟高高悬挂。可她这次却比不得出戴门的上次,正听的格外仔细,每一秒钟响,每一分钟响,每一时钟响,甚至每一个回音,都仿佛放了慢动作,无比清晰的至上。可同样的,锦弦也无比清晰地知晓,她身体上的时间是等到了尽头,可长夜漫漫月光寒,她心灵上的等待远远没有——可锦弦却偏要它有,就是没有也不去说,就是说了也不去想,她只去想现在,就现在这一分、这一秒的事。这一分、这一秒,可不正时值民国一九二一年夏末秋初,锦弦她巍峨地站定在苏园红门白锁前,便要直直推门而入,只临行前,和故事开头进戴门一样,双手拍了拍左袖,又拍了拍右袖,直拍掉身上那片邀请的梧桐叶后,再莞尔一笑,便把门以万吨为单位的,打开着;身体以厘米为单位的,前行着;更心灵以光年为单位的,度过着。然后一笑没了,只余一笑死去过后的莞尔,便就地苏门打开,即刻良诚手捧黄金映入眼前,紧跟着却是旧风新吹,他双手一抖,黄金瞪时落地——锦弦却是不管不问,只管把一切尽收眼底,然后阖眼闭眸,把一切都关在眼睛遮挡的外面,只把嘴巴拿出来用,自言自语地便道——从一个凄凉的园子,来到另一个更加凄凉的园子,我的灵魂永世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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