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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十 章 ...

  •   她一躲进门窗的世界里去,就如是地反复去想,她管不了戴园这些,真心管不了,她可连自己的双手,双眼,甚至全身上下都管不了。如今听从她指挥的器官,也便只余大脑和双脚了。所以,她要走,一定要走,就算全身每个细胞都不同意,她也要用大脑指挥着双脚,纵使踏过全身的血肉,甚至一整戴园的尸体,也要明早即刻就走。及此,她赶忙往门窗世界深处走,去收拾点残存东西,做明天逃路的准备。可刚一迈步,新近又起的风,便合拖合拖吹门直响,锦弦忙回头看去,风一下就猛烈起来,夺门而入。顺带着的,日光照进来一点,再照进来一点,直照遍锦弦全身上下。而风和日丽,如今风既不合,这日也合该不丽,反倒像火,大一点的火,再大一点的火,引火上身的,直把她整个人都给烧了起来。正此时,抹金新钟也应景的响了起来,一声,两声,三声……像是人火化时伴奏的哀歌。锦弦倒想,这敬宣送来的新钟,总见比不得老钟实在,是不大守规矩的,又胆小怯虐,仔细七点才过、八点未到,风只狠劲一吹,便见风使舵地响早了。锦弦转念又是一想,七点?——是晚上七点……而到此,她人也有点要学这钟,不再接再厉往门窗世界深处走,反依葫芦画瓢的,见光使舵,直随着光来的方向,逆向往门窗外走。而锦弦一出门窗世界,果不其然,远处的天光,竟比她六点刚见时,更大了,更深了,圆滚滚的吞云吐雾,如大火球,膨胀成一团,如竟仿佛戴家一直逆时而行,逆着,逆着,又戴钟换苏钟的,直把戴园中午的太阳,不受控制的,再学着苏家,逆到晚上来用了。可锦弦仔细,再定睛一看,方才没注意,自己是西厢院,可不正对东方,就算夏正换秋太阳落得顶迟,也如何荒唐的,大晚上的竟高挂东方,倒要从东方落下,而看这落下又左上移的移动势头,反竟还要直移到西厢院来,再从西方升起哩!正锦弦疑惑这时,一个头扎细红绳的丫头,立时就跑了过来,如是地大喊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大小姐,不好了!东厢院,二太太信佛的房间着火了……火太大了,扑都扑不灭……大小姐,赶快去救火!”锦弦听罢来的缘由,站定住,忙嗤笑道:“救火?东厢院可是没人了,反还倒要我们西厢院去救火!”这时,又一个头扎细绿绳的丫头,跌跌撞撞地也跑了过来,见到锦弦也道:“不好了,不好了……大小姐,西厢院也着火了……虽刚才烧了起来,却呈愈演愈烈之势,非不趁苗头正起之时,掐断不可……大小姐,赶快去扑火!”锦弦听完,一侧身子就转正过来,正对着小红丫头,不慌不忙地就笑道:“瞧!我自身也难保了。”说着,眼角方一上斜,天色尽收眼底,又忙仔细问她道:“你说……你说,西厢院烧了老多一会儿了?——一小时多一点?”那丫头忙点头应了。锦弦一听,就直跺脚气道:“怪不得!怪不得,东厢院着火,反来西厢院借人,原竟是今晚东厢院的人都死光了,又跑光了,就连火刚起时,如竟都没有发现。”嘴巴一说完,方冷静下来,脑袋再提溜一转,打初的疑惑就迎刃而解了。要么怎就说她傍晚六刻钟,一从梦里的世界走到门外的世界来,天竟顶不对劲的大亮着!而就方才起的疑惑,仔细也如出一辙。原是东厢院烧了整一个小时,东西烧没了,及她一个小时之后,再从门窗世界走出时,天虽比她刚见时亮多了,却是没东西可烧的,火势开始渐落下去,同时的,朝着有东西可烧的西厢院,一路子摧枯拉朽的,直蔓延烧了过来,势必要把大火再从西厢院高高升了起来。锦弦顿时拍了拍脑袋,怪道自己早早没发现,哪有太阳会吞云吐雾的——可正也是这吞云吐雾,雾深遮目的,才使她把毁灭的大火从东厢院渐落,又蔓延至西厢院渐起,倒错看成了希望的太阳,直晚上七点钟从东方落下,又在西方升起,再阳光普照大地的,照在了锦弦脚下这片没有阳光的土地上!(心理,景物)

      锦弦想着想着,及至思绪暂歇,回神过来,一红一绿两丫头,早呆呆看了她半天。她忙回望过去,两丫头也回望过来,一返一复间,两丫头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两根绳,倒像极黑白无常,来即刻锁她的命了。锦弦狠劲吓了一跳,止不住咳嗽一声——她早生了病——自是生了病的真咳。忙呵问道:“你们……你们手里,果真拿的什子混账东西?”两丫头听了,手里的东西一扔,面面相觑,只不知大小姐突然生气为何。到底是那个小红丫头,在东厢院见过小世面,胆子稍大一点——东厢院的胆子始终是比西厢院大点的。便仗着这稍大一点,也大不哪里去的胆子,忙一下复又捡起那东西,搁到锦弦眼前,就笑回道:“大小姐,是棍子!……你瞧,是扫把上方的棍子。拿来扑火用的。”锦弦立时阖上眼,又即刻睁开,再定睛一看,果不其然只是棍子,不是绳子。锦弦方会心一笑,就自言自语道:“我说不能,我说不能——哪有黑白无常来索人命,反被人给吓住的。”说完,笑立时沉了下去,思绪又升了上来。她想,这场病是生大发了,是非曲直都分不清了,直的都能看成弯的,用不多久,活人也就要合计权做死人过活了。可眼前,病是长久之计,待商量,大火却要眼前之法,一刻等不得。她却也无法,只得如初所想,铁了心的顾己不顾人,破罐子破摔的,就对小红丫头挥了挥手,说道:“你快些子回东厢院添把手救火。戴园东西不管,救人却是要紧!”小红丫头听了,见绕了半天没说正题,救兵是搬不到了,只得悻悻转身离开。可身子方只一撇,锦弦忽想起什么,忙又伸手拽将回来,又仔细问道:“对了,方你来时没想起,你走了倒印象深刻。你来找我,凤峦呢?凤峦呢?——如凤峦那般忠心的丫头,主人遭了难,怎就会不在?”小红丫头身子又一横,顺势就从锦弦手里脱就,也大声着怪道:“大小姐,可不是这理。我说也是。我瞅着凤峦姐姐不是那样的人,也足足找了半天,可楞只找到了一地的胳膊腿,就是拼不出一整个人来。”锦弦听了,哈哈一笑,就骂道:“就你嘴会寻开心,也不看什么时候了!火既要烧眉毛,你嘴巴也是不远。”又道:“哦!原是如此。……你且再找找看,找找看,等找到了她,大火就由着她办,不用问我。”小红丫头又多嘴一句:“要是真找不到了呢?”锦弦冷不防被她如此一问,一下就问愣了,直愣了半晌,到底把打初的立场打翻一半,硬是挤出一句半生不熟的回复来:“倘或真心找不到她,就不用找了,单等她来找我。至于我——我!这一收拾完西厢院的事,就紧打紧地上赶着东厢院再收拾去。”小红丫头得了准信,忙欢天喜地就跑了,仿佛家里不是着大火,而是红红火火要办喜事了哩。至于谁的喜事?——谁答应就是谁的喜事呗!

      那小红丫头一走,锦弦转又开始去打发这小绿丫头,如此就道:“你且也同样的,快去西厢院苗头处去救火。我抢救完本屋的东西,这就跟去。”又随口追加一句:“我看西厢院这火,大抵是沿着北厢院小妈那烧过来的,虽说小妈特立独行,北厢院是水泥糊的,火烧不了多少,却到底根基仍是木头镶嵌,也多少要瞧瞧去。”这丫头听完,忙一边点头答应,一边就飞快跑开了。“啊!……这么着急,赶死啊!”锦弦刚打发完俩黑白无常,就听见咒骂声,以为骂她。一抬头,原是小绿丫头走得急,对面来个丫头走得更急,两急一碰面,就直撞个满怀。却也都因为急,俩人步子皆一致不停,只擦肩而过间,互骂了一句。而锦弦听那咒骂声戛然一愣,再回神过来,绿丫头早不见踪迹,同时的,另一个丫头已陡然来至她的身旁。至于这另一个丫头,不是别人,可不喜菊不是。喜菊一来到锦弦身旁,映入锦弦眼帘的就是,她活动着面色红润的圆脸,拉长伸展到自己的眼前,张大着嘴巴要说话,却楞是气喘吁吁地憋着满口气,嘴巴直胀地鼓鼓的,红脸也即刻变绿脸,绿皮□□似的,只呱唧呱唧叫个不停,单说不出人话来。锦弦仔细听不懂,又一联想到□□,没由来得就心烦,直接就替着她抢先说出了口,问道:“这般子慌慌张张,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了吗?”喜菊应声点了点头,这才回稳。一回稳,忙又急着推翻自己先前的言论,摇了摇头,就一半掩着面色半红不绿的圆脸而泣,一半漏出嘴巴回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只是沁儿姐姐——她死了!”锦弦破事已够多,太多了,刚又见喜菊大急,一下就把心提到嗓子眼了,方一听说不要紧,心又开始往回落,往回落再一听沁儿死了,心就立刻定住不动了,鱼刺般,直直卡在喉咙里,使她想喘也喘不过气来。锦弦方定住身,直直咳嗽了半晌,才死鱼张大嘴巴般,把心又给硬噎回了肚子里。而后一张口,就大骂道:“人死了,还不算顶要紧的事,哪什么算?——主人死了才算!”脑袋方一转,忙惊诧又问道:“不能!……这不能。你不说沁儿昨天才生场小病,怎今天就小病一下爆发,突然不治身亡了。难不成这小病堪比砒霜,还能毒死人不成?”喜菊也怪道:“大小姐,谁说不是?——我说也是,我说也是。或者……或者沁儿姐姐,是不大生病的,一生起病来,别人的小病到她身上来,也就成了大病,又稍稍再严重一点,只一丁点儿,就病入膏肓了呢!”锦弦原正顾念着沁儿和她从小处过的情分,而她们又是一般性情的人,正伤心悲悯着,方一听她说这话,又不住使她想起凤峦说过的“从不生病的人,一生起病来,不死也掉一层皮”的话来,就一下子把伤心抹了去,悲悯转嫁接到自己身上了来。因而,猛得就又重复着上话道:“不能,这不能,……这顶不能!”喜菊一听,以为大小姐还是问沁儿的事,又突然凑到她跟前,蚊呐着道:“又许是……许是就前天晚上沁儿姐姐和孔梦儒偷偷摸摸,又鬼手鬼脚的,倒被真鬼给撞见了,鬼就要来锁她的命了呢!”锦弦尚正沉溺于悲悯的河流里,一会儿上去活着,一会儿下来死去时,这句话又一下子把她重拉回了人间。她忙就要将梦儒沁儿姐弟关系一吐为快做分辨。可这时,最开始的小红丫头复又跑了过来,比上次还要急,急得多,一见到锦弦,就止不住地大喊大叫道:“大小姐……大小姐,不好了,顶不好了……东厢院二太太菩萨房间的火是扑灭了,却是发现二太太……二太太被活活烧死在里面了!”锦弦听了,一下就真正回神过来,忙把要说出口的话急转了个弯,惊声道:“二太太!……六点钟……六点钟根据规矩,二太太……二太太不该在她自己的房里吗……怎就会跑到了菩萨房去!”小红丫头忙回道:“不知道——没人知道!”锦弦紧赶紧地又道:“不知道!不知道!哪有谁知道这场火又是如何着起来的?”小红丫头见大小姐动了怒,忙快嘴快舌就道:“据小子们查看,似是菩萨供桌上的灯台倒地,才引发了这场大火。可……可上了年纪的老妈子偏要说,是惊惹了菩萨,菩萨动了怒,才特使降下这一场大火!”锦弦一听,张嘴还要说些什么,却到底合了下去,沉默了半天,到底唇缝里挤出两个字来道:“二妈……”如这一刻,她二妈死了,她才真正拿她当二妈对待,喊出口的二字也是不掺假的。可喜菊看在眼里,分明以为大小姐从来都恨二太太,是明显的鸡哭黄鼠狼,装装样子,便假意劝解了几句。锦弦一听,待要呵斥,方一瞥见喜菊的嘴,就望嘴见话的,复又想起她才说的话,一下就沉默了起来。不去说话,也不回答。单单等两人叫了她半天,才突然哈哈一笑,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既铁了心的要信佛,又如何好好菩萨不做,偏要做鬼!”又前言不搭后语地道:“可怜她虽一向狠心,却最守规矩,万没想到最后使她坏了规矩的,竟然是她那颗良心发现的心。而更可笑的是,她只这一次坏了规矩,可就当真要了她的命啊!”说到这里,话就停了——也该停了,再没话可说。就那小红丫头和喜菊待要张口,也被她食指抿嘴,就地打发了。至于打发的事情,也无非就是活人去安排死人的后事,生者继续度过死者未至的日子。(西厢院大火)

      既将二人打发,锦弦的脑袋却像立时打了个结,又被诸多事给压扁了,抹金新钟模样的,只来回地围着六点到现在的时间饶,绕过来再绕过去,刚才发生的事情又一遍遍的都回来了,而且就搁浅在脑海里触礁了,还要再发生许许多多遍。这时,锦弦铁了心的便想,及至二妈,又是沁儿,这个家她是待不下去了,断然待不得。她今晚就要收拾东西完毕,明早不到就走,连西厢院未灭的火也不管不顾。而后,便直直回转身子,朝门窗世界入口处走去。可及她抬起第一步开始,她每走一步,脑袋就自动经由钟表转换做漏斗,如竟把才发生过的事情过滤一遍,直从脑袋过滤到脚下,然后脚下就陡然多出一个人来拉着她;她步子走的愈多,脚下拉她的人愈多,一个,两个,三个……当她站在门窗世界入口处,将过门槛时,她的脚下简直像是绑了座小山——人堆出来的——每每动及一根指甲,都如是愚公移山般的负重前行。所以,锦弦要在门槛处歇一下,再歇一下,到底歇足了共公怒撞不周山的力气,才心一横,抬脚就要迈门栏而过门。可她直探起右脚,将过门槛而未过时,一个人却是咕噜从脚下蹿到胳膊上,猛然拉住了她。她忙回头就要骂,见是奶妈,到底合嘴下去,傻站了半晌,终究又把右脚伸及回来。再左右两脚一并,回稳过来,就忙笑道:“奶妈……奶妈,您怎来了。您说您这般大年纪的人了,我是您的孩子,合该我去您那看你,再不济也该喊个人,就去请你!”奶妈也笑,双手头前一挥,就道:“可再没这回子事。规矩就是规矩,别说我得了天大的恩惠,才能养育了大小姐几年,纵使就把时间算长些,一辈子,我也既是仆人,就该有做仆人的本分。”又一指身旁头扎大青绳的丫头道:“大小姐,你看!有人,有人。自有静雯静蔓两人的丫头片刻不离陪着我。”到了这里丫头众多,名字也多,也不得不该出面解释一下了。戴园既大,丫头就多,非贴身仔细认不出,也就当真叫不出名姓来。因而省烦从简,也叫徒懒省事,头顶绑个颜色各异的绳,倘或真叫不出名姓,就喊及颜色名,小红小绿的叫着,像是叫及阿猫阿狗之类不差。至于上了年纪的大丫鬟,四十年以上不用,四十年以下也就如上所说,却分年限,粗细各不相等。二十年以内,就叫小红小绿,二十年开外,则是大红大绿。至于锦弦,一听奶妈棉里藏针这话,直接开口就问:“奶妈你特使来找我,不是打紧要瞧瞧我,而是有些子事吧?”也不再啰嗦,又道:“是为了我那俩好妹妹静雯静蔓来的吧!”说到这里锦弦可就要想,也怪自己是没摊上好时候,奶妈喂养自己时单是她更年期,若是早两年奶妈初为人母,亦或晚两年奶妈老了重感情,对她也合该就有些真心实意了。可如今,她真的老了,这真心实意实在是有的,却是比起静雯静蔓来,简直拿出来狗都不吃。一般是奶妈的孩子,却是不一般的对待,搁谁谁也不多好受?语气自然是稍冲了些,只一些!可奶妈听在耳里倒觉出了三分——静雯静蔓平时语气可冲多了,可她真心拿她们当自己孩子对待,自是觉不出来——既觉出了三分,却是七分有求于人,便只能将这语气暂撇一边,忙就回道:“是静雯静蔓。谁说不是静雯静蔓呢。大小姐,你是不知,不好了,你那俩好妹妹可正要闹上吊呢!大小姐您且就去看看吧!”锦弦听罢,心里闻声一笑,既是真闹上吊,您老还不直入主题,在这东扯西绕的,可见假的就是假的,永远急不死人。心里想着想着,嘴里如是就道:“闹上吊?那我是过去劝劝喽!”不待奶妈点头,又忙冷笑道:“怎么劝?拿嘴劝,我嘴笨。拿钱劝,我没钱。”奶妈也是老了糊涂了,早远远赶不年轻时候的精明,分明一听说没钱,忙就夺口而出道:“没钱,没钱。——大小姐您是没钱,可苏家有钱啊!一病床镶的黄金,揪下来一块也就远够使的了。”锦弦一听,原是搁这等她呢。可她能去要吗?不能。要了不就等同把她自己给卖了吗!心里如竟这般想的,嘴里却是另番滋味道:“钱?难不成没有钱就活不成了?那天下岂不得死一大片子人吗!”又紧打紧地忙问道:“钱!她们仔细要钱做什么子?”奶妈见说漏了嘴无法弥补,锦弦又最是聪明隐瞒不得,便只得如实告知道:“大小姐有所不知,静雯静蔓昨个一夜未归,可不坏了风声,今晚既来,可不要赶忙备好嫁妆,好正明个后,连人带物一四齐嫁到琦文琦武家去!”奶妈如此说完,她知道之于锦弦,话非诚实着说不可。可经由上面提到过,锦弦除了脑袋双脚,早不是以前的锦弦了。所以如此一听,她就更不能去要了?况且就算真正要到钱,她如何能把自己卖了身的钱,反使给她们找野男人!因而急忙撇开就笑道:“钱!小妈有钱,她那里珍藏的顶老戏服可值不少钱呢?”方想起前天和喜菊的对话,转而又道:“只倒是自她嗓子哑了,抛弃这些戏服以后,她就只一心扑在女儿身上了。前个转又听说,女儿既有了归宿,反手就又把她给抛弃了,她的心没处升,也就始往回落,往回落又落回到了戏袍子上了。这如今又虽说,她戏声只听不唱,戏服只看不穿的,却也顶要她的命哩!”

      刚说完三太太,三太太哪边就来人了。锦弦远远望过去,原是第一次来,又被自己打发走的小绿丫头。小绿丫头行色匆忙一走近,锦弦忙就要张口待问,这时奶妈却是仍接茬上话,一下就掩面而泣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没有嫁妆钱,嫁不出去,静雯静蔓这俩你的好妹妹,活路也就要走到尽头了。就算今天不被上吊吊死,也迟早会被唾沫星子淹死。”锦弦听完,忙一面仔细回奶妈道:“那我管不了,顶管不了。又一个坏了规矩的使然,那我真心管不了。”又一面打紧就问小绿丫头道:“怎又慌慌忙忙的,又出什么事了?这又多出一个出什么事了?”小绿丫头一听,倒如竟仿佛印刷复制似的,也拿出小红丫头于二太太死时的那套来,忙就大喊大叫个不停道:“大小姐,不好了,不好了!……三太太……三太太,她上吊死了!”这话尤有钩子的功能,锦弦一听就直接把她的魂给勾走了。她直直定住了空空如也的躯壳半晌,待灵魂又如劲风鱼贯而进时,才猛就狠劲直跺了跺脚,又一指奶妈道:“别哭了,别哭了,还是省着点留给小妈哭吧。”又突然发笑道:“这倒好,这倒好!要上吊寻死的,寻了半天没动静,这反没说寻死的,倒悄无声息上了吊。全反过来了。”统共四个人,四周三人都屏足了气不发一声,只锦弦一人在这大喊大叫个不停。锦弦自己也听不下去了,她不止要有个人在,更要喘口气出来,证明这戴园不是地狱,还是人间,她也还活着,不全是一园子的鬼。所以,她一气就乱指四周,快嘴快舌发问道:“小妈倒是有先见之明,建了水泥房,不至于被大火活活烧死,却反倒最后竟被自己给亲手解决了,这是什么子原因?谁知道,这又是什么子原因?”锦弦喊了半天,仍见没人理,她简直要破口大骂时,奶妈是年纪老了,这才反应过来,忙就一指身旁的大青丫头,喝问道:“对了,才不久前,我可是没在意,倒大约听起你说去三太太那边的事。你说,这究竟是怎么个理?”奶妈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她这才慢半拍地想到,既是大青丫头去过,势必跟着静雯静蔓无疑。可话一出口,大蓝丫头一惊吓,就立时出了效果,她忙就摇头又直摆手解释道:“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我也是刚才跟着二小姐、三小姐过去的。”奶妈一听,急忙抢先呵斥道:“胡说!——仔细再胡说,皮不给你打烂。”锦弦一听奶妈这语气,自是门清大蓝丫头这圆鼓鼓的肚皮葫芦里到底卖着药,也即刻依葫芦画瓢,就势呵斥道:“奶妈说得对,说得顶对。打紧胡说,皮不给你扒烂。”大蓝丫头一听,显然“扒”字比“打”字更狠,且就戴园如今地位来说,大小姐既得着苏家少爷眷顾,自远比奶妈占了上风,便吞吞吐吐地就摆出事实道:“就方才北厢院无辜受累才起火时,我倒是陪着二小姐、三小姐去过一趟。她们仔细要问三太太要钱。”这既到了真相要水落石出的时候,那静雯静蔓又仔细有些不是她奶妈的女儿了,只是因为她老了,非但重视别人的感情,同样的,更加重视自己的性命。所以,如今大小姐的地位既水涨船高,她便再没有可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死了太太,可不是件小事。因而她两手一摊,手心里捧着的人儿既没了,真心反倒落实了,便任由着大蓝丫头继续就事说事。而大蓝丫头既为“大”,这点儿眼力劲倒是有的,也就果真放开了嘴,全部一一摊开来接着道:“她们既是要钱,可推门而入将求三太太时,简直进入了另一番世界。一大堆顶老的戏袍,齐刷刷摆在乌云绣金桌之上,凄迴哀转的霸王别姬,应景响个不停,而三太太可苦苦沉浮在里面,简直出不来了。”又道:“所以,不论二小姐、三小姐如何苦苦哀求,她却不发一言的,顶不认识她的女儿们了,只旁若无人的或站,或坐,再听着戏声,又望着戏袍,一会儿哭,一会子笑,如竟疯了一般不差。”锦弦听及此处,也不管大蓝丫头那个带有羞辱意味的“疯”字——反正大家拿她当疯子是当惯了的,就忙问道:“然后呢?然后呢?——然后我那俩好妹妹可就恼羞成怒,直做个家贼,把她们母亲活命的戏袍子给偷了走,反要拿去当她们的嫁妆使喽!”大蓝丫头一听,忙点头,又直摇头道:“二小姐、三小姐是……是要偷这戏袍来着,可将出门口时,不小心倒碰掉桌上的收音机,霸王别姬便戛然而止,三太太又从戏里的世界即刻走出来了,直走到她女儿们的身旁,又把戏袍子给重夺了回去。”大蓝丫头说到这里,话便停了。就她所知道的一切,再说不出来多余的所以然了。锦弦听到这里却仍没由头,定是不肯罢休,一跺脚,就气笑道:“没了?这就没了。照你所说,小妈的死,倒顶与她的女儿无关,是没头没尾的,无解之案了!”又急转而喝道:“不够,这还不够,远不够。然后呢,再然后呢,那戏袍子到底如何,谁还能说出个究竟来?”真相往往是在惊吓时,被过度吓出来的使然。这一急转而喝,倒促使小绿丫头陡然想到什么,忙立时就道:“哦!大小姐,对了。就您方才叫我去救火,顺便打瞧一下北厢院,我倒特使去了三太太那瞧上一眼。只一眼,倒是隐约瞧见三太太,直把什子东西藏在房墙顶下面,也就木地基处不知名的暗柜里了。”锦弦一听,忙仔细又追问她道:“那北厢院的火势又是如何?”小绿丫头一听,就笑了:“好在三太太有先见之明,北厢院用的是水泥墙,方只烧着顶下方木地基一点,只一丁点儿之地,别的再是没有的了。”锦弦听及此处,哦了一声,忙第三次跺脚,高声道:“对了,对了,这倒顶对了!就只这一丁点儿的木地基,可把小妈唯一的寄托品烧没了,也就把小妈的命给烧死了,直小火慢烧,烧死在房梁上吊死了。”又倏忽一对奶妈,冷笑道:“我的好妹妹,好妹妹,真是好极了!既是自己坏了规矩,倒又如何牵连着,害起别人来!——哼!她们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们而死。这事,断然与她们逃脱不了干系!”奶妈年纪大了,方站了这小一会,头早就发了晕,顺带着耳朵直打颤,再及至大小姐一对她讲话,她也就不管好的,坏的,三七等于二十一,便一并胡乱点头应和了。锦弦大抵是看得出,奶妈又到底是她奶妈,无论她是人是鬼,便语气一缓,笑道:“奶妈,今个夏正转秋,天气凉得很,虽大火一场,园子倒滚热,却到底不合适老人,你且打紧就回吧。”又一指她身旁的大蓝丫头,道:“你仔细牵着奶妈,一并快来,也一并快走吧。”奶妈和大蓝丫头各有各的想法,却都一致不想再待,一听及大小姐这话,话音还未落地便赶忙子走了。临走之际,奶妈却到底又老了十几二十分钟,再感官迟缓的,情感直增加了十天半来月,对静雯静蔓的感情也终又卷土重来,便如竟不忘来意的,随风飘来一句话,道:“抽刀断水水更流,静雯静蔓无论如何,到底是三太太的女儿,也到底还是你大小姐的妹妹,血水之情,斩尽千分支,还有万分支,到底是永远斩不尽,也断不完的啊!”及待奶妈一走远,锦弦呆呆近望了小绿丫头半晌,也终竟随风而去的,还了大风一句,苦笑道:“小妈仔细是有远见,建了新时代的水泥房,却是千逃万逃,到底没逃过旧时代的木地基,又到底把命直扔进了这时代巨变的滔天大火里!”说完,眼角顿起水汀云雾,方紧紧后退几步,又远望了小绿丫头一眼。便只一眼,隔着这几小步,透过云汀水雾望过去,却立时倒像隔山阻海,成了遥不可及的几大步,她则正伸长又伸直了眼睛,像是望远镜般,更像极显微镜,分明地透过着外表,看到了本质。她想,这小绿,及再小红,真真是在这场地狱大火里,从头至尾——可还没到结尾——形影不离的,扮演着黑白无常的角色啊。沁儿,二太太,三太太……如竟想到这里,锦弦便一指小绿丫头,贴切哀求般笑道:“小绿……小绿,你也快些子请回吧!哪里有事,便去哪,就是别再过我这来了——我这顶没事再需要你——我还尚活着!”小绿丫头一听没头没脑,好在她不聪明,却做丫鬟勤奋使然,使她熬就了拣挑重点的本事,一拣挑到那个“回”字,便紧打紧地就离开了。

      小绿丫头一走,锦弦又重归孑然一身,如竟只有这一刻,她才敢把全身的盔甲卸了满地,也只有这一刻,她才觉着她自己是自由的,是属于她自己的,连带着四周的空气,都满心充盈着无拘无束的气息。因此,这急使她不能自已的,连着呼吸了好几口气,一口,两口,三口……像是小时候玩跳房子游戏一般,又一口一蹦,两口两蹦,三口三蹦的……可时不过三,等到第四蹦时,空气却变了味,记忆也褪了色,一口气陡然变成了一口井,而她长大了,却再也蹦不出来了。再紧接着的,自由的空气反倒助纣为虐,成了这不自由烟味的传播媒介,直顺着新近又起的风向她扑面而来,而她的脸则立时像一堵墙,白漆刷过的,任由风再仔细一吹,粉扑漱漱地往下落。至于那烟,是不到一时半刻才落,旧时的烟;风则是此时此刻,正新起的风。而烟夹杂着火里的灰尘,隐隐透露着黑色,更像极是一堆做画的铅笔灰,风则另是一支画笔,仔细把它吹过来,又仔细把它吹过去,风把烟横竖左右,隐约勾出了轮廓,及再最后猛一使劲,描印在白漆刷过的墙上,黑色的轮廓终渐有了白色的脸面,到底挤出了模糊的影象,显示出一个又一个完整的人来。锦弦终竟又打紧看过去,沁儿,二妈,小妈……不管是人还是鬼,一个又一个,又都仔仔细细的回来了。便只有这一刻,锦弦才倏忽觉然地要去想,这自由的风,关在不自由的园子里,是如竟长出了厚厚的铁锁链,反使她这一天又一年,更加不自由的了。然后,就上一刻的下一刻,也就是这一刻,人又一个个逐渐从锦弦的眼前消失不见了,小妈,二妈,沁儿……最终倒停留在奶妈她们心心念想的,水涨船高的那句话的字眼上了。便就这时,锦弦是兀自又回到了最初决定上了的。她想,她宁愿不要她们的这些许卑躬屈膝,也不要使自己深陷在这许多“水涨船高”里。这水涨船高的水,如竟是洪水泛滥的水;船则是高了又高的房子,被困死在洪水里,出都出不来的。所以,就到此刻,锦弦立时便把心沉进这洪水里,溺死了,又即刻回转身来,接着完成她,尚未完成的,自由的这几步路。而就刚才奶妈来找她,以及而后发生的事,直使她后退了四步;所以她方抬起脚,便紧接着又做弥补的,重又要往前再迈四步去;可就这一次她的脚而言,却是极轻的,宛如张了羽毛,再惯足了风,飞一般的,自由的感觉也又重新的回来了,一步,两步,三步……可三步过后,时不过三又一次的,也随之回来了。及至她迈第四步,脚将抬未抬的这一刹那,心虽被扔进洪水里,却非但学会了游泳,反还兀自又游了回来,然后扩大再伸展的,中心渐隐去,两壁愈加厚,直变成了一口井,又重新立在她的眼前了。而她则要迈这口井而入门,非要过她自己的心不可。所以,她一下便要往井里瞧,再望一望,知己知彼的,看看究竟她心里的这口井,住的都是些什么子羁绊,直绊住了她逃命的脚。锦弦先是把头半伸不伸进井里去,然后仿佛如约而至的,先是沁儿,再是三太太……最后是她小妈,一一又都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再然后,小妈却又直滴下一滴血的眼泪,井水也猛就随之掀起一阵涟漪,再聚回来时,人又换成了静雯静蔓,井水也染了颜色,变成了深红,仿佛血水,又像嫁妆,再像血水……没完没了切换个不停;锦弦也同样在血缘之情,她两妹妹也是她自己的婚姻,更以及身死和心死之间,来回来回死去又复活个没完。便也就这三者,反反复复旋转个不停间,及再停下之时,倒如竟顶奇迹的,小妈这一死,她非但不再恨及静雯静蔓,反还对她这两妹妹又有感情了,有了大感情了。她更还竟突发奇想的,想即刻跳进井里去救她们,只因她没有几个家人了,虽然她有点恨她们,却依旧阻止不了她想要去救她们的心。可锦弦,方又想起水涨船高,却立时的又使她犹豫了,她万不能让自己也学井底之蛙,上赶着要往深井里跳。而显然如此的一犹豫,再犹豫,她在迈与不迈之间,便从最开始的迈,渐渐倾斜,以致如今不迈的成分倒居多了。因此就这第四步而言,她始终是迈不下去脚的,似有千斤重,又有分厘轻,来回折腾间,最要人命。而就在这些许犹豫间,一个救命的想法却是突然打破了原有的既定平衡,她想,心情再不好,该脑袋做的事还是要做的,心是心,脑袋是脑袋,虽然同样的指“手”化“脚”,却是理智之于情感,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事。且就这一刻,她知道自己的心早是变了的,非趁着她脑袋、脚尚未变化之前,她必须要做决定了,且就是即刻便走。所以究其最终,活的理智战胜了死的情感,锦弦到底伸直了脚,要迈这血水之井而过门。这一迈,可正所谓沧海变桑田,然而紧接发生的事,却使她猝不及防,却又始料有及的,一切都不在她的掌控范围内了。又一个人,即刻拉住了她,她的世界也随之突然黑将下来,什么都没有了,也又什么都还拥有着,不仅她父亲,沁儿,二妈,小妈……更多已死的人又都回来了,连着凤峦,奶妈,静泽……尚还活着的人,也都如蝙蝠蝇蚁般,直钻进去她漆黑的不能再黑的眸海里了。如竟这一刻,正此时,锦弦想,她完了!然后一开灯,世界又重归光明,桑田也果真大部分都变回了沧海,没变的及有剩,也全建造了房子,一所又一所,而她则正望见她自己,千真万确在其中之一所房子里住着;住着,住着,却了无灯暗刹那,那许许多多的人儿,只她一个人在这些许水涨船高里,却又太多的一叶孤舟着。就此时,锦弦到底不得不承认,这井是她化出来的井,血水是关在深井里的秘密,假象散了还复来,她逃都逃不掉!

      于是这个当儿,锦弦毫没有犹豫,便面无表情地就回头过去,即刻映入她眼帘的,却不是别人,正是那小红丫头。她兀自就猛嗤笑一声,便想,自己是人间待不下去了,非要请她来拉自己入地狱一把喽。而后,待要张口说话,眼神却是先嘴巴一步,方才瞅见了凤峦。只见凤峦两手抻着小红,双腿呈半跪姿势蹲于地下,头部如竟才至小红膝盖,外加她身子本就瘦小,非不仔细辨认,宛如一个孩童不差,当然,这也难怪了锦弦要差点错看漏了她;可锦弦待要走近细细辨认,凤峦本就是个成人,如今倒要浓缩挤弄成儿童,可不多余的骨头肉,便要立时朝外面疯长,却是骨头硬肉软,长出来的部分也要凹凸不平着,分明看过去,倒像极了长满脓包的一个癞蛤蟆。这一看不要紧,却倒使锦弦狠吓了一跳,一跳也是不要紧,却又直使锦弦往后跳了三步,反倒又重新跳回原点来了。而最初的理智,也卷携着这一分、这一秒的时间,随之而至了。就这时,锦弦便分秒必争的,忙就从小红丫头手里,即刻抢回了凤峦,她怕——她怕自己动作不快,凤峦也将要落得个沁儿一样的下场——她上一分、上一秒看惯了别离,这一分、这一秒便尤其使她害怕死亡。而就锦弦这猛一下子,凤峦倒转又从小红那里,开始依附到她的脚下,却念及她大小姐的身份,又水涨船高着,腿也是大腿,像是树,又像树死后做成的拐杖,直使凤峦一下就喝足了长大药水般,拄着这根拐杖,便从她的脚下□□般即刻跳将上来,又立时长了大,同时的拐杖失了用,凤峦整个人也就全身心的都挂在了,锦弦这棵重又复活了的大树分枝上了。方这时,锦弦待要细细称量着凤峦的体重,却眸光一漏,此一时却又直瞥见小红丫头,便不紧打了个寒噤,转念又想起什么,便急转直下又一对小红,忙笑说道:“我可是才说起过,倘或你找不到凤峦,她自会过来找我。只不知,如何她既过来了,你倒也跟着?”笑在冷空气中待久了,也要随之凉下几分,便复又转至冷笑道:“而如此这一番,那到底是算你先找到的她,还是算凤峦她先来找到的我?”小红丫头一听,紧打紧就回道:“都算都算!”又随后解释道:“就方才二太太既出事,我可不要赶忙回报大少爷,可在我方至房门口时,倒仔细听见大少爷说,要卖了凤峦姐姐呢!这一听,可不狠劲使我吓了一跳,便又急着再往回赶。往回赶,及又在戴园门口,正碰见了凤峦姐姐,便紧打紧地就提了此事。至于前面二太太的事,我随后才要说,凤峦姐姐却是打紧没听,飞赶着就来找您了。所以,既是凤峦姐姐先不知道二太太的事,后只知道她自己的事,又因着她自己的事来找大小姐您,我只在其后跟着,故勉强算作都算都算,又也都不算不算!”锦弦洗耳一听,却没时间废话,直接就果断揪出了重点字眼,嗤笑一声,说道:“房门口?倒如何却不指名道姓的,只遮遮掩掩地瞒着。瞒得了吗?可不就是那赌房门口吗!”又连连追问道:“说清楚,如何仔细好好的,静泽倒非要卖了凤峦不可?”在戴家,锦弦无论如何因着苏家水涨船高着,这戴家又如何车轱辘走下坡路似的急转而没落着,这戴家却也始终还是戴家,根据规矩,也始终还是以大少爷为主。所以,小红丫头纵使再有胆量,说说表面皮毛还尚可,及再深些,牵“赌”挂“烟”的,却是再不敢了,话到嘴边,也即刻变了味,成了遮遮掩掩,又支支吾吾的,愣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锦弦见是如此,虽说打蛇要打七寸,却也要非打对人不可,便忙就对小红说道:“你别说了,别说了。不用你来说!”又一急侧身子,要问当事人道:“我不要她说,我不要她说……凤峦姐姐,你说,我要你来说,你亲口来说……我那好弟弟静泽,如何倒良心被狗吃了,要卖了这些年为她当牛做马,甚至将要过了门的好媳妇!”锦弦说这话时,已诚心把她当作弟媳看待了,可凤峦丫鬟奴役使然,使她话非不真正成为现实,绝不能使她高攀,便强忍着笑道:“没这会子事,没这会子事。别尽听小红瞎说,她才来这没多少儿天,许是一时听叉了耳朵,便不懂规矩的,以讹传讹了。”凤峦及回锦弦,虽强忍着装笑,却强扭的瓜不甜,脸尽然揉搓在一起,像极挖空了瓜瓤的西瓜,了无红色,除了绿色,还是绿色——没有血色的绿,是凤峦铁了青的脸。锦弦只哦了一声,便不紧不慢地就回说道:“那你的意思是你来找我本没事,是自己故意没事找事的喽!”又一指小红丫头道:“而她更甚,是在故意撒谎哄骗着我玩哩!”话一出口,凤峦尚还沉浸在五颜六色的七彩西瓜罐头里,反应着那日益浓烈的绿,小红却倒先急了,可她得罪不了凤峦,更得罪不了大小姐,便只能胡乱摆手一气,不停地重复说道:“我没说谎,没说谎……”凤峦听此,她最是个心心向善之人,可不忙就把自己的情感尽抛一边,紧赶紧地就说道:“不怪她,不怪她,大小姐,不怪她!”却绕过来绕过去,到底还是饶不开她自己的情感,又饶了回来地道:“要怪……要怪,就怪我自己吧!——怪我自己的命不好,谁都不怪!”锦弦听到此处,不禁冷哼一声,忙就啐道:“命?——呸!命再不好,也是自己的命,要不得别人指手画脚,如何到你这,反倒白白把命拱手让于别人使,宛如桌上插花,随手供人摧残。”又急转而大声劝道:“我看那,如姐姐这般聪明,懂事,又守规矩的人,非不趁着还有拯救之余地,把话尽然都吐光了,说尽了,否则就单等把这些子话留着,赶明个后,刻在石头上当碑文使吧!”凤峦一听,嘴角终有松动,却是薄唇半启间,又立时顿在半空。一个良好的开始,自百般胜过千千万万个更好的后来。开口不说不可怕,怕的是连嘴都不张一下。锦弦一见真相的画布有了一丝松动的痕迹,可不忙就两指一掐,抻着画布一角,就顺势全掀了开来道:“可是静泽,也就我那顶好顶好的好弟弟,为了还赌债,倒要卖人不是!”又直跺脚气道:“要我看,要我看,这戴家死的死,半死不活的,半死不活,而好好活着,却偏要作死的,便就只剩他静泽一人了!”锦弦一揭开现实的画布,也就等同于把裹在凤峦身上那张最原始的,从出生及至现在的,顶忠心的奴仆皮一并撕下了。而凤峦也便随之的,从最开始的坚决,到了现在的完全犹豫不决了——犹豫不决,也还是一如小红般害怕的犹豫不决。至于犹豫后的结果使然,可不凤峦忙就把嘴立时全部张了开,求道:“大小姐——大小姐,你可要救救我,救救我啊!……”说到这里,凤峦不知名就又卡了壳,锦弦单等下文,等了半天一字不见,便也同样沉默顿住了,顿了相同这么长的时间,待时间一过,便倏忽开口冷声道:“妄想你这么精明的人儿,怎么一遇到主人的事,就这般子糊涂,你自己不说出来,可别指望我学孙猴子,跳进你肚里倒瞧瞧,我可没那本事。”说完,顺势一转身,就要重新再跨四步而入门——她最后的给自己一次机会,也相反的,给别人一次机会。可机会只有一次,给了别人,就给不了自己,而同样人被逼到绝处,却是凤峦更绝,自是抢占了绝处逢生的先机,便左手一率先抢到机会,右手就一把拽住锦弦,紧接着的,眼神里最后一丝犹豫——害怕——也随着锦弦这最后一次机会,一溜而过,从而的,凤峦也又重新变回了以前那个顶聪明的丫头了。她只嘴角一微微上斜,扯开一抹子笑,就下面说道:“好妹妹,我的好妹妹,好锦弦,既到了这般子性命攸关的紧要时刻,就顾念我们打小同在戴园的情分,快些子救救姐姐我吧——救救我吧!”笑又立时沉了下去,却只沉了一半方顿住了,便紧接着半哭不笑的,又凭君挑拣的,全摊开来道:“方小红——小红!在戴园门口可全部告诉我了。大少爷——大少爷,他既欠赌债没钱还,而那要债的人又先前看上了我,可不——可不大少爷倒即刻要把我卖过去,立时还了他只当前就欠了一屁股的赌债呢!”说完,把一切的责任,东一揽,西一揽,尽然都揽在了静泽和小红的身上。而小红被出卖个尽,反有嘴说不出,可不只得悻悻哼唧几声。锦弦却是瞧在眼里,倒随时随地就后悔了,后悔不该坏人给凤峦捅了一刀,自己非但不去想方设法营救,倒还反手又给隐形一刀,即刻唆使她把那刀给拔了。刀拔了是好,可即刻拔了,鲜血却是要涌出个没完,及再自愈止住,人是尚活着,灵魂却是在打初之时流光了,又流尽了,人也就随之而然不完整的,不能算是个活人了。而锦弦方再打眼细瞧凤峦之时,可不只觉失了灵魂的聪明,像是一把精美灵巧的算盘,虽说好不容易出错,却难得糊涂的,一个机器无差。想到这里,间接害人也是害人,当属是违背自己本意的,方又念起自己来——自己又不知被多少人,也在不知不觉间,间接或者直接地害过多少次——星移斗转——想着,数着,漫天的繁星般,想也想不过来,数更数不过来了。一切既到这里,整个人也就木木的,不知名便跺起脚来,像是最初跳房子游戏般,一下,两下,三下……每跺一次,后退一步,同时的,与门窗世界的入口处,渐行渐远……及至锦弦再反应过来,全身的木然,已跺脚间,血液流通尽然转至脚下;脚下一木住的同时,锦弦想动也动弹不得了。便也只有这时,锦弦才安得闲空,及再打眼往前瞧去,自己已是跨离门窗世界一大步——那么远,又那么近,像是隔着一条长长的奈何桥,她重生了,现世却再待不下去,但也只能木然地望着彼岸之前世,双脚伸出又回来个不停,就是迈不过去。

      然而锦弦双脚是木住了,眼睛却尚属活络,一抬眼见到凤峦正期待的眼神,刚才的对话又都回来了,感情也重新接了壤,忙就狠劲再一跺脚,大声道:“赌博!这赌博,可真是个传家宝的老古董花瓶,还勾勒上重男轻女、传男不传女的瓶胚,直一代又一代的传在当家男人的手中,又在星移斗转间,愈发的值钱下去——却又在另一个斗转星移中,慢慢砸在手里——赔钱货!”又笑道:“赔钱?可钱早就赔光了。园子?戴园也是卖光了。可不,单单就只能卖人了嘛,不是!”凤峦如是一听,攒了小半辈子的委屈——她还有大半辈子没有过——过也白过——突然决堤而出,倒顶不知真假,就立时哭道:“卖人?我们是丫鬟,名都小猫小狗的叫着,算不上人。”锦弦也不知虚实,连凤峦自己都不大知道,眼泪为谁而哭,话为谁而鸣呢。就是她知道,她也不敢往自己身上认。她这一辈子都是在为别人而活,她自己是并没有的,就是有,也仔细不过别人的另一个代名词罢了。可一场大火烧过,锦弦的眼睛蒙了烟灰,早探不清虚实真假了,便只能双眼象征性睁地老大,又立时沉了下去,转而张嘴沉声说道:“只别偷换概念,倒替他遮掩这些子许多畜生事。我看他才是小猫小狗,畜生也不如呢!”锦弦眼睛被烟蒙了住,嘴巴也免不了被呛地够呛,断断续续间,又接着续说道:“走!——走!他在哪?静泽他在哪?赌房还是烟房?我倒要即刻带着你,仔细瞧瞧他去!”说完,刚要迈步,朝门窗外世界深处走,小红丫头就疑似一受惊吓,颤声着道:“对了……对了,大小姐,刚想起来!我方才找大少爷之时,仔细被凤峦姐姐的事一惊吓,倒顶忘记告诉大少爷,关于二太太的大事了。”锦弦一听,还待张口,凤峦却倒抢先一步问出口来,道:“二太太?二太太有什么事?”凤峦这一问,锦弦正才张开的口,便立时风向一转,从头至尾,就一五一十地解释了,又问她道:“对了,凤峦姐姐,就方才东厢院刚起火时,也就左右六刻钟,你倒仔细去哪了?”凤峦还未进戴门,就打紧听见小红说的那事,而二太太虽是再信了佛,又平日再三喜欢她,厌却大少爷,却是紧要关头,到底她还是她的丫鬟,大少爷也同样还是他的儿子。她断不肯救她。所以及至凤峦一进门,可不满眼都系在自己的身上,也就铁了心的,直往西厢院奔来,非要去求她的大小姐不可。她知道,大小姐攀上苏家少爷,早已然水涨船高,今非昔比了。而既到这时,大小姐前话已使她安心下来,可不方才后知后觉,打眼一瞧四周,才倏忽注意起戴园倒烧起大火来,而二太太可竟被烧死在里面了。心随之而来顿起波澜的,也就立时软了下来——可既到这个时候,心软了要命——不能软;便直直顿了好一会儿,待心又硬了回去,坚硬如磐石,方才再去回大小姐的话,道:“六刻钟!……对了,将至六刻钟那会儿,大少爷仔细没有烟吸,我便上赶着给他买大烟去了。”又锅碗瓢盆全往他头上一块儿盖,道:“而大少爷又是再没钱了的,可不只能我东奔西跑,倒卖了全部的首饰,这才凑够了钱,即刻给他买烟回来。也就耽搁了这大半天的功夫。”锦弦一听,本该气坏了的,却气了这好几次,肺部直被气膨胀了,气球似的,轻飘飘的,浑身麻木的,再没有感觉;便这次再没有跺脚,也没有发怒的,只平静,愈发平静的,说出现实道:“赌博!……抽大烟!……这倒全凑合上良诚说的话了呗!”又突然放声笑道:“这赌博的抽大烟,抽大烟的赌博,可是双管齐下,要害死人命哩!而静泽,我这好弟弟静泽,可已经双管齐下的,将害了自己未过门的媳妇不够,反还害死人不偿命的,已害死了他自己的母亲啊!”说完,便一挥双手,再一挥,挥个没完,在夏正转秋的凉风中,手背再一转,又是手心,倒像极红色的旗帜——染上人鲜血的——在“手心向阳,手背背光”的新旧轮回中,转换个不停。而及那风方又止住,旗帜便该停了,血也是流光流尽了,锦弦却是一恍惚,就急转直下,一对小绿丫头,如是说道:“静泽……他戴静泽。呸!说出来都觉恶心!我们戴家就没他这样的人,可是不用去找他,再不用去找他。戴家就没他这个主人,我也没他这个弟弟!”话算是说完了,凤峦却是一瞧,见大小姐说着有关她的话,却面对着小红,待要张口纠正,可话还没吐出口,嘴巴才半张开,锦弦就第二次的再一对小红,却是远比第一次的语气沉了好几个调,丫鬟小姐立时反转过来似的,低声下气地说道:“小红!小红!且请你快些子回去吧,回去吧。回去,就别再回来了!”话彻底说完了,吐尽了,人也便随之的该清醒过来了。锦弦方忙站稳双脚,按了按太阳穴,一把扶住自己,就始打发着凤峦去喜菊那避避难,顺便的帮助帮助她,处理一下沁儿的身后事了。只是凤峦一听,面色煞白,嘴巴本还没闭上,舌头倒如此快回答一步,抢先吐出了口来,远远看过去,活死人不差。可锦弦站在近处,更没那般子闲心,也不待细看,就猛挥了挥手,使二人各厢离开了。

      然而凤峦急于奔命,又是还命——奔自己的命,还别人的命——早先行一步,剩余小红丫头,往外没走几步,锦弦也是反向往里,更是一步没走,小绿丫头便立时迎头赶了上来,和小红丫头微笑打个照面后,就一下转向锦弦,微笑也沉了下去,起声喊道:“大小姐!……大少爷!——大小姐……大少爷……他出事了!”小绿丫头的话,是断断续续地说出口来,听到锦弦的耳里,自然是句句之间错开,连不成完整意思的,却也句句长脚带刺的,像是千足蜈蚣,一条腿又一条腿,厚重踩进她耳朵里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况且耳朵,可不锦弦忍痛不发一言,待话全如兵车辇过,才嘴角一呲,立时发出声道:“出事了?”复又一下嘴角打开,狠笑一声,问道:“那你倒仔细说说,你嘴里的这个‘他”,是大少爷,还是就站在你面前的大小姐呢?更或,两者都是!”小绿丫头一吓,忙回道:“大小姐……是大少爷!……不是大小姐您……是大小姐您的亲弟弟!”锦弦似笑非笑如此一问,可不小绿非但气没喘歇过来,断断续续的话,也反还变本加厉的,更显支离破碎了。所以,方锦弦一听前几个字眼,又是出自小绿之口,可不猛吓一跳,魂都给吓没了,紧接着后话一出,才又回魂过来,冷声笑道:“弟弟?呸!我就没他这个弟弟。”又道:“我也不用反驳,反驳也是没用,世人它不接受。就照你来说,那我这个名义上的弟弟,到底又出什么子事了?是要死了,我这当亲姐姐的,要给他狠哭一场吗!——呸!这不可能!”小绿听完,不管其它,且就事论事,实话实说道:“大少爷现在是好好的。还好好的。——可现在一过,就不那么确定了!”又阐清所闻所见道:“就方才不久前,我因着二太太的事,特使去找大少爷。可我刚至赌房门口,倒就一眼望见房里的大少爷,因着欠赌债不还,被人紧紧追着打,打着打着,可竟一下大少爷正烟瘾犯了,倒地不起呢!”小绿是西厢院的,西厢院的大小姐又水涨船高着,她可自没有小红那般子的胆怯,倒一字都不敢多提那赌房和大烟两字眼。因此锦弦一听,就笑了,忙说道:“你倒没遮遮掩掩,抢着做畜生,直替他瞎瞒着那四个畜生也不如的字!”说完,又将小绿才说过的话回想一气。这一想倒不要紧,那话却是得气复生的,直直又存活在他的脑海里,更甚还一遍叠加一遍,重复个没完没了,像极唐僧的咒语,迫使她又把已埋葬好的仁慈,统统从坟墓里慢慢挖将出来;尚且只挖一半时分,锦弦便止不住地要问道:“然后呢?那然后呢?”小绿一听,忙打紧细细回说道:“大少爷既犯了烟瘾,债主那帮人怕出事,可不暂时放过了他——却是只放他现在,不放他下一分,下一秒,单就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在地上打滚乱爬,等他好,再继续不放过他!”又接着道:“所以,我被即刻吓出声来,大少爷也就立时瞧见了我;于是半病半醒间,他就叫我来求大小姐您。求求你——救救他——救救她!”锦弦听到这里,这话犹有唐僧咒语的功能,已迫使她完全仁慈下来,同时的,她对静泽又有感情了,有了大感情了。名义上的弟弟一旦变成真实,便使她不得不承认,静泽是代表着戴园,而她虽皮面上恨死戴园,骨头里却深爱着,甚至就是它的一部分,割都割不断,仿佛她和静泽铁打实的血缘关系,直插入第三者,又和“戴园”牵扯一道。他们都是一家人。就这时,锦弦顶是知道,她走不了了,完全地走不了了。既到这里,锦弦也是无路可走,可不直直地就大喊道:“救!怎么救?戴园家大业大,被他静泽早卖光了,连园子一块。卖人!凤峦姐姐,我断使不会交出去,倒以人换钱。钱!我没钱,一分一角都没有!”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上句才过,脚下的路是没有了,思绪却是硬拼出来,紧接着路就又有了,锦弦便倏忽哈哈一笑,下句就道:“我没有,戴园也没有——可苏园它有。”说到这里,锦弦又是一笑,却并非哈哈,而是莞尔,因为她既是说出口这话,便要从此时此刻开始做好准备。至于准备什么,左右不过,她没钱,苏园有钱,她有人,苏园没人,同样的去学习凤峦,以人换钱,却是凤峦只能拯救静泽一人一时,她却是能拯救戴园所有人,包括戴园,很长很长时间——可再长,也长不过一辈子!而后一笑停了,莞尔僵在脸上,人表面是时刻微笑足足的样子,内里却早忘了这笑是什么。她只眉心一顿,就用这似笑非笑,一头指向小绿丫头说道:“倒也罢了,罢了!你且速速离开,就去找静泽,我那亲爱的好弟弟吧!”又猛然几大步跨进屋里世界去——此时屋里的世界,早不是以前屋里的世界了,锦弦却还是以前的那么个人,却又不是——翻箱倒柜,倒起了一身子灰,才就地拿出敬宣送她的镯子,又即刻退出屋里的世界,把镯子狠劲交由小绿丫头手里,接着说道:“你倘或找到了我那好弟弟,而他正好还活着,那你就用这顶值钱的镯子,让他暂且继续活着。至于我——天黑了,我只要还能熬过这一夜,明天再去看他也不迟!”小绿丫头一听,终有她回答的间隙了,却是一句话也说不上口来,只呆呆点头应了,把全部的话语权又都交由锦弦,让她去说。锦弦却是不说,只一挥手,就使小绿丫头细细离开了。随后,锦弦也懒怠动手,把未及落下的手,顺势又一旋转半圈,指向小红丫头;小红丫头一看,便也紧打紧离了开,却是走得更快,走得更急,西厢院又只一个入口,可不一下就追赶上小绿丫头,两人一块儿出西厢院,奔外面世界走去——带着锦弦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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