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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十二 章 ...

  •   当月光再安宁地照在这片土地上时,已是三个十八年,也就五十四年以后的事了。用锦弦的话来说,是这一分、这一秒,正时值中国一九七五年,也就改革开放的前三个年头里。然而那还是三年以后的事,这时的中国还正处于□□的最后一个收尾阶段,所有黎明前最恐怖的黑暗都灰蒙蒙地压杂在人们的上头,准备着最后一场雷电交加的暴风雨到来——然而喜菊却说,怕什么,就是十个这样的年头,再来它个十遍,也是与我们无关。她们说她们不怕雷电,她们自称绝缘体。可不,就上一分、上一秒的,下一分、下一秒,喜菊眼看着乌云散去,月亮就跳了出来,那五十四年前的月亮还像个孩子一样,月光也还像五十年前一样照在她的手上,月亮还是以前那么个月亮,她的手却是先月亮一步变老了。然而喜菊却并不甚在意,作为一个无可奈何的旁观者,大地却让她旁观了这么多场的悲欢离合,天不叫她老,她自己也该叫自己老了。可她身体是老了不差——这她不得不承认——可夹杂在她这苍老身体里的那五十四年前的记忆,却还和窗外那轮同样五十四年前的月亮,遗留下来的那片月光一样的鲜明,仿佛那片月光在五十四年前落在锦弦她的身上时,一切故事就已然戛然而止了,那片月光也还未等落地,就被裱进了镶金抹花框里,再等到五十四年后的今天,把它放出来,月光再重新照在中国的这片大地上。

      然而,就且先说说刚才,镂空雕花楠木的窗外,是没有月亮的,也就更谈不上月光,只有片片乌云密布,是将起暴雨的节奏。喜菊方搬了一张脱漆的雕花楠木椅子——那还是五十四年前留下来的——便就端坐在堂屋正中央的灯光底下,绣给她小孙女穿的耦合色花短袄。一旁她的小孙女则围着她,半蹲在一张板凳上,款式却是最崭新的红漆玫瑰椅。然而旁的自可以不说,这个却是必须要提,待祖孙二人摆好阵势,你方说来我方听后,喜菊便一边绣着袄子上的美国大红玫瑰花,一边给这玫瑰花袄子的主人,也就是她正五岁零四个月的小孙女,讲着那五十四年前发生的故事。

      可五十四年前的故事,是发生在月亮的底下,故事最终被人遗忘了,月亮却永久地记住了它——她只讲给月亮听——然而月亮已经在五十四年前就听过了,她没有必要再啰嗦它一遍,况且故事开讲伊始的今晚,没有月亮,更没有月光,只有窗外乌云高低密布,是将起暴雨的节奏——可喜菊等不了了,她已经等了整整五十四年,她也已经在这五十四年的等待中七十岁了,她再也多活不了几个年头了——五十四年前月光照耀下的人可都死了,就只剩她自己了。所以,她要说出来,否则也不知是那一天,她就只能把五十四年前的那片明亮的月光,或早一天,或晚一天,带到去坟墓的路上当灯使了。

      所以,当喜菊再把五十四年前的那片月光,从镶金抹花框里放出来,换掉今晚阴沉沉的乌云,再移到她五岁零四个月的小孙女头上时,她的小孙女也就笼罩在那个故事当中了。而当乌云真正散去,暴雨只是虚惊一场,今晚月亮跳出来的这一分、这一秒,一切再又重说回来,喜菊便又直直带着她的小孙女,把五十四年前的那片月光再移到外面来,去和今晚的月光相重合了。——可今天的月亮是出来了,五十四年前的故事却已经结束了。就结束在刚刚那片乌云密布之下,堂屋正中央的祖孙谈话之中,再不会讲第二遍了。而当我们在今晚这片月光笼罩之下,在院子里再去听喜菊讲话时,只听罢黄金落地,便已然说到了结尾:五十四年前的月亮,也还是今天的月亮,可五十四年前的月光,早不是今天的月光了,那片月光里发生的故事也早结束了,故事里的人也死了——可听故事的人却还活着,今天的月光也还没个完!

      这不,喜菊她五岁零四个月的小孙女,其真名也唤作姝儿,耳朵一听完五十四年前那片月光下发生的故事,眼睛就紧跟着不停顿的,来到了今晚的这片月光之下,然后一个故事结束,又一个故事新起的,在上一个故事里听故事的人,在下一个故事里又开始了——才刚刚开始哩!姝儿她只凝眸聚珠间,便张大嘴巴要问她奶奶道:“奶奶,奶奶……你还没讲个完,那块黄金掉落下去,之后发生的许多事呢?”喜菊故事是讲完了,姝儿故事却还没听个完。这时喜菊一听,便直摇头,再摆手,表示故事的确是讲完了的。可无可奈何姝儿扒着她的左袖,又去扯她的右袖——她突然觉得有点熟悉,可熟悉的事情多得去了,她没有必要去一一细想,想也想不完——她只终究没奈得过姝儿的坚持,软磨硬泡之下便妥协了,大笑一声,笑声又即刻沉进月亮里去了,面无表情地便道:“故事是讲完了这不差,顶没差。可故事结束之后,的确是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发生的——想也想不到!”又道:“你知道那三太太……”喜菊话才讲到这里,姝儿一听却是不乐意了,急忙吵道,还要去听黄金,不想听人。喜菊则仍就不慌不忙,亲手拍了拍自己左袖,又拍了拍右袖,然后双手定住,定在姝儿的额头上,笑道:“你一个小孩子都不喜欢人,只喜欢黄金,知道黄金的好,更何况大人呢!可我讲到黄金落地,这故事就已经结束了,再接着去讲黄金,那连之后发生的许多事也是没得讲了。所以,你且奈着性子,细细听我说下去。说着说着,话要结束了,总会听到你所想听到的。”

      姝儿这一听,果真不闹了,半坐改正坐,便双手扶额仔细去听。只听喜菊细细就道:“那戴园三太太是死了不差,可她的两个女儿并一个儿子可还活着。她那残废儿子自可以不提,提也白提,无非死尸一般,躺在活人的床上。今天我要说的,却是她的两个女儿。”说到这里,喜菊喘了口气——她年纪大了,说一句话,就要直喘上好几句话的功夫——姝儿便趁机插嘴道:“可是静雯和静蔓?奶奶你说,奶奶你说,她们两人的姐姐也就锦弦,到底还愿意为她们置办嫁妆否?就是愿意,她还有钱没有?”喜菊哈哈乐道:“我的乖孙儿,你年纪是小,记忆量却不小,聪明度也是大为惊人。静雯静蔓可到底是她的妹妹啊,就算她不认,也千真万确是戴家的儿女,她不能不管。却是只管了她们的前半生,那尚在戴家的日子,出门去的嫁妆包办,然后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及她们完全走出戴门去,便再也不管不问了。”姝儿又问:“那她哪来的钱呢?静雯静蔓走出戴家后,又是如何?”喜菊听罢一怔,随即脸色一沉,便正色道:“好女孩子家,最好不要多问,尤以钱的来路,和婚姻的去路为甚。”待脸色稍微缓将下来,才又道:“罢了,这些就我不说,铁定不说,你后来也总会听到些什么的。可我现在只去解你后半部分的疑问,至于有关钱的大小事,我说过,故事要结束了,你总能听出些头绪来的。”姝儿何等聪明,一听此话,便点头哈腰,乖乖坐下,仍旧去听,孩子一样——她本来就是一个孩子,只是她那模拟大人般的神情,使我们暂时忘却了罢了。喜菊接着又讲:“你不是要问静雯、静蔓嫁进姜家的结局吗,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她们没有结局,在她们嫁出戴家的时候,她们就已经结局了。”姝儿听此,还想多问,奈着喜菊刚才的话,想问却不敢问,直一张脸耷拉着,又生怕奶奶瞧出来,再即刻收回去,弹簧似的,小脸上的肉伸缩个不停。喜菊自是瞧出来了,便道:“姝儿,你若趁早想知道,便趁早问出来。这种事情,我亲口告诉你,总见得比你以后从别人嘴巴里听出来的要好,要好得多。”姝儿大胆便问:“奶奶,那为何静雯静蔓她们的婚姻仔细还没开始,就已然结局了呢?”喜菊听罢,短短哀叹两三声,便长长地一气回道:“她们生在戴家,又长在戴家,人是多边形发展的,也被戴家许多规矩磨方了,变圆了,她们所有的生活习性,都变成了一条线上的蚂蚱蹦跶着。所以及再嫁到姜家,也必要因着守着戴家的规矩,圆规似的,一天天的画地为牢了。因为没哪家的公婆,能接受中午十二点才起,午夜十二点才回的媳妇,就丫鬟也是接受无能。闲言碎语可比刀子还利,没要了她们的命,却是夺去了她们的容颜,她们人未老,容颜已老,琦文琦武也就她们的丈夫,自然嫌弃了她们。她们这时方才想起去求她们的好姐姐,如上所说,锦弦却早不管不问,她早就不拿她们当戴家人看待了。她说,她们是姜家人,不是戴家人。——姜家不拿她们当人,戴家也不拿她们当人,她们又既没了钱,还丢了色,便只能单等待着被抛弃的命运了。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她们到底还挂着个戴家的头衔,只衔着这个头衔在嘴里,咽不下,吐不出,黄金做的护身符,卡在喉咙里到死哩!”姝儿如此冰雪聪明,一说即透,因道:“我说呢,怪到原是她们嫁出戴家,再进姜家,却打断骨头连着筋,戴园规矩根植于心,便从此既不是戴家人,又难做苏家人,注定一切尚未开始,便已然结局了哩!”喜菊听此,欣慰一笑,姝儿却是接着又道:“要我看,等待中的日子最可怕,怕不成她们最后要疯了吧?哼!疯了,苍蝇似的,没头没尾,只会瞎碰乱撞,倒更加可怕哩!”喜菊愈发觉着她的语气熟悉透顶,却到底老了,一时想不起来,只本能反应就哈哈大笑:“疯?戴家从来逃过人,死过人,却唯独没疯过人——戴家的儿女不会疯,戴家没这条规矩。无论如何,她们必须要学会忍受。由此看来,是你说错了,倒不如疯了来得直接了当。”又转而道:“哈哈!你却也对,她们是没疯,疯的却另有其人!”姝儿忙问:“谁?——芸莞!”

      喜菊一听,惊楞半晌,方才悠悠开口道:“乖孙女,你倒果真聪明的了不得,竟一猜一个准头。可不芸莞不是。”又一一娓娓道来:“不同于静雯静蔓嫁于财富,那芸莞是嫁给了爱情,至少她自己那么以为。可她自以为是的爱情,只负责娶了她,却并没有答应照顾她的义务……”姝儿听此,忙愤愤截断她奶奶的话道:“如苏敬宣那样的人,怎可能会照顾他人?更何况他的杀母仇人之女。”喜菊一楞,半天才长吁短叹出来一口气,无奈回说道:“并没有人杀人,也没有人被杀,是她母亲自己适应不了,而死于自杀。这一点谁都清楚,敬宣他自也无比明白,只是断不肯承认罢了——他需要一个借口!”又道:“可你说得自也在理,她母亲不杀伯仁,伯仁却大抵因她母亲而死。所以,敬宣他自无可能放过芸莞。便就在他亲手在她家将死的骆驼身上,放上最后一根稻草,她的父亲死于自杀,爱情破灭之时,可不承受不住这一切,芸莞她便疯了,被活活逼疯了。”姝儿一惊,忙问:“那王太太呢?那王太太呢?一切由头的她,岂不更惨,是就此疯了,还是即刻死了?”喜菊哈哈一笑,她很久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了,虽然实在大多数的人并不懂她在笑什么,只单纯地听到她笑了,并且还这样笑道:“哈哈!不要忘了王太太生于苏家,长于苏家,戴家的儿女都不会疯,不会死,苏家的儿女,也就更无可能疯,绝无可能死。此后,她还尚活着!”姝儿听此,又着急去问:“那她既还活着,管不了敬宣,还不会去管她的女儿吗?”喜菊一听,乐了,直回道:“管?说得轻巧。有敬宣在,她谁都管不了,她自身难保。”又道:“王家垮了,债台高筑,罪魁祸首她丈夫却是自杀解脱,她求死不得,还需要顶替她丈夫活着,接着还钱下去哩。可她没钱,只能把她卖到青楼去。可她老了,也没色。她只能在妓女手下当老婆子使,挣一丁点儿苦力的钱,连妓女的零头也是没有,只有日复一日的没有活路,她到死也还不完的钱,她一辈子都要待在那里直到死。只可怜她身为苏家儿女,骄傲了一辈子,又因为丈夫的背叛,恨透了妓女,她却怎么也没想到,她临到头来要为了活命,走进妓院,在她们的底下讨饭吃。及再看着一个个的老爷左拥右抱,可不想透了她丈夫的背叛,也就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是她先着为了这个男人背叛了苏家,才遭致了这个男人有背叛她的可能。她要是还在苏家,她要是还是苏家的女儿……她不能想,这会要了她的命的……纵使王家再拿她当人,苏家再不拿她当人——可她自己拿她当啊,她这从来都只承认苏家的儿女,生不如死,也不可能死啊!”

      姝儿千言万语听罢,惊讶了老半天,可她年纪轻轻,情绪代谢快,早缓了过来,只当一个笑话听了,哭过,又给没事人一样,还想着总结说些什么。可喜菊却是老了,她每讲一段从前,都要老它个几岁,越老气越喘不过来,直上气扯着下气,到嘴的话如逆鳞一般,卡在嗓子里单吐不出来——可她更不能够咽下,她已经咽了长达五十四年之久,她不能等到临了咽气了,这口气还没能够吐出来。她只暂时摆了摆手,表示歇一歇,再进行下一波的谈话。姝儿何等聪明,一点即明,二人便两厢沉默,接而看月光去了。然而这时的月光,可没什么好看的了,早随着故事的越讲越深,渐渐淡薄下去,仿佛预兆着五十四年前的那个故事,也将走向穷途末路,五十四年前发生的事再不会有了。可这时的月亮,却是越变越大,还更圆了,更亮了,高高挂在空中的,还是五十四年前的那个月亮,一样的好奇心浓重,一样的把这历史长河中并不起眼,可对于故事本身去讲,却极富浓墨重彩的事情,继续收进月亮的百宝匣子里,等到下一个五十四年以后,再放在月光里,传播到下一个听故事的人身上。——可那还是五十四年以后的事,甚还更久,又或许更早,没人知道。可我们知道的却是,距离上一个故事发生后的五十四年,也就是今天的故事还没个完——才刚刚开始哩!

      及待喜菊气喘匀歇了,便把身子压得更低,她很难直起来了,索性摊成一堆,舒服几下,可丫鬟天性使然,背骨还是挺得直直的,针尖儿似的,戳着摊下来的那堆肉,可她到底也老了,比不得年轻时候,身体器官反应都很慢,早觉不出什么东西来,也就丫鬟本能,暂时处于半瘫痪状态。只又把手中袄上方织了一半的大红玫瑰花,停置一旁,便双手第二次拍了拍左袖,再去拍右袖,下一波谈话正式开始地说道:“才说过,故事里有人要疯,有人生不如死,还不如疯,也就一定有人已然死去……”姝儿和她奶奶停顿了这老一会儿,她奶奶是老了,觉察不出时间快慢,可却是苦了她这小一半天,直把她小孩子的天性都要给憋坏了。这不,她奶奶一张口,使她有了说话的契机,可不忙趁机插嘴,也就顺便松气地抢答道:“死?——可是要说三太太了!”喜菊听此,忙抚了抚她小孙女的背,顺了她口中的气。她早有所发觉,动作一气呵成后,便笑说道:“小孩子心急不是坏事,坏在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容易直接烫着嘴,更容易间接烧坏了脑袋。”又道:“你且定住心,再听我细细讲来,以你的聪明才智,只要脑袋不发烧,故事里的一切,便未讲自先通。”姝儿一听,果真定下心来仔细去想,随即想到三太太的死明明白白,再没什么可说。便又在当下,于心猜测出个两三个人的七八分来,只是不说。喜菊见此,会心一笑,小孩子只要心里明白,不反应在脸上,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而后一笑没了——讲这种事情是不应该带笑的——只留会心,再用嘴巴说出来道:“我先要说的只是二太太。你是知道二太太也死得明白,背地里的曲折却是不知。”又一一细讲明白道:“就那二太太,我纵使与她相处未久,她便一命呜呼死罢,可先前还顶不自知,至今却次次想起,每一根汗毛都只觉后怕哩!所以,可见如她那般的人,生前有多么的可恶,乃至罪孽深重。”姝儿听此,忙恍然大悟道:“哦,对了!这大概就是她死也要死在菩萨面前的原因吧。”喜菊则不紧不慢嗤笑道:“死?她哪里想死!所以她才会年轻时候,是作孽多了不信邪,反临老一只脚踏进棺材板里,始倒信了。”又随即叹道:“唉!可她既真实打算抛弃了从前,就此信了佛,便不该再去想着做害人的事情哩!”姝儿一听此话话里有话,心里四下一琢磨,仔细便道:“沁儿?那沁儿的死,可是与她有关。”是以一种肯定的姿势,随后又多追加一句疑惑道:“可却又是为什么呢?这毫无理由!”喜菊听到这里,早赶不及要把故事如骨头般都吐出口来,随之便立刻解释道:“那三太太,是一心一意皈依佛门了这不差,可差的却是第二天晚上,她正信佛之时,却夜路走多了,让她差点撞见了鬼。而之所以这个差,只是差点,可不因为那鬼不是死人,正是沁儿和梦儒,活人两个。你是不知,那沁儿是要把整个戴家都要卖给梦儒呢。而这二太太是守着戴家一辈子的‘规矩人’,怎么肯从?所以不论背弃菩萨之后果,便背后直使人慢慢药死了沁儿。”又道:“以后,她也就再没有以后了。只深夜去菩萨面前忏悔时,一不小心在现实世界中睡着了,然后沁儿的死做个引子,从前的一切又在梦里回来了,一个个喊冤的人,又一个个索命的鬼……可怜她在梦里都不敢有所松懈,不管是人,无论是鬼,只管用手胡乱挥打一气。可梦中的鬼是假,现实中的手却顶真,直把供烛打翻在地,然后梦还没来得及醒来,就被活活烧死在梦里了——那现实世界发生不了,却反映在梦里的报复!”姝儿完整听完,直呆楞半晌,待回神过来,震惊之余,思绪重整,方才恍惚想起什么,紧打紧又问她奶奶道:“药?那沁儿的死,是不是也与她凤峦有关!”喜菊利用听客呆楞的这小一会,也是休整了过来,便道:“由此一来,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凤峦会在见到沁儿的尸首之后就疯了。”又道:“尽管她并不是真想杀她,她不知道药里是有毒的——其实她知道,她猜得出来,只是主人的命令,她不得不从。所以,沁儿究竟直接为她所杀,所有的人究竟都为她间接否认,她的心却是不能。”姝儿好奇心浓重,还顶想知结果,最终又问:“奶奶,那凤峦疯了之后,又是如何?”喜菊则相约配合着,最终回道:“从那以后,凤峦是疯了不差,却反倒因祸得福,就此逃离了戴家。”又道:“而从这之后,也就再没人见到过她了,只知道她的确是疯了,至于死没死,或许早些死,或许晚些死,反正大抵已死了!”

      说到这里,早不住使喜菊也想起了她自己。同为丫鬟,表面上,她是比她们都幸运太多,苟活到了现在,可背地里她又承受了多少,却鲜有人问津,更无人在乎。天知道她到底承受了多少啊!作为一个时代的旁观者,甚而承载体,她可如蜗牛般,背着五十四年前的那片沉重的月光,又似乌龟般,长活到了现在,再直做只萤火虫,把尾巴里藏匿了五十四年的,五十四年前的那片月光,以死作为代价,再照在五十四年后的这片土地上来。然而,就把那层平白裹于身上,一天厚过一天活化石的壳,就此拿掉,喜菊也乐得轻松自在,纵使以死为代价——其实她早该死了,五十四年前的那片月光之下,她可就该死了。天知道为何要留她如月亮一样,存活到了现在。可现在好了,一切都不用去想了,反正故事将末,五十四年前的月亮还长活着,她却是要带着五十四年前的那片月光永远沉沉地死去。

      “哦!对了,奶奶——戴家!奶奶你方一直在说戴家,戴家不在故事末早该完了吗!”五十四年前月光照耀下的喜菊是将完了,可今晚月光照耀下的姝儿却才刚刚开始,还好奇心更加浓重,比她奶奶年轻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她到底又比她奶奶刚进戴园时,年轻了些,年轻了不只一点两点,所以方故事已讲到了这时,才使她倏忽想起故事末尾时,她奶奶已提及戴家被梦儒和良诚里应外合间,将行至穷途末路了。而喜菊听此,忙回神过来,她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她不能有片刻放松,否则她老了,那片月光悄悄从她脑袋里溜走,她都发现不了。所以她赶忙一口气喘过,下一口气就本能地回道:“戴家!——戴家那时是将完了不差……可到底没能完!”又强行补充道:“完的只是他静泽,戴家的大少爷!”姝儿听她奶奶言语间有对大少爷不完的恨,可奈着她奶奶的口气,到底又不敢问,只于惊诧间,无故脱口而出道:“他是如何?大少爷到底如何?奶奶你即刻就说来听听吧!”才说完,姝儿竟被自己的反应狠吓了一跳——她是不应该问出这样的话来的。这毫无理由,她与那静泽又毫无关系。说者有心,听者无意,可她奶奶即刻听来,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只就近瞥了照在她胳膊上的那片月光,又即刻瞥走,便面无表情的,如棺材板上的一块木头般,念道:“大少爷是完了,真完了,针也无法缝补。被赌博赌光了钱财不说,大烟又把他的身体还抽坏了,只能也学着他那残疾的好弟弟。却是未残更未死,就顶需要瘫在床上,专供人伺候到死哩!”姝儿这一听,忙抢嘴就问:“那谁伺候他呢?”没等有回答的间隙,便又即刻自问自答道:“要我看,谁伺候他谁倒霉!要我还看,就那伺候他最久的丫鬟,也就够倒了八辈子的血霉的!”

      喜菊没想到她小孙女能够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身子倏忽一发抖间,便嘴唇再发红,面色三发白的,唇红齿白一张脸,像是重活一趟,年轻一遭,她也还是五十四年前的那个小丫鬟似的。可喜菊不要去想,她想象不了,她再重新活一次,年轻一遭,她还要再遭受多少的罪,她还能挺过来不能。所幸她老了,器官反应大不如从前,亲身经历却是远超从前,所以方只左手拍了拍右袖,又右手拍了拍左袖,身上的颤一释然,便面色表情又恢复如往常,猛然间就喝道:“休得胡说。正经的少爷不去问,不正经的丫鬟倒是多嘴。”姝儿被这一顿猛喝,却也不生气。她是不明白奶奶为何突然变脸,可这早不是她第一次了,她也早习惯了,便骑驴下坡,顺势就打问道:“那奶奶,我另问,你另说,为什么那大少爷是真完了不差,戴家却是没完没了?”又道:“难道戴家少爷完了两个,还有一个剩余不成?正凑成个仨!”喜菊这一听,又直乐了,弹着姝儿的脑门便道:“还仨!三即是多,你怎么不夸大海口,再往更多处去说。”才说完,乐又即刻淹死在了脸上,只留面如死水深处,皱纹沟壑纵横摆在脸上,并嘴巴代替着溢出来,深沉地讲说道:“戴家规矩可是比天还高,比地还大!就在这样一片天空之下,大地之上,戴家可是再没可能多出第三个少爷来。”又道:“可小姐倒是真多出一个不差!”姝儿不明就理,忙问:“小姐!规矩既比天大,如何自相矛盾,平白又多出个小姐来?”事关大小姐,喜菊则赶不及的,要立马讲明白道:“怎就不会!——可不是别人,正是那大小姐呢。也即戴锦弦,死了灵魂,□□重活,可不戴家就此多出一个小姐来!”姝儿一点即明,因道:“所以大小姐重活一趟,戴家还没个完。”喜菊则上赶着重复一遍,又回道:“是的,锦弦重活一趟,戴家还没个完,更没完没了哩!”姝儿又心生疑惑,忙嘴巴问出口来道:“可她到底是个女儿啊?”喜菊这一听,即刻就笑了,并笑着驳回道:“这谁会在乎?比不得以前,只要锦弦她有钱,谁都不会在乎!”姝儿更加疑惑了,便又问她奶奶道:“可她没有钱啊?戴锦弦她没钱啊!”喜菊就听完,便一笑即改哈哈大笑,说道:“旁人你猜得倒准,怎就一涉及大小姐的事,你便如此之糊涂。难不成还能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吗?”又随即摇头,自言自语道:“可这不能,这顶不可能,你哪里会是大小姐她本人啊!”姝儿也跟着摇头道:“对,这不能,这不能!我不会是她,我是我自己。我叫姝儿,她叫锦弦!”

      姝儿这一句话即刻跑出口来,忽使困在喜菊脑海里觉着异常熟悉的影像,又立时浮出了水面,只是隔着一层她最疼爱小孙女的亲情的膜,她不愿去往那边想,更不敢往那边想。所以在她穷思竭虑要把姝儿,和藏匿了五十四年之久的五十四年前的那堆人,进行一一配对之同时,实则真相早就被她本能地屏蔽而去。所以方喜菊只是略想一下,没理出头绪,便随即寻个年龄大的借口,安慰自己过去,紧跟着又来安慰别人道:“姝儿,这当然不可能,顶不可能,你只是我漂亮而又聪明的小孙女,谁都不可能是!”说完,却又急转而叹道:“可我宁愿你既不聪明,也不漂亮!”姝儿这一听,自己引以为豪的东西,竟被奶奶如此贬薄一说,可不直小嘴嘟囔着,便道:“为什么?哪有喜坏不喜好的道理啊!这顶没道理!”喜菊听此,气则叹地更深了,还更加闷长,可气喘不上来,与五十四年前发生的事有关,与今天无关。就今天,喜菊可不一气长长叹完,便不紧不慢地要解说着那五十四年前发生的事道:“道理不是说出来的,而是事实发生过后总结出来的。姝儿你自是不知,大小姐就是因为太聪明,所以她从一开始就相信自己能够处于戴园,而独善其身,乃至她发现不能够时,这太过聪明反小山成堆似的,压得她就此无法自拔了。”又道:“至于漂亮,敬宣初看上她的就是大小姐的漂亮!所以到最后,不论良诚是不是真爱上了大小姐这么个人,还是只爱上了她的漂亮,反正他是为了娶大小姐,把大部分财产都给了敬宣,剩下的这小部分财产,又全给了锦弦。”姝儿这才回想起奶奶故事末时,讲到的良诚对锦弦说过的话,又想起刚才自己追问奶奶锦弦没钱的事,于是可不忙就恍然大悟着道:“所以,大小姐果真是嫁给了良诚,并利用他剩下财产的三分之一,真正赎回了戴家。也就不管她是男是女,是人是鬼,她有钱,也就当真是戴家唯一的主人喽!”

      喜菊此一听完,仿佛是替着已死的大小姐似的,忙仰天哀叹道:“可不,就大小姐走进苏家的第二天,她可就嫁了。还根据苏家规矩,晚上嫁的,没多少活人捧场,一个个的鬼倒是没少哩!”姝儿这一听完,方才想起自己想漏了什么,忙接着又问:“哦,对了!戴家既从此归了大小姐,那敬宣和梦儒可不白忙活戴园好一场算计,竹篮打水一场的空。”喜菊一听这话,就去敲姝儿的头,并笑道:“梦儒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差,他敬宣可是计划完成,赚大发了。”又道:“戴家只是个空壳子,没几个的钱,苏家可才是正主。”姝儿这一下子就被敲醒了,也一拍自己的头,就醒悟道:“对哦!原这就是他的计划,戴家只是一个引子,钓来苏家用的呢。”又道:“苏家可大有钱在,更还有无数的黄金啊——黄金啊……”姝儿嘴巴既起了黄金的头,心里的欲望也就没完没了,她奶奶可不忙即时打住了她,并大声说道:“我说过,到我将讲结束的时候,你总会听到你所想听到的。所以,你既注定结束之时才能听到你所想听的,便不防此刻就定下心来,不去想它,去想想其他的东西也罢。”

      姝儿这一听,再被这一引导,果真又对其他的事感兴趣了,转而又去问道:“那梦儒呢?梦儒既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最终又是如何?”喜菊见姝儿注意力渐转,乐得为她解释,便长吁短叹一口气后,缓慢地开口道:“他梦儒可又比我们这些子丫鬟高贵到哪儿去?顶多多了一个出身高贵些的嘘头,反使他平白又多生出一个对现实破落境遇不甘心的借口罢了。因而,身份不同于境遇,注定使他生来就是矛盾的。他爱着大小姐,可又恨着她。所以在他选择抛弃了爱情之后,所有的努力又都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还是接着再选择了不甘心。”姝儿听此,忙问道:“为什么呢?”喜菊一笑,就道:“只因他这不甘心一旦停将下来,就证明他真的错了。他想象不了自己,今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悔恨中度过,是怎般个生不如死的滋味!”姝儿接着又问:“那他还是不甘心,又能怎样?戴家可断然不会再接受他了,去苏家吗?我看,他既没了利用,苏敬宣也断然不肯要他。”喜菊一听她小孙女有此语,便一拍两膝,哈哈笑道:“可不,他果真就去苏家找敬宣去了。”笑又立刻沉了下去,道:“那苏敬宣也果真没有要他,还直使人把他踹了出去呢。”姝儿一骇,便问:“然后呢?”喜菊便回:“然后——然后他可就过街老鼠一只,在苏家碰了一鼻子灰后,再回到戴家,又人人喊打了。”又道:“可这过街老鼠还不是个坏字,更坏的还写在后头呢。在他听见了沁儿,也就他唯一的亲人妹妹,死了的消息后,他没有伤心是真,可他这过街老鼠在百般算计之后,又多了层害怕,也不是假。乃至于过街老鼠,最后连街都不敢过了,直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草木皆兵,以往的算计可都直变成了谋活路的稻草了。”姝儿听到这里,不大明白,便追问她奶奶道:“稻草是如何个意思?”喜菊便道:“他既从此草木皆兵,可不怕极了戴家的报复,便早下手为强,先去了戴园,其实也就是苏园,找到了锦弦……”姝儿听此,忙疑惑打断道:“戴园,如何却又苏园?”喜菊知其意,便解惑道:“锦弦既以戴园的毁灭,嫁进了苏园,可不从此身心皆在苏家,一切戴家的规矩也就更加深一步,都变成了苏家的规矩。乃至从此再没了戴家,戴家早垮了,就垮在静泽赌掉又抽掉戴园的那一刹那。而锦弦虽说是接手了,却是替着苏家接手的。只因良诚虽分了苏家的财产,却只分了一小部分,也就连带着只余一小部分的生意。所以实则戴家只是一个幌子,早不复存在的,是锦弦拿来披着揽生意,背地里却装着苏家骨头用的。”说罢,喜菊是说多了,说得太多了,直停顿喘了好几口气,才又对着姝儿,连连地叹道:“既然讲到了这里,戴家已然不复存在,那么我再讲下去,也就再没有讲戴家的必要了。所以便不防把戴锦弦代表的戴家,以及苏家的良诚统称为小苏家;而分了大部分财产的敬宣则称为大苏家。”姝儿还是似懂非懂,止不住乱摇头,又直伸头。喜菊手一摆,便再道:“无妨!无妨!反正你总会懂的。至于现在,你只要知道戴家没了,只余苏家就是了——反正大苏家,小苏家,都是苏家!”

      姝儿这样一听便懂了,头只伸地挺直,并不去摇。喜菊见了,便话题又重回到梦儒身上来,紧承着过街老鼠的上话又道:“才说过梦儒去小苏园先着找到了锦弦,实则是带着大苏园的秘密去的,否则他定是不敢的。只因如上所说,戴家灭了,换作小苏园,锦弦也就再不是以前那么个的锦弦了。就算她敢先着认他,他也不敢莽然回认了。”姝儿如此一听,兴趣又浓厚了回来,因道:“秘密?”喜菊就回道:“是的,梦儒既伙同敬宣给了静泽,也就戴家最后的一根稻草,他便不能不想到后果;也就在事先算计的过程中,留了敬宣一手,非但外面掌握着敬宣也即大苏园生意上的手段,更还内里掌握着他们顶丧心病狂的证局哩!”姝儿听此,便忙道:“证局!什么证据?奶奶你说,奶奶你说!”喜菊却是阴沉着脸就回:“奶奶我不说,奶奶我不说,还没到我说的时候,我就不愿去说。”又道:“我现在只去说梦儒的结局,你也只管这般来听,就顶好。”姝儿自是知道她奶奶的性格,平常虽温柔极了,事关她心头之事,却百般坚硬,便只管点头答应,昂首来听。只听喜菊就说道:“所以至梦儒先着投奔锦弦而去,锦弦便至此有了梦儒带来的大苏家的手段,更还有小苏家的头衔,可不一心揽起钱来,还美其名曰报复敬宣,便势如破竹、无人可挡。乃至,小苏家也就愈变愈大,三年后,小苏家也就不能称之为小,该改口为大了。又因着重敬宣大苏园的名,便正式改口为了‘姝园\'!”

      姝儿这一听罢,虽更增加些许疑问,倒也果听她奶奶的话,真先抛开其他的疑问,只去问来梦儒结局道:“那锦弦既再不是以前的锦弦了,以她的尤其聪明,这梦儒又能有多少的秘密,乃至护他一世安全?我看不能,半世还差不多。”喜菊一听,忙笑回道:“可不!却是连半世也不能,单单只护了他三年。等三年过后,他的秘密被锦弦掏光了,便正如他当初抛弃锦弦一个样,锦弦也用同样的方式把他一脚给踹了!”说完,姝儿就听愣了,喜菊也直愣了半晌,复才转而又哀叹说道:“唉!你自然不知,那梦儒原是想着先接近锦弦,再慢慢唤醒他们以前的记忆,能让她记着他一丁点的好来,也不至于他死得更惨。可从来未曾让他想到的是,锦弦非但变了,还全变了,一点的好都没剩下。”听到这里,姝儿身上的愣方才晚她奶奶好几步,后解了锁,便凄婉地就道:“那……那梦儒的结局岂不很惨,既没了锦弦的护着,那敬宣失了秘密,可不定然不会放过他!”喜菊听了,笑着便说:“这你倒说错了,敬宣非但没有报复他,还阻止任何人来报复他哩。”又笑得比哭得还要难听,再道:“他可聪明着来,梦儒既人已成过街老鼠,又连过街的胆量也是没有,可不死了倒不足惜,单一把刀搁在他头顶,悬着却不放下,让他一辈子都躲在黑暗里,更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一生。由此看来,他的命运倒也不比凤峦她们好到哪里去,甚至还不如啊!”

      姝儿此一听罢,足足呆了老一半天,人都是这样,最听不得别人遭难,只怕有一天这难,也会遭到自己头上来。可喜菊却是老了,早不怕了,这半天反使她喘足了气,预备好了下一阵子的回答。姝儿倒也果真呆了未久,方又来问:“哦!对了,奶奶。那梦儒既拱手赠于锦弦证局,如何三年过后他遭致抛弃,敬宣反倒安然无恙啊?”喜菊又是摆出了那副暂不说出的姿势,只道:“事关锦弦的三个园子,四个男人,已完了梦儒和静泽两个,并戴园一个。所以,我不防先去说良诚,最后再谈敬宣,以及苏园和姝园后来的事,也顶没有妨碍。”姝儿这一次倒学聪明了,听此,便直接就上口反问道:“那么良诚最后,到底又是如何?”喜菊稍微沉默了片刻,等酝酿出来死气沉沉的气息,便一口气讲说道:“故事末可不已提,良诚也不再是以前那么个顶好的良诚了,他不再诚实,学会了撒谎,使坏,耍阴谋诡计……可不直由一把光滑的钢铁,被活生生铸造成了一把利箭,而又所有的变化都只为了锦弦,可不这把剑就从此被控制在锦弦的手中,用来伤天害理谋财,更甚兄弟相残谋黄金。”姝儿一听黄金二字,心里激动,奈着她奶奶告诉的话,面上并未表现出来,只装作百般惊讶梦儒竟何以至此过后,便问出心中疑惑道:“奶奶,难道那良诚也和锦弦一个样,变化完全了?”喜菊一听她小孙女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可不正砸中了她的心坎,便狠狠叹罢一口气,直道:“变化完全倒就好了,做多少歹毒的事也不觉痛,可坏就坏在他生来就心如璞玉,到最后却还保留一丝的好,可不单单只这一丁点的好,是阻止不了他使坏的心,却能让他在使坏过后的罪恶感无以复加,然后待这罪恶感停歇过后,又接着使坏……如此循环往复,可不时间线拉长,人就直被这些罪恶感包裹住,并越包越大,蚕茧逆生长似的,美丽的蝴蝶被层层裹在里面,慢慢蜕化成蚕,直变成一个木乃伊似的,麻木的活死人!”说罢,又在姝儿惊楞尚未合上嘴巴之前,自言自语地再道:“唉,身不由己,乃至麻木!想我可不也一样的人,我们大多数人也都一样的人。如果我单作为五十四年前的,无数个人中的一个旁观者,只管看故事,其余一概不管不问,也乐得活得轻松自在。可实在没办法,我从来都不是旁观者,从来都不是——纵使人人都说我是,我自己却不能这么说——我也只是这黑白颠倒棋盘上的一枚棋子,非黑即白,更是非白即黑,过着五十四年的有月亮没太阳的日子,愣是把五十四年前的那片月光,带到了今晚的月亮下来。可我也老了,不知道今晚的月亮过后,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不能?反正大小姐最后,到底是没能看到哩!”说完气就直喘个不停,喘着喘着,胸口里憋了五十四年之久的气是一点点喘完了,今天的气却是弥补不上来,一丝丝的血又开始紧接而上,沙漏似的,随着一分一秒的时间流逝,从嘴巴里一点一滴溢出来。再透过今晚的月亮分明看过去,并月色照在喜菊的嘴边,可不像极深夜长啼的杜鹃,啼血月光,倾诉悲伤,只是这杜鹃却是老了,比想象中的还要老,每啼一滴血,都要老上它个五十四年的时光!

      “奶奶你别这样说,你别这样说,姝儿不准,姝儿不准!”喜菊虽是自言自语着,却其中有一两句起高了,姝儿一听,便直愣了神,等最后一反应过来,便忙拽着她奶奶,急哭道:“谁说不能,谁说不能,奶奶你还能再活个一百岁,非但明天的太阳,连很久很久以后的太阳也都能看到,每天都能看到。”喜菊一看她小孙女这反应,便知自己是吓坏她了,也得亏自己刚才吐血时,急忙转了身子,她没看到,否则又不知要痛心个怎么样,她自己也要因此痛心个怎么样。便忙左手揩去嘴唇上的血,又右手一拭,就笑道:“我的好姝儿,是奶奶口误,是奶奶说错了,你千万别当真,你奶奶我可还能再活个几千几万岁不死呢!单一直陪着姝儿,天也拉不走我。”说完,就又直做了个鬼脸,来唬她开心。姝儿这一听,又这一看,可不忙就转悲为喜,又是顶欢快的模样。喜菊倒是再这一看,心里却说不出、道不明的滋味。她知道,她既把五十四年前的月光,带到了今晚的月亮下来,那她也就再没有看见明天的太阳的必要了;至于活着,天让她活,她自己都不能让她自己活了,她已经活得太久了。只是她的小孙女,她的小孙女——罢了,反正她在这样一片的天空之下,大地之上,经历她所曾经历的一切,或早或晚的事,还早死早托生哩。便就把眼前的一切暂丢一边,尚继续完成她的故事,只管开口以前的事来道:“姝儿,我的好姝儿,你不是顶想知道锦弦和敬宣的最终结局,更还有黄金的事吗!那现在,那现在不用你上赶着来问,我就要即刻讲给你来听!”姝儿此一听说,可不刚才所有的悲伤都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发生过似的,取而代之的则是厚厚的欣喜。你知道的,小孩子可都这个样,偿一丁点儿的甜头,就容易忘记以前的苦;大人却正好相反,偿一丁点儿的苦头,就容易忘记以前的好。所以至于喜菊,从前的苦头非但一丁点儿,还无数个一丁点儿,繁星似的连成的星海,可不直粒粒尖豆似的,层层吞进她嘴里,又生生折磨了她五十四年,使她非不一吐为快,不能完!

      而这边,姝儿既被无意打了一棒子后,又有意给了个甜枣,可不忙又是重新拽着她奶奶,却是悲伤被笑容换去,急说道:“奶奶你说,你快点儿说,姝儿我这就要听,这就要听!”喜菊这边则巴不得一吐为快,把不能完的折磨完了,却是直直停顿了好一会儿,并利用这好一会儿长长喘了好一口气,才缓慢地开口道:“前面可是提过,大小姐也即锦弦,自打嫁入苏家以后,因着良诚只分得苏家一小部分财产,并又赎回了戴家,便直逼得良诚从此把苏家一分为二;虽表面上皆叫苏家,背地里却时人称作大苏家和小苏家。”又道:“可也是提过,小苏家这个被世人强制冠名,还并不大光鲜的‘小’字形容词,也只被锦弦用着三年的时光就给抹去了……”姝儿听此,忙急着打断她奶奶的话,问道:“那锦弦果真就如此之厉害,难道只是因着梦儒带去的那敬宣的发财的生意经吗?”姝儿显然对此大有疑问,是以一种否定的姿态问了出来。喜菊听了,知道她小孙女聪明非旁人可比,也便见怪不怪,只是愣了从前很久的一下神,才慢慢回叹道:“前面我可都提过,未曾提起的却是,那发财的生意经,实则是和苏家规矩一样,传了成百上年的;却不同于规矩的人人必要执行,伤天害理的苏家生意经,却是一代单传,并传在了得到大部分苏家财产的敬宣手中。”又道:“所以,锦弦既得到了敬宣的生意经,也就等同于得到了苏家的生意经,又自己还是戴家的主人,可不再得到了戴家的生意经,并她自己生就聪明异常,可不‘小苏园’发展成‘姝园’,时间虽短,却是建立在成百上千年的两园基础之上,也就见怪不怪了!”

      姝儿此疑一解,却新疑又生,方又来问:“一方起,则一方落,敬宣那方如何却又能依?难道只是怕着梦儒同时带去的那许多伤天害理的证局吗?”又忙自我否定道:“我看不能!这苏家生意经可是经过了成百上千年的轮回——有证局的确早有了,还人人都有一点,你一点我一点,还能拼出个完整的伤天害理来——可同样的,要是拿来当把柄用,甚至判罪,却早判了。——人是有罪,可钱却是能脱罪哩!”喜菊此一听完,见她小孙女有如此非比寻常的话来,实则是矛盾的,一方面惊喜姝儿有如此聪明,便以后自己非但不用担心她,还顶需要担心别人哩;可另一方面,这种话语的熟悉感,简直要愈发冲破她的自欺欺人,直指向她五十四年前的戴家大小姐,也即戴锦弦。可到底她是老了,五十四年间她失去了一切,亲情却是唯一还留下来的东西,还能被她紧紧握在手中,她不能够使自己去往那边想。便忙左右手伸出,狠狠握住她小孙女的胳膊,抓紧了眼前人,才使内心安静下来,并嘴巴始缓缓地开口道:“你说得没错,敬宣是不怕那些证局。那些证局是人人心知肚明,却被藏在肚皮子里直闷成死胎,根本见不了光明的。”又叹道:“而更根本的则是,我先提到过这么多,最后还没提到的却是,那最让敬宣有恃无恐的东西;也即苏园宅里最让人欲罢不能的,苏家老爷一辈子活死人般,躺就的那病床之下一满床的黄金!”姝儿一听及黄金二字,虽未亲眼见过,也想像着那黄金是发光的、发亮的,灯笼一般;想着想着,那灯笼仿佛就移到了她眼前,也把她的两只眼睛照得亮亮的,发着金光。可姝儿到底依然奈着她奶奶的话,并不大敢表现出来,强压抑着心情,只挤出一句反问来道:“黄金?”喜菊便回道:“是的黄金!而且那黄金也正如生意经一个样,一脉单传,单传在了得到大部分财产的敬宣手中。”又道:“所以既有了那些黄金,敬宣他可不就不在乎锦弦,根本不在乎,只单等着三年后,得到那堆黄金呢!”喜菊最后一句话自相冲突,姝儿听后可不便不大明白,方又赶紧来问她奶奶道:“苏家老爷死后,敬宣他可不就已经得到黄金了吗,如何还会有三年之说?”喜菊听罢,狠狠置之一笑,便道:“他是得到了他心心念想的那张活死人躺就的床不差,却是根据苏家的规矩,他父亲死后三年,他方才能去动他的最贴身之物,也即那堆黄金。也就是说他单只得到了那张镶金裱银床,床下的那堆块块黄金却是看都不能!”才说完,喜菊又一见姝儿眼有异样,便忙斩钉截铁地狠狠再道:“想都不要想,规矩定然不能改。他不能不遵守。就‘不’字,说也是不能说,更别谈做了!”

      姝儿听此,疑惑尽解,只一心又寄心于那些黄金来,却到底阻山绕水、拐弯抹角,只来问道:“那——那敬宣三年之中又是如何?”喜菊听罢,长吁短叹一口气后,便缓慢地开口道:“唉!他既得到了他心心念想的黄金,却是睁眼看不着,闭眼梦不见,可不就从此单躺在那张他已死父亲躺过的,那张黄金垒出来的活死人的病床之上。并白天紧盯着那床,也不吃饭,直要把那镶金裱银床盯出个饼来,画饼充饥;晚上也要睡在那张床上,仿佛一睡在那张黄金床上,就能够魇生出无数个黄金梦来,并在梦里亲眼见到那堆黄金去!”又更加唉声叹气地叹道:“可到底躺在那堆听说过,却看不见也摸不着的黄金床上,人总有一天会空虚的。夜晚做梦也空虚,白日做梦更空虚,可不为了弥补这些空虚,就要从此抽起了大烟来啊……”姝儿一听尤为震惊,平复未久过后,便忙就直问道:“那——那我想敬宣的结局,是不是定然就抽着抽着,也和他老父亲一个样,病在了黄金床上,病着病着又瘫了,再也起不来了!”姝儿是猜对了,喜菊此一听完,便露出难以附加的表情,随后却是说道:“是的,但又不是!虽表面之上,人人都只当他是大烟抽多了,如是他父亲换汤不换药一般模样,还更变本加厉的,短时间内,就把身体直给抽坏了。”说到这里,便忙又紧紧凑近姝儿的耳朵,小声却穿透耳膜地接着说道:“实则只是三年过后,原是敬宣就把床掀开,发现床下根本便没有黄金,从来都没有,一切都是假的;单只有床表面镶的那层黄金,肉眼看过去为真,内里却只是一堆杂铁和木头,生了绣的,蛀满虫的!也即是说,建立在黄金之上的规矩,并生意经是顶真,却之下的黄金,与黄金梦全都是黄粱一梦,皆假。所以——所以敬宣可不就从此一病不起,更还在病中就抽起大烟来,愈发病重,再还在人人都以为他就要死了之时,又奇迹地复活了过来,只是换了另一番模样,永久地瘫在了病床之上,也如他老父亲一个样,木乃伊作的活死人,继续顶替着上一辈的人守着黄金的秘密,并建立在黄金之上的规矩与生意经!”

      姝儿立刻听完,却原都是假的,彻底被黄金打击了,呆愣了半晌,就想转移伤心,便复来问她奶奶道:“这……这敬宣既是完了,那锦弦最后又是如何?”不同于姝儿的黄金梦碎,而沉溺于伤心,喜菊是真的悲伤,可不姝儿这猛地一问,她恍惚间就道:“完了?”又道:“不,他可还没完!”姝儿一听这话,笑容就又爬上了眼角,似乎敬宣没完,黄金就还有商量的余地,或者说她内心更愿意相信她奶奶是骗她的,黄金是真有,只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怕她知道。至于她奶奶为什么会怕她知道呢?没有为什么!她安慰自己说。反正只要黄金是真的有,管它为不为什么。她乐得欺骗自己,更乐得欺骗别人,就从此果真信起黄金真的有来,还就藏在苏园里。不过,后又改变了想法,黄金没变,变得倒是苏园改成了姝园。当然这只是后话,是为喜菊做梦也想不到的。喜菊此刻能想到的,只是看着她小孙女突然转悲为喜,觉得莫名其妙,却也没多作纠结,就又回到敬宣结局上来,继续说道:“至于为什么没完,可不苏园还没完;苏园既然还没完,他敬宣就完不了!”姝儿一听梦儒结局,等同于着苏园结局,可不忙就异常感兴趣地问道:“那——那苏园最终又是如何?”喜菊却并没有理会这兴致盎然,只单单摆了摆手,没作回答。半晌过后,还是没人回答,只有月亮说了话。在那高高悬挂天边的月亮之下,模糊跳动的月光之中,传来一句更加含糊其辞的回答:“或许今天完,或许明天完——没人知道。我们知道只是,苏敬宣确实是抽起大烟来了,更还抽着抽着从此赌起了博,戴静泽一个样!”姝儿没见她奶奶开口,却的确知道这话是从她奶奶嘴里跑说出来的,便待要再细细问个明白,不单纯只是模棱两可这么简单。喜菊却是先着一步猜到她小孙女想说什么,便忙再三摆了摆手,休要问个究竟的表情,屹然显现在脸上。

      可姝儿话将出口,不能不说,却是陡转方向而问道:“一切之人既方只剩下了锦弦,那锦弦的结局又是如何?”姝儿是无故这么一问,却是直把喜菊问住了,方楞了半晌,长长望着左袖口并右袖口上的月光出神,才回眼过来,狠狠拍了拍左袖口上月光做的灰,并右袖口上月光做的灰,缓慢开口道:“锦弦的一切我可已经说过了,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她也再没什么了结局,就在她走出戴园,又走进苏园的时候她就已经结局了!”又自言自语说道:“是的,锦弦早死了,就在根据苏家冲喜规矩,锦弦急于嫁进戴家,和苏家老爷出殡同为一天之时,她就已死了,而那棺材板里装得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她自己亲手把自己嫁进了棺材板里去!”说完,姝儿是被这出声的自言自语吓得出神,惊讶无比却单连个惊讶的拟声词都发不出来。这时,喜菊却是转脸一瞥向她,低声转而再道:“不过,你要问的那个锦弦,却是还活着,长活着哩!”又道:“至于她的结局,她可从小待于戴家,又是留过学,所以时间一长,可不新得更新,旧得更旧,再发展在苏家规矩之上,方又建立了一套姝家的规矩来哩!”喜菊这一说完,姝儿吓出去的神,此时复又回返原位,反应过来便忙问:“然后呢?那再然后呢?”喜菊便回叹道:“然后——然后姝家在锦弦的手中既从此壮大,改独立门户,苏家又在敬宣手中因着抽大烟,外加赌博渐渐衰落,可不锦弦就此打起了苏家黄金的主意。”又道:“至此,姝家虽不见增长反下落,却也渐渐接替了苏家。至于再然后,没有了再然后,就算锦弦最终得到了苏园,也得不到那堆黄金,只因黄金是假的,真的只有——只有一个园子灭了,另一个园子又起,再然后无数多个的园子接替下去,没完也没了!”

      一切的结局到这便戛然而止,姝儿却最终又是听到了黄金的字眼,可不如上所说,她就此相信黄金从来都是有的,只是她奶奶为着不知名的原因不告诉她,可不忙就直直逼问她奶奶道:“奶奶,奶奶,你既说当初那黄金的秘密,只敬宣一人知晓,你又如何得知是真,还是假?”又直接了当说道:“你是不是故意以假乱真,来唬我欺我的!”喜菊从来没想到她小孙女能用这种语气,问出她这样的话来,可不直直惊楞了半天。这半天月光如水一样地倾泻而下,又火似地灼烧在她的皮肤之上,直使她脑海里自动屏蔽配对的亲情的膜,渐渐焚烧殆尽,显现出模糊的影像来。可姝儿到底还是她的孙女,她没办法叫自己去承认,顶没法,便只大声地就回:“没有原因,没有理由,我就是知道,就是知道,这就是为什么!”说完,姝儿是被她奶奶的激烈反应吓到了,却惊吓的同时,显然对这回答一丁点儿也不满意,可奈着她奶奶阴下来的脸,并不敢明面上反应出来,只就使左手即刻拍打着右袖,再右手拍打着左袖,更还左脚踢哒着右裤腿,右脚踢哒着左裤腿,暗地里叫着劲。可就这一系列动作,喜菊分明看在眼里,却连锁反应的,直使她脑海里模糊的影像,渐渐显现了出来,不是别人,确实正是她的大小姐,即戴锦弦不差。只因她老了,什么都忘却了,大小姐的这个动作却永远不能忘,因为她不是脑袋记得,只是丫鬟的本能。而就近再看着姝儿,月光通体笼罩她的脸,愈看愈发觉得她就是大小姐,却又不是,只是下一个戴锦弦,下下一个戴锦弦,甚至无数多个的戴锦弦的组合体。到了这里,悲痛便倏忽涌上喜菊的心头,她知道既到这时,她不得不去打破那层亲情遮目的膜,即刻承认出这个结果来。而就这么一个承认,仿佛窦娥认罪画押似的,使她即刻苍老了成百上千年,仿佛六月飞雪穿越时空,从元朝到新中国,直变成了苍白的月光笼罩在她的头顶,她的头发却是要比月光还要白,白得多。她的思绪也是随之,渐渐又落回了从前的那片月光之下。

      那是一个八月十五的有月的晚上,当空一轮朦胧月,可太过朦胧,有月倒不如说没月,就在戴家东厢院,一个伺候了病床上的大少爷,也即静泽最久的丫鬟,就在这样一片似有若无的月光掩护下,逃离了戴家高墙去,手里还正抱着一个孩子,她和大少爷的孩子。然后星移斗转,月光再回到今天的晚上来,喜菊到底也不得不承认,那个丫鬟就是她自己,而自己最亲最爱的姝儿,也正是那个男孩的女儿,即戴家的下下一代。可如今,新中国二十六年,戴家早灭了,苏家乃至姝家也没了踪迹,园子里的人也死了,姝儿却还尚活着——可到底以什么方式活下去呢?当初是地变了,天没变,可如今改天换地,连天也一起变化完全,早不是以前的旧天旧地,是换个笼子刷上新漆,徒有其表的新天新地,或许单只能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体,却插着园子继承人的灵魂,接着活下去,长活下去哩!而既到这里,喜菊也不禁扪心扣问自己说:以前的那片月光笼罩下的人们是死了,然后呢?然后今天的这片月光继续笼罩!她听到自己如是回答。

      至此,她便不住地要闭目阖睛,再不想看到这个世界,这片五十四年前的月光是死了,五十四年后今天的月光却继续笼罩的此番世界。可在她闭目阖睛,想“左手躲、右手藏”之前,却到底听得了她最疼最爱的小孙女的小声嘀咕声,她说,“黄金!”——啪!绷在她脑海里五十四年之久的,那根腐朽却总腐朽不断的弦啪嚓断了,就在此刻。然后目是遮蔽而去,眼不看为净,却是月光偷跑进了眼底,并带着一片目光又跑了出来。可这片目光是你的目光,她的目光,别人的目光,唯独不是喜菊的目光——虽然千真万确是从她眼睛里跑出来的,可她断不肯承认——人人亦是如此。便就在这样一片着实是从喜菊眼睛里跑出,却人人都不能够承认的目光之中,打眼所及月光之下,月光早就往别处了移,移过高高旧庭院的喜菊低低的头顶,往人群更多处移——至最后,今晚人人抬起头,头顶都是一轮当空的朦胧月照喽!

      那五十四年前的月光死去,五十四年前的朦胧月却长活到了现在,然后又通过今晚的夜空,月光再次洒在今天这片新天新地的中国的大地上。再然后,就今晚,不单只喜菊和姝儿,人人都沐浴在了这片月光之下。不一样五十四年前的只是,五十四年前月光下的人早死了,园子也消失不见了;一样的却是,今晚这片月光之下的那五十四年前死去人的后代还活着,五十四年前的规矩和那五十四年前有关黄金的传说也还在。至于在哪里?没人知道!

      喜菊也不知道。她只单望着头顶高悬的月亮出神,又低望月光通体笼罩的姝儿回神过来,才缓慢至极地开口道:“我是叫喜菊,却从没有欢喜来过,更别枉谈什么其他之人。只一个人待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活得比五十四年前的谁都要久,也就比现在的谁知道的都要多。”又道:“但至于五十四年前,有关黄金的传说是假非真,我也顶不知真假——没人知道——或许黄金是真的有,就在你的,他的,大家的,梦里面,可谁真见过呢?却是建立在黄金之上的规矩,你见了,他见了,我们大家都见了!可我们见过之后,只是如星移斗转,转瞬即逝,我们头顶的月亮却是永久地看见了,看见了五十四年前那片月光笼罩下的园子里的人们,并着五十四年前的园子规矩,的确是一代又一代的传将了下来。至于又在哪里?天不知,地不知,别人不知,月亮也不知,只他自己知道——我们却也是知道,只心知肚明,却不说出来;知道它就在我们的身边,可能是你,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他——或许就是我们每一个人,可谁知道呢?”

      话到此处,一切为止,喜菊终于缓慢地故事说罢。也无形之中回却了姝儿刚刚的问题。至于喜菊她为什么会有这么许多缓慢地去说,喜菊如是地去想,她人是老了,手脚不动显示不出生命的沉重,方都表现在嘴上来了。可如今她的话终于能尽则尽,嘴巴便可从此安然紧闭,于是嘴巴立时阖上之后,便就快速活动身体起来。只因她再用不着强压抑着身体器官不动,把在新陈代谢中老却的缓慢,都节省下来,单用在嘴巴上今天来说。既身体器官都完全解放,而后她的眼睛,也是提溜乱转,看星星,看月亮,看一如既往的日子里,开出一如既往的花——那是喜菊从前最喜欢做的事,却早消散在身不由己的风中,许久许久没有再做过了;而今她任务既已完成,眼睛也是再没必要看见明天的太阳了,便非要索性一次性看个够,不能完——可到底喜菊是没能看完,更没能看够,只是一小会儿,她便把目光方又转向她的小孙女,从此目不转睛——那她的小孙女啊,可是她的孙女啊!……至于她的小孙女姝儿,却是听着如是的回答,只觉比今晚朦胧的月光,都还要更加的朦胧,便尚还不肯甘心,乃至罢休,却到底又看着她奶奶一样朦胧月光之下,却比月光还要苍白许多的白发,她到底选择沉默了!

      子孙二人隔着五十四年的月光,今晚为着同一件的心事,心照不宣地接连选择沉默了。然后月光温暖地照在她们的身上,她们也并不觉着。只最后的最后,结局的结局,姝儿问了一个与故事无关,与个人有关的问题。就在这样一片从前不会有,往后也不会有的无比温暖的月光之下,她这样甜蜜地问道:“敬宣他有爱过锦弦吗?”她奶奶则也如是甜蜜地回答:“敬宣大抵是爱过锦弦的,没人会不爱上那时的她,那片万里死水当中,唯一一粒反抗的石子,在每一个人的心灵碧波间,都荡起了一朵朵涟漪——美丽的,绚烂的,永恒的,却又转瞬即逝的……”说完,祖孙二人又两厢静默,接而看月光去了。只是有一瞬间,乌云升了上来,月光暗淡了下去。她们方又从高高的庭院,转移了阵地进屋子里来,然后隔着深深的堂屋,再从窗子里看月光。

      然而我们隔着今天的月亮,再从后五十四年的故事里,去看从前那片月光笼罩下的她们时,只觉刚成对立面的祖孙二人,此时又是如此之和谐。而她们却一如五十四年前锦弦窗里看月,不知有人隔着故事看她们一样;她们也不知道五十四年之后,我们隔着下一个故事,也在月光里看她们。她们单只是祖孙二人,两厢依偎在堂屋,奶奶正手织玫瑰花袄,孙女则肩依奶奶膝下,从窗子里眼看乌云散去,窗外又是月光一片几明。其实今晚她们也不知道的是,她们在窗子里静静地看月光时,月亮也从窗子外在看她们。

      窗外,当空一轮朦胧月,月如明镜高悬。古往今来,它光芒照耀大地,却最是无情至深之物,任多少星移斗转,只它依然还挂天边。可——可明月啊,请认真地告诉五十四年后的我们,以及无数个五十四年前的她们,你为何也会因为人类的悲欢离合,而阴晴圆缺呢?
      ——是因为恨吗?

      月如无恨月长圆,今天的月亮,也还是故事最开头的那个月亮,只是低了一点,再低了一点,更低了一点,像是镶金裱银框里虞姬的一抹剪影,剪影的尾巴倒擎着冗长的楚声;这楚声沉了下去,我们的故事也就完了。——可一个故事沉了下去,另一个故事又升了起来——这故事完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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