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痕》齐柯

30、灵犀

　　杨原心里窝囊，快步往厨房走去，洗了洗手，从水缸里舀了瓢水从头顶浇下。这瓢水浇在郁结不散的心火中，杨原喘了几口气，渐渐平复。她抹了抹脸，伸手摸汗巾，摸了半天没找到，柔软的布却主动来到她手中。她碰到了另一个人的手指，光洁如玉，也不顾水糊眼，慌忙睁开双眸，直勾勾地看着身边给自己递汗巾的人。

　　那人带着木质面具，只露出一双湛若秋水的妙目，语气温和绵软，让人想起天边的云絮：“擦擦吧。”

　　杨原磕磕巴巴道：“谢、谢谢。”她胡乱擦了擦脸，才好仔细端详面前的人：男人高挑瘦削，穿着一件素净的白衫，腰间佩一把用黑绸包住的长剑。衣服已经够白了，他的手却比这种白仍要浅几分，几近透明，肌肤下的血管宛如静静流淌的青色河流，有一种别样的优雅脆弱。

　　男人问：“你在看什么呀？”

　　“看……看你。”

　　男人笑了，不以为然地说：“我有什么好看的。”他的声音非常动听，不管说什么都舒缓得像音乐，杨原隐隐期盼他能对自己多说几句话。

　　“你的手受伤了。”男人温柔地说，目光落在她血迹斑斑的左手上。她方才一拳打在台阶上，便成这样了，本来不觉得痛，可是男人这么一说，她忽然觉得很疼。

　　男人从衣袖上撕下一块布料，要给她包扎，她慌忙把手背到身后，不想交给他。

　　“怎么了？”男人不解，轻声道，“包扎一下就好了。”

　　杨原脱口道：“不要。”她不想男人接触自己，他太干净了，就像昆仑之巅的皑皑白雪，空山幽谷的皎皎月光，剔透无瑕，自己的血要是沾染到他，有一种玷污了翡翠琉璃的负疚感。

　　“乖。”男人的声音仿佛有催眠的作用，一开口杨原就觉得自己失去了所有的自控力，任由他把自己的手从背后抽出来。

　　他的掌心温暖干爽，杨原被他轻柔地握住，身体里有种古怪而轻微的战栗。两人离得近，她可以闻到对方身上清冽的淡香，有一点点冷，但并不会让人觉得疏离。

　　男人从怀中掏出一小瓶药，在她的伤口上撒了些白色的药粉，抹匀后用布料把她的手包扎起来。感觉到杨原迫不及待地要缩回手，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带笑，松开了手。杨原敝帚自珍似的把手飞快藏回身后，有种迷迷糊糊的感觉，男人的眼睛太漂亮了，像星辰，像大海，像琥珀，也像……也像酒，让人不知不觉的就醉了。舒采逸的眼睛也很美，可是男人的眼睛拥有更强烈的吸引力，它们那么清澈澄明，可是要想蛊惑人也轻而易举，杨原觉得，要是男人一直温柔含情地盯着自己，无论说什么，她都会心甘情愿照做。

　　男人叹道：“你明明会武功，为什么刚才不反抗呢？”

　　杨原回想起三个混子落荒而逃的狼狈模样，如梦初醒：“是你出手赶走的他们？”

　　男人没有说话，眼睛里的神采默认了这一点。

　　她小声道：“这是我的事。”言下之意是“不要你管”，完全是孩子才会说的骄纵顽劣的话，孩童对父母说这番话不用担心父母会不会生气，就算一时恼火，终究会原谅他们。她背过身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为什么会用这种语气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说话？难道……难道她还指望对方会像寻常父母那样哄自己吗？可是她内心深处又隐隐希望这个人不要怪她，会来哄哄她。

　　身后的人低低笑了笑，无可奈何地说：“孩子气。”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因为这一句话，杨原的心里炸开了烟花。

　　她揭开锅盖，问：“你要什么？”

　　男人仿佛才想起自己是来吃饭的，安静地说：“一碗粥，一碟枸杞芽，一碟香椿鸡蛋。”

　　杨原怪道：“你一个大男人，就吃这些，够吗？”

　　男人道：“够的。”说罢走出厨房。

　　杨原洗好锅，叫崔老头进来炒菜，自己则去房间换了件干净的衣服，然后把饭菜端进大堂。男人坐在一个角落里，杨原把饭菜放下就走开了。想来来男人戴着面具就是不想让人瞧见容貌，她将心比心，也不去窥探他到底长什么，尽管她非常、非常想知道对方的样貌。

　　等到雨停，男人的饭也恰好吃完了，杨原去结账，问：“好吃吗？”

　　男人漂亮的眼睛弯了一下：“好吃。”他轻轻拉住她的袖子，示意她坐下，杨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依然温顺地坐下了。

　　“你受了重伤，能不能让我号一下脉，看看你的伤势如何？”男人说话的嗓音就像和风细雨，听者会被他的从容沉静感染，也镇定下来。

　　“当然可以。”杨原伸出唯一的手。

　　男人搭住她左手脉搏，良久才缓缓缩回手，右手食指在桌上轻轻敲击，叹道：“若是早点遇见，你的伤我是能治的，可如今积重难返，你的手能恢复到和普通人一样已属不易，内力虽还在，强行运功必遭反噬。”

　　杨原笑道：“已有人跟我说过同样的话。”

　　“是吗。”虽然是问句，男人却是以陈述的语气说出，大概知道此前曾有人帮她诊断过，并不吃惊，感到不寻常的是杨原那种平静的态度，“你武功那么高，如今不能用武了，好像并不怎么在意？”

　　杨原不以为然：“人又不一定非得依靠武功才能活下去，天下那么多人，精通武学的毕竟是少数，难道其他人干脆一头撞上吗？”

　　男人点点头，眼中有赞许之意，看来是也认同他所说：“你能这么想就好。”

　　杨原沉默了片刻，故意问道：“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我是坏人呢？坏人没有了武功不是件好事吗？你又何必为我难过。”

　　男人笑道：“你这么漂亮可爱的孩子，怎么会是坏人？”

　　漂亮？可爱？被这两个词连在一起形容，杨原都有点迷惑：他只是从哪看出来的？

　　猜到她心中所想，男人幽幽道：“你本来就是个漂亮的孩子，只是这些伤疤……可惜了。”他温凉的指尖轻轻蹭过杨原的脸，拂过那些丑陋的伤疤，杨原觉得有点酥麻。他低沉道：“伤你的人竟这样狠……”他看着杨原，眼里大有怜爱叹惋之意。

　　杨原很想告诉他自己是怎样受伤的，又是怎样流落到此，只要他问她就会如实告诉他。她本不是脆弱矫情的人，也并不喜欢把痛苦狼狈的一面展示给他人看，但不知为什么，她看到男人，倾诉欲喷薄而出，讲完他会摸摸她的脑袋，拍拍她的肩，甚至……抱一抱她吗？她希望能在他的怀里大哭一场。她想起多日来的辛苦委屈，眼睛蒙上一层湿润的水光。可是男人没有问，也许他并不想打探一个孩子的隐私，或是不想勾起她痛苦的回忆，总之他没有追问任何细节和解释，杨原有一种淡淡的失落感。

　　正在思考另一个问题的男人并没有发现她这点小小的异样：“我家中有许多可以帮你祛疤修肤的灵药，你若是能跟我回去就好了。”他眼里有依稀笑意，可是又忽然黯淡，掏出一个精美的锦囊，从里面拿了一片金叶子，将锦囊给了杨原。

　　杨原打开来一看，金光耀眼，原来是满满一袋金叶子，抬头颇为不解地望着他。

　　男人温声解释道：“看过你病情的那位大夫应该也告诉过你消去这些疤痕的药方吧？所需名贵药材甚多，价格不菲，你把这些拿去吧。可惜我这次出门没有带太多，只有这点。若是……若是我还会回来，你就跟我回去吧，也许连你的武功也能复原。”

　　杨原定定看着他，嗓音中多了一丝颤抖：“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男人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真实想法，只是笑了笑道：“看见你这么好的孩子，除了心肠不好的人，谁都会喜欢你，对你好的。”难道要他告诉这个孩子，他想起自己本来也是有个女儿的，如果她没死，如今该和她年纪相仿吗？还有一部分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他性格虽然仁慈宽和，却并非圣人，换了一个人他不一定会无微不至到这个地步。但这个孩子……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对她有如此强烈而无法割舍的责任感，而且隐隐约约地感知，这可能会是他和这个孩子今生唯一的交集，他必须在这有限的时间内倾注她全部的温柔与关爱，否则他会后悔终生。

　　男人看了看窗外，淡淡道：“我该走了。”

　　杨原一瞬间露出从美梦中猝不及防醒来的怅惘之情，她迅速收敛，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男人重新配好剑，笑道：“希望我们还能再见面。”

　　杨原道：“我……我送送你。”

　　男人一愣，笑道：“也好。”

　　杨原和男人并肩慢慢走在积水还没有流干的街上，各种职业的人渐渐涌上街头，大声吆喝，可是他们俩周围似乎有一层无形的天然屏障，任何喧嚣都无法入侵。

　　杨原偶尔侧首看男人没有被面具遮住的少量雪白部分，想象着他长什么样。她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男人莫过于杨凌风和舒采逸，男人的气质让她莫名觉得他应该比他们更俊美，可是比他们更俊美是什么样，她没法子想象。

　　有男人在身边她觉得很安心，远远的看见城门，她心跳加速——她多希望这条路能成一些、再长一些，最好走不到头。

　　可是无论多美的梦总有终结之日，杨原还是把男人送到了城门外，男人牵着马看她：“回去吧。”深秋明亮爽朗的阳光落在他雪白的衣衫上，绣上淡淡的金色纹饰，杨原觉得他华贵逼人。

　　杨原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到嘴边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她只是用一种难以描述的目光痴痴看着他，像一座凝固的雕塑。

　　男人温柔地轻声问：“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她急促道，“再见。”没有收到男人的回应她就转身逃进城，她不想在离别的时候落泪，可是和男人的告别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单，她脑子里一直回荡着：他走了……他走了……他不要她了。但这种指责毫无理由，他不是她的谁，她也不是他的谁，他们俩不过是在这辽阔的江湖偶然相遇，因为他的温柔善良而有了浅浅的交集，她凭什么指责他？她还想从他那里奢求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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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借用了电影《新独臂刀》中的一个桥段，因为我实在太喜欢这个细节了 ，也希望女主能拥有这小小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