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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构陷 ...

  •   杨原动也不动地躺在干草垫上,这是自受刑以来她头一遭可称为睡着了,尽管睡眠程度依旧有限。她就像浅浅的没在水下,稍有噪声都会被惊动。

      不知道是一天前还是一个时辰前,有人帮她上过药。血一再干涸又湿润,像她身上生的铁锈,将肌肤和衣服黏在一块,一旦剥开难以避免揭起已经长好的疮疤。女人们小心翼翼,尽量放柔动作,看到少年身上惨烈的痕迹禁不住倒吸凉气。杨原的呼吸仍然变得更沉重急促,她感觉自己是屠宰场的一头羊,正被人一刀刀剖去表皮。

      有的创口早已结痂,既没有清洗也没有上药,底下的淤血和腐肉在密闭环境里发酵,她们不得不割开硬痂,把这些有害的物质放出来。紫黑色的痂一裂,腥臭的脓水“歘”地淅出。杨原听见她们脱口而出的惊异与嫌恶之声,闻到腐臭的气息,立刻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盖过疼痛的是羞怯与难堪,不用亲眼看到她也能想象自己狼狈丑陋的模样,她不喜欢把屈辱的一面展示在他人面前,况且帮她处理伤口的女人们肯定又洁净又漂亮,她甚至不敢仔细去思考两者的对比多么强烈。她们女性独特的温柔软化了她的心,腐蚀了她的铠甲,令她蓦地有流泪的冲动。她在鞭笞之下没有求饶,斧钺迫害也没有低头,却没有足够的坚强来抵御来自女性的抚慰。她为自己躯体的残缺和丑陋感到万分卑怯,让她们看到简直是对她们美丽眼睛的冒犯,于是她挣扎了一下,腰上的温腻的手加大了力气按住她,同时有个娇嫩的声音说:“别动。”也许她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或者被人提醒了,之后她们中再也没有人发出声响。

      她们用温热的毛巾擦净杨原的身子,在受伤处敷上膏药,并给她喂入汤药。

      她连续数天的饮食都是泔水,一开始她极为抗拒,后来消耗殆尽的腹腔不断叫嚣,饥饿致使食物发馊的气味都对她的肠胃产生了吸引力,她不得不忍着恶心食用它们,之后她又忍不住尽数呕吐。

      女人们还带来了新鲜的饭菜,她的舌头已经木讷得分辨不出具体的滋味,只知道不断地吞咽。她感觉有一滴温热的水滴落在自己的虎口处,不知是不是碗中溅出的汁水。

      帮她换好衣服、喂毕饭菜的女人们走后,监牢里又只剩她一个人,胡扯呢很至今。

      再被拽醒时,她竟十分习惯了。当背部贴上执刑柱时,她在心中冷笑,觉得这群人实在高看她了,她只不过是血肉之躯,并不是三头六臂刀枪不入的神仙,损伤折命是不能复原的,扛到现在不过是凭着一股无论如何都没有泄的气,若是真的死了,恐怕再难寻一个这么耐磨的玩物肆意凌虐了。

      施刑者低声道:“少主若开口说个‘求’字,今日之罪可以免受。”她闻言笑了笑,很平淡的笑,然而有一种骨子里透出来的轻蔑,教人看了莫名动肝火。明明她才是俎上鱼肉,生死都得凭他人心情,可是这笑让人觉得自己才是被动的那一个,没有被她正视的资格。

      有人冷冷道:“啰嗦什么。”这个声音说不上熟悉,但杨原确信自己听过,这是自关入绝狱以来遇到的人中唯一她理应打过交道的人。说过话,并不是很熟,会是谁呢……楔入右手少冲穴的一点冰凉中止了她的思考,钢钉穿透她的小指,疼痛在十根指头上炸裂。

      杨原隐隐知道他们的目的,果不其然,接下来一根钢钉刺的是少府穴,然后是神门、阴郄、通里……她的右臂被牢牢钉在执行柱的横架上,待刺到少海,杨原剧烈地挣扎了一下,就像将一条活鱼,被扔进油锅最后的奋力一跃。手少阴心经是人体十二经脉之一,上接足太阴脾经于心中,下接手太阳小肠经于小指,乃是脏腑经络气血向外输出的重要腧穴,一旦堵塞,气血逆行,五脏六腑皆陷于岩浆火海,杨原的右手手臂已开始显现漆色,流出的血也是紫黑。杨原喉头哽咽,眼眶有了湿意,她知道自己的右手几乎已经废了,即使出去之后加以治疗,恐怕今后也再也握不了剑,这个认知比□□上的遭遇更让她痛苦百倍。

      她咳出一口血,那个熟悉的声音阴冷道:“疼吗?”

      杨原上下牙齿只打颤,死也不松口,可是心里暗暗不安,她总觉得今天的惩罚还没完,之后的酷刑又该如何恐怖?很快,她闻到了一股炽热的味道,是钢铁和火气糅杂在一起散发的味道,光是闻一闻就让人心惊肉跳、如芒在背。

      那个声音轻轻下令:“浇。”

      一滴熔浆落在她的大臂上。

      杨原的眼睛几乎裂开,眼珠里瞬间布满了红色的蜘蛛丝,神经在锯齿上拉动,有那么一个瞬间,咬舌自尽的想法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滚烫的液体一缕缕的在右手手臂上流过,所到之处“嘶嘶”冒烟,腐蚀肌肉。她知道,自己的右手算是废了。

      施刑者轻轻笑了起来:“如何?”但这话并不向对杨原说的。

      他针对的对象没有回答,听着一阵拂衣袖的窸窣声,杨原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杨原的手指动了动,发出一声叹息,一个含着哭腔的声音道:“少主。”

      杨原怔了怔,她一时有些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边界,气若游丝、沙哑地问:“茯苓?”

      对方连忙回应:“是我,是我。少主,你……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杨原轻轻地问:“哦,什么样子?”

      茯苓也不知道怎么说,她觉得此时的杨原根本不能被称为人,只是一副骨架子上还残存着一些没刮尽的肉。她泪如雨下,伏在杨原身边压抑着痛哭,她不知道为什么那天还是好端端的少主,转眼间就变成了这样。

      “别哭了。”杨原想抬手安慰她,可是此时此刻的她又哪有力气动弹,连说话都是透支的精力。她想起关键的问题:“你怎么在这?”

      茯苓抽噎道:“我……我是来救少主你出去的。”

      杨原皱眉:“绝狱守卫森严,你怎么混进来的?”

      茯苓沉默了一会,道:“有贵人相助。”她赶在杨原动嘴前说,“少主,你先不要问我是谁,那人说出去你自然会知道。”

      杨原猜想:红姨?姜洺?……廉贞?可若是他们,茯苓为何不直说?啊,不对,茯苓好像不认得廉贞,也许……也许是他筹划好的?他深得杨凌风信任,说不定真的设法让茯苓进来了。

      杨原喘着气问:“你……你怎样救我出去 ?”

      “我是假装进来清扫牢狱的,等会委屈你藏在装扫帚刷子的布袋里,我将你拖出去。”说罢,茯苓拿出钥匙给她解开四肢上的镣铐。

      杨原惊讶:“你……你连钥匙也有?”

      茯苓道:“也是那位贵人给我的。”她将杨原的手从镣铐中释出,见她手腕青紫,还有绳索勒进肉里的伤痕,血迹斑斑,眼泪一时又刹不住,但事情紧急,眼下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她用衣袖擦了擦眼泪,继续去把脚铐也解开。

      “少主,你且忍一忍,这黑布蒙在你脸上太久,都粘在一块了。”她加大力气,才勉强把杨原遮眼的黑布撕开,杨原的睫毛都被粘下来。她将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久违的光线刺得瞳孔发疼,她又“刷”地闭上。

      茯苓给她换了身新衣服,将人塞进布袋,怕到时候拖地硌得她疼,又带着塞入了厚厚的干草垫在她身下。她另外拢起一些干草,把破碎的衣物盖在它们身上,昏暗中一看还以为是杨原一动不动地倒在上面歇息。

      杨原迷迷糊糊地听见她和狱卒交谈,然后自己被她拖着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停下,茯苓将她拖出布袋,有些激动地说:“少主,这是绝狱外边了。”

      杨原感觉细细的雨丝落在脸上,草木的气息清爽浓郁,她将肺中的浊气一吐而尽,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湿润空气。自由独一无二的味道令她破碎的脸上焕发出美丽的光彩,就像一株濒临死亡的花偶然得到了甘泉的滋润,又顽强的恢复了生机。

      脱离险境,茯苓终于有机会释放情绪了。她端详杨原的脸,那一道道伤疤就烙铁一把把尖刀刺入她心头。她搂着杨原泣不成声,身子哭到发颤,只恨自己不能代替她承受这些痛苦。

      杨原身体虚弱,没有力气抬手安慰她,微微一笑,轻声说:“好了,也没什么好哭的。茯苓,这教中有人想害我,咱们……咱们须得赶紧离开。”她受刑多日,淤血淤积,加之牢中环境恶劣,气味浑浊,五内也受损严重,说了这短短几句话,便有些喘不上气,低声咳嗽起来。

      茯苓忙轻抚她胸口,帮忙顺气:“好好,那位贵人说让我们去星垂崖等他,他会安排偷偷将你送出教。”

      杨原有些怀疑,星垂崖只有去时一条路,若是真要送她出去为何要去那里,不该往反方向走吗?但时间仓促,她又实在乏力,没有力气去分辨,任茯苓将她背起,赶往约定地点。

      茯苓没有练过武功,只是普通女孩的力气,若是平常背起杨原肯定走不了两步便吃不消,但杨原在绝狱中受尽煎熬,形销骨立,她只觉得背上负的宛如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又是一阵心如刀割,泪落如珠。细雨渐渐下得大了,茯苓放下杨原,将自己的外衫罩在她身上遮雨,再重新背起她赶路。换作平时她早就得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此时心系杨原,一心想让她早点解脱,憋着一口气走了老远。

      两人来到星垂崖,茯苓将杨原安置在树下避雨,自己则东张西望,喃喃道:“说好在这接应我们,人呢?”

      杨原身心俱疲,靠着树干闭目眼神,忽而听到一个阴冷的声音:“少主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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