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痕》齐柯

21、入狱

　　杨原拜别舒采逸，信步往回走，望着皎皎明月，心下怅然，中秋本该是团聚的日子，可她在今天送走了恩师。她的确为舒采逸能离开而高兴，但从情感上又十分不舍。她本来一个人孤零零行走在混沌中，忽然有一束光照进来，她感受到了明亮与温暖，现在那束光又被收回去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好在他们都还活着，杨原又有些安慰，活着就意味着希望。

　　她走了没多久，迎面飞奔来一队人马，马蹄声震得桂花香都退避三舍。打头的是红檀，杨原一愣，隐隐不安：“红姨？”

　　红檀见是她，秀眉微拧，又气又闹地呵斥：“原儿，你好糊涂！你怎么能私自放走舒采逸？”

　　预感成真，杨原反倒平静下来，冷静道：“他本不是我教中人，如今也该回去了。”她随即意识道，“你怎么知道是我放走了他？”

　　“自然有人知道！”红檀没好气，指着远处道，“趁教主还没醒，你现在随我去把他拿回来，我就当无事发生。”

　　“父亲还没醒？”杨原稍感欣慰，居然笑了起来，“那就好。”

　　红檀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抽她一鞭子教她长记性，终归没忍心：“你还笑得出来！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吗？”见杨原压根没打算动作，她也顾不得她，只想赶紧把舒采逸抓回来，一旦杨凌风醒来知晓此事，杨原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待要前行，杨原忽然闪身立在马跟前，红檀心中一惊，猛扯缰绳，骏马前足离地，上身高高直立。

　　红檀怒道：“杨原，你疯了？方才要不是我及时拉住马，你差点被它践踏而死！”

　　杨原单膝跪下，请求道：“红姨，你放舒先生一马吧。”她并不总在人前露出过于明显的情感，可这时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声音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哀切，红檀听了也为之动容。但她对舒采逸的同情比不上对杨原安慰的担忧，硬起心肠道：“杨原你让开！你可以帮他离开，可到时候我们谁能帮你开脱？放了其他的人也就算了，教主对舒采逸何等看重，他若要罚你，你受得住吗？”

　　杨原低首道：“此事我一力承担，父亲要打要骂，随他去。”

　　红檀心急如焚，心想：我跟你说这么多，是让你做好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准备吗？她知道杨原性子执拗，一时半会也劝不过来，只担心这会说话的工夫又容舒采逸跑远了不少，对属下吩咐：“你们去把少主拉开。”

　　几人领命下马去拉开杨原，杨原指如疾风，顷刻间点住了他们的穴道。

　　红檀用马鞭去缠她手腕，杨原横剑一挡，被她卷住了剑鞘，霜华耀眼，杨原拔剑斩断长鞭，利落地收剑回鞘。

　　红檀解下佩刀，与几名下属飞身下马，用刀鞘尖端去点杨原阳溪穴，同时指示其他人：“你们快去追人。”杨原跃后，在地上抓了一把石子，“嗖嗖”射出，她认穴既准，指力又强，马上的人应声而倒，滚落在地。红檀欲以刀鞘勾住她的剑，两人僵持不下，红檀抬掌拍向她右肩，杨原身子倒仰，脊背贴着地面滑出，又顺手拾了几粒石子，如流星般弹出，这次是地上的几人中招。剩下几人从后面围攻，杨原像是背上长了眼睛似的，猛地前倾，躲过掌风硬拳，双掌齐出，击在两人的腰阳关，再将身后一人过肩摔倒。

　　红檀一手运刀，一手用掌，高举宽打，刀未出鞘，低喝：“杨原，不要逼我出刀！”她素来爱护杨原，不愿为了此事真的和她兵刃相见，何况刀剑无眼，万一伤到又岂是儿戏？

　　此时杨原的快雪也未出鞘，她一边抵挡，一边固执地摇头。

　　红檀不再留情，拇指轻拨刀锷，刀背擦过快雪剑鞘，右手顺势拔出，刹那间寒气四溢，冷泓荡漾，杨原的鬓发被削掉了一缕。

　　她的刀名为“温柔”，名字缱绻动人，然而妖冶妩媚之下暗藏杀机，月华如水，映得刀刃潋滟雪亮，宛如美人的盈盈秋波，这样多情旖旎的景致，怎能不让人迷醉晃神？

　　杨原在她手下没少吃苦头，不敢离得太近，倒退数步才能凝神迎战。她对红檀心存敬意，依旧不肯拔剑，只是运剑格挡，温柔刀锋不断劈击快雪剑鞘，发出金石之声。杨原不仅要招架她的攻势，还要防止他人越过自己去追击舒采逸，石子已经投光了，她只能力透指尖，只闻得“嗤嗤嗤”疾响，顷刻间又有几人跌落马下。

　　红檀心下惊异，没想到杨原的“淬星指”已精进至此，若不是眼下的非常情形，见她激发的劲气能将数丈外的人击落，她高兴还来不及，可是现在心中却暗暗抱怨这孩子天赋太高，武功进展神速，愈加不好对付。

　　这么纠缠耽搁，不知舒采逸都跑哪里去了，红檀忧心如焚，但求速战速决，刀法大开大阖，犹如惊涛拍岸。常言道欲速则不达，杨原虚晃一招，诱她追击，实则觑得她破绽，长驱直入，剑鞘戳中她右臂池穴。红檀手臂酥麻，缓了一刻，电光石火间，又被连封数穴，温柔刀坠地，动弹不得。

　　“杨原，你！”红檀咬碎一口银牙，杏眼中怒火熊熊，气恼地盯着杨原。

　　杨原将她扶到旁边一块磐石上坐下，拱手赔礼：“红姨，得罪了。”红檀转过目光不看她。

　　杨原叹了口气，命令其余人就在原地，不得随意走动。下属们见红檀都被她制服，自知不是她的对手，不敢抗命。

　　杨原与红檀对坐了大约半个时辰，料想舒采逸已走得远了，无论如何都追不上了，才伸手解开红檀的穴道。穴道被封，气血不顺，筋脉僵硬，杨原半跪着帮她揉捏，通顺气血。红檀本来一肚子气，见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又发不出来，纤纤玉指戳她的额头，切齿道：“你呀你。”

　　杨原低声道：“红姨不要生气了。”

　　红檀没好气道：“你当我想生你的气吗？舒采逸走不走，你以为我在意吗？若不是牵连到你，我才不管教主的私事。”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她也不愿看她多受委屈，扶她起来，叮嘱道：“杨原，事已至此，你被教主责罚是少不了了。等教主醒了，无论他说什么，你都闭嘴听着，千万不要出言顶撞。教主若是震怒，你说几句服软的话，料想教主也不会过于苛责。别说他不爱听的，知道吗？”她握着杨原的手，语重心长。

　　杨原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但见红檀为自己操碎了心，只得点头。

　　两人携手往回走，两名骑士迎面而来，见是她们，在马上躬身行礼：“少主，右护法。教主召见。”

　　红檀心中一凛：来了。她捏了捏杨原的手，意思是教她牢记自己的叮咛。

　　两人迈入大殿，殿中已有了不少人，廉贞也在。不知怎的，杨原看见他稍感心安，静静地看着他，廉贞却是一脸“你教我说什么好”的复杂神情，隐含责备。

　　杨凌风坐在座上，看样子还有些昏沉，支颐侧坐，侍女捧着汤药慢慢地喂他。众人怕吵到他，都缄口不言，大殿上鸦雀无声。

　　半晌，杨凌风渐渐恢复了些精神，低声问：“人呢？”

　　红檀躬身道：“回禀教主，恕属下无能，没能追回舒采逸。”

　　杨凌风冷淡地笑了笑，挥手让侍女退下：“怕不是你没能追回来，而是有人存心阻挠吧？”

　　红檀单膝跪下：“确实是属下办事不力，请教主责罚。”

　　杨凌风淡淡道：“此事与你无关，你先退下。”他望向杨原，波澜不惊地问：“人是你放走的？”

　　杨原干脆地承认：“是。”

　　杨凌风低沉地问：“为什么？”

　　杨原沉默片刻，缓缓道：“您把林中鸟关进笼子里，它总有一天会飞走的。”

　　红檀急道：“教主，少主她一时心软而已……”

　　杨凌风低声斥道：“我没问你。”他慢慢站起来，拾级而下，一步一步走到杨原面前，低头直视她，一字一顿，每个字像是混着血泪吐出：“你背弃我。”

　　杨原已经不记得上次他们距离如此之近是什么时候了，总之他们的关系比寻常父女疏远得多。她无所畏惧地与男人对视，平静道：“我没有。”

　　杨凌风失笑：“你没有？”

　　“如果我真背弃父亲，我会跟舒先生一块走。”

　　杨凌风眼神微微一动，似笑非笑，好像早已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他劝你跟他一起离开？”

　　“……是。”

　　杨凌风挑眉：“你拒绝了？”

　　“……是。”

　　杨凌风幽幽道：“外面若是人间，这里就是地狱，你就不想逃到人间去？”

　　杨原慢腾腾地说：“魑魅魍魉就算成了人，也不会被接纳。”

　　杨凌风背过身，负手伫立良久，淡淡道：“杨原，我给你一次机会，你现在去追舒采逸，若能带他回来，今日之事我概不追究。”

　　红檀心中一喜，期盼地望着杨原，然而她的回答简洁明了：“不可能。”

　　“你说你没有背弃我，那为何不听我的话？”

　　杨原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道：“父亲，我是一个人，不是一件死物。我供您驱策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我也有自主意识，有些事我会做，但有些事我不会做。”

　　杨凌风凝眸注视她，似乎是竭力想看出些什么来：“忤逆我让你很有成就感吗？”

　　杨原坦荡地说：“这是我第一次有勇气违抗您，我感觉我真正成为了一个人，而不仅仅是一具傀儡。”她眼睛亮起来的样子，像极了某个人。

　　良久，杨凌风淡淡道：“张炼。”

　　左护法张炼道：“属下在。”

　　“把她关进绝狱。”

　　“教主，万万不可！”廉贞慌忙跪下，“教主，少主年幼无知，秉性柔善，舒采逸教导她多时，师生情谊笃厚，难免一时心软酿下大错。属下愿意代少主追回舒采逸，只求教主宽宥少主。”绝狱是惩治叛徒和折磨仇人的地方，乃九死一生之地，杨原若是进去，就算能或者出来，也必定饱受摧残，故而廉贞如此惊惶。

　　红檀也是悔恨无极，她就不该听信杨原的话，她何止是不服软，说话简直处处踩在杨凌风暴怒的点上。她伏地乞求：“教主，红檀也愿为少主弥补过错，只求您宽大为怀，令寻别的惩罚也好，切莫将她关进绝狱啊。”

　　大殿中不少人也出声为杨原请求宽赦，他们之中有的是与杨原有交情，有的是纯粹不忍她被关进绝狱，还有的是知道杨凌风喜怒无常，万一他关了杨原又后悔，反而怪他们不加劝阻怎办？

　　张炼道：“教主，这毕竟是少主，是否……有些不妥？”

　　杨凌风莫测地笑了一下：“你们刚才没有听到吗，忤逆我让她高兴。这是说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她还有的是机会。我不小施惩戒，怎能让她知错？你们不必再劝，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去见她。”他又对张炼耳语了几句，张炼唤来下属，摘去杨原佩剑，戴上镣铐。杨原神色如常，像个木偶似的任人摆弄。

　　杨原被带下去，杨凌风挥挥手，不无倦怠道：“你们都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