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睡一夏》曳尾泥涂

5、第 5 章

　　顾蘅记得清楚。那是十六岁、她的养娘出嫁那天，她去送亲，很晚才回家，走到大厅门口，差点撞上蹲在地上的小男孩。
　　“这是怎么了？”她喝了不少酒，幸好还没醉，没一脚踩过，扶着五斗柜站稳了，偏头去看，是个从没见过的小男孩，瘦瘦小小的，蹲在地上捡碎瓷片，特别可怜。立在男孩身后的养娘努努嘴，笑着回道：“他把放斗柜上的白瓷碗摔了。”
　　摔了就摔了，一只放小物件的碗而已。顾蘅说道：“好了不要捡了，别割着手。”
　　小孩就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要摔坏它。”
　　“嗯嗯，我知道了，这么晚了该去睡了，你别管这摊碎渣，会有人收拾的。”顾蘅哄了两句，小孩不为所动，只重复着，自己不是故意的，眼睛里蓄满泪光，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来，一边固执地去捡一块块碎片，试图把碗拼起来。顾蘅心里一软，蹲下拉开他的手不让他再碰尖锐的碎片：“好啦，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摔这么碎也拼不回去了。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有几只这样的碗，你去拿一只放这里。”
　　小孩还是不肯答应，湿漉漉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她，顾蘅就讲：“就当我借给你，你以后找到一模一样的，再还给我就好。”
　　小孩谨慎地点点头，总算给劝动了，被顾蘅拽起来拉着手腕往后院走。顾蘅才发现这孩子也不小，站起来快赶上她高了，不过是骨架细小，蹲地上看起来就那么小小一团。她边走边问他，多大了，什么名字。男孩就轻声回答：“12岁，名叫夏远。”
　　“夏家的孩子？”顾蘅没能对上号，回头疑惑地看了眼后面跟的养娘，那养娘只是笑笑，并不接话。顾蘅也没在意。奶奶喜欢小孩，大伯二伯家的孩子，姑亲表亲家的孩子，家里长工的孩子……无论谁家的，都爱送到奶奶跟前，给她凑个趣，顾蘅从小就习惯家里时不时忽然冒个小孩来。她牵着孩子去自己屋里，挑了个永乐脱胎暗花甜白釉给他，小孩犹豫了下，说：“不太一样。”
　　一时当然难找一模一样的。小孩嗫嗫喏喏表示，没有那只碗大。
　　好务实的小子，顾蘅忍不住笑了：“这只要好一些呢，你看，胎体单薄，釉色柔腻，温润莹白，暗刻的花纹要这样迎光透视才能看到，足边釉面削得齐整，摸起来会有割手的锋利感……。”
　　她也是魔怔了，大晚上就着灯光教人认瓷器，幸好对方没有厌烦，认真听完，接过碗跟她道谢：“我会还给你一个更好的。”说完还认认真真鞠个躬，才抱着碗一溜烟跑了。臭小子，也不问问恩人是谁，就会说空话套话。顾蘅一阵好笑。第二天才晓得，这就是祖父带回家的那个孩子。
　　祖父带回一个半大的孩子，都快13岁了，只说是顾家的血脉，要让他认祖归宗，却不知究竟是谁的私生子。他掌家数十年，从来说一不二，家人不敢反驳，私下却纷纷猜测，这到底是谁在外面留的种，看小孩眼神都恨不能自带激光，检测下跟哪位爷长得更像。他也晓得自己不受人欢迎，就这么沉着脸，背脊崩得笔直，立在一片流言蜚语里。
　　顾蘅想起那天晚上，这孩子也是这样，双眼湿漉漉如幼兽，唇角却倔强地抿成一条僵硬的线条。她叹了口气，捏着棋子敲棋盘，把小孩的目光吸引过来：“三哥他们要上山猎鹿去，你陪我下棋好不好。”
　　“……我不会下棋。”他这么一说，旁边就有人发出嗤笑声，笑普通人家养大的野孩子，跟顾家清贵的画风格格不入。婶娘家的小儿子来凑趣：“蘅姐姐，我陪你玩。”
　　“你们都上山猎鹿去吧，我又不能去，”顾蘅却非要拉他：“来，小孩，我教你下棋好了。”
　　他在家里尴尬地住了两个月，祖父总算给他定了名字，叫顾沅，并且开祠堂，亲手把顾沅这名字填到大堂兄顾桦名下。
　　全族震惊。
　　苏顾江林，四大家族。顾家分为东顾与西顾，绵延了数百年，在祖父那一代，东顾人丁鼎盛，而西顾却遭人寻仇，无一幸免。待事态平息后，东顾将次子顾行之过继给西顾，延续香火，这便是顾蘅的祖父。没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西顾这一支倒是渐渐繁盛，而东顾却在独子顾桦早逝后断了香火。
　　所以，顾沅的名字被祖父写在顾桦儿子的位置上，就意味着，这个从外面接回来的野孩子，将是东顾家业的继承人——谁会信这小子是顾桦的孩子，顾桦离世的时间比顾沅的年纪还长。
　　顾氏里里外外，都暗暗打量着这个小孩，跟财狼打量着肥美的小羊羔一般，绿了双眼，只是碍于老太爷只手遮天，轻易不敢大动作，卖乖示好的有，黑脸使绊子的也不缺，顾沅倒沉得住气，谁的脸色也不看，只跟着老太爷，老太爷说什么他做什么。
　　那年是奶奶过世的第二年，祖父身体也不太好了，碰巧顾蘅呆在家里养病，自发接手了教顾沅的任务，教琴棋书画，教待人接物，教喝茶听戏，教使枪飙车……这就么一路教着，教到了床上。
　　一切自此失控。
　　那是四妹顾芩新婚三日回门宴，兄弟姐妹们发了疯，不去闹正主，一个一个追着她灌酒，她喝得受不住了，往荼蘼花架后面躲，顾沅找着她，要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她拍开他的手：“不喝了，不喝了，喝得我头昏昏的……”
　　躲闪间撞着树干，撞落的花瓣纷纷扬扬。
　　顾沅就干脆把她抱了起来……
　　那晚果然就昏了头。她酒后乱性，和自己的侄子，一个还有两个月才满18岁的小孩，自己一手教大的小孩。